燕灼华神色如常的将那云片糕咽入口中,看似随意得吩咐道:“绿檀,你去安排。”
这是要绿檀去安排十七的位置。
饶是通透如绿檀,听到这声委派,还是心里打了个突。这一个月来,长公主殿下凡是用膳都与十七一起的,连规矩都不要了,同在一桌。若是平时,十七回来了,长公主殿下定然直接让人在自己身边加个座,但是这会儿有十七“犯上”在前——其实“犯上”也不是大问题,关键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让长公主殿下情何以堪呢?
那十七也是有种,冒犯了长公主殿下之后,就一脸无辜地站到墙边看起风景来——便是说句软话,也让殿下有个台阶下不是?
所以这会儿长公主殿下便无法像往常那样直接开口让他坐过来了。
然而殿下究竟是生气了还是拉不下脸来——那就见仁见智了。
绿檀忖度着,若说生气,不至于没有,却也不至于过分;若说拉不下脸来,那必然也是有的。她一面思考着,一面笑着应了,打起珠帘,亲自将十七迎了进来。
燕灼华眉毛也不抬一下,仍是细嚼慢咽地用着晚膳;听到两人进来的动静,手上的银筷微微顿了一下。
“去加一张矮桌在东边墙根下。”绿檀低声吩咐丫鬟,引着十七坐过去,笑道:“十七公子在此处用膳吧。”她向来心细,选的这处地方,刚好在燕灼华侧前方,正方便燕灼华查看情况。
燕灼华微微蹙了一下眉心,慢条斯理捏着银筷,并没有说话。
十七听到绿檀的话,却是有些发愣;他原本对着的方向乃是燕灼华所坐的地方——这一个月来,他已经习惯在用膳时,坐到殿下身边去。
矮桌已经支好,绿檀亲自将他的那份膳食摆放好。
十七默默在原地呆了一会儿,没有听到燕灼华说话的声音,不禁有些失落,总是坚毅的肩膀也微微塌下来。他沉默着坐到矮桌旁,先是侧耳细听燕灼华那边的动静,始终没有捕捉到她的嗓音,这才心不在蔫地拿起离手边最近的馒头,食不知味得往口中塞去。
燕灼华看在眼中,翘了翘唇角,接过绿檀递来的清口茶,捧在手中,也不往嘴边送,只用茶盖一下一下撇着浮茶,目光却从手中茶杯上掠过,落在墙根矮桌旁的十七身上。
望着望着,燕灼华无声笑起来,也不知十七哪里取悦了她。
直到十七吃好停下,燕灼华才将那盏半凉不暖的茶水送到嘴边,含了一点清口,继而便道:“东西撤了,让修鸿哲和丹珠儿去书房等着吧。”
侍女鱼贯而入,将残羹剩饭一一撤下。
燕灼华起身出去;十七立起身来,跟着燕灼华向外走了两步。燕灼华往书房走去,十七还跟在后面。
“让他先回去。”燕灼华对绿檀低声吩咐道,不知道是不是刚刚吃得太甜了,一说话先咳嗽了两声。
十七不等绿檀过来,便停下了脚步,他本来听力就好,眼睛看不到后,耳朵就更灵敏了,这话自然听得一清二楚。
他垂头立在原处,静听燕灼华带人离开的脚步声。
黑夜来临前的最后一道霞光落在他失落的面容上,那俊美也多了几分凄凉。
绿檀看在眼中,竟有些不忍心,便低声劝慰道:“殿下去书房有要紧事商议,连我等都不能听的。”
“嗯。”十七应了一声,听到燕灼华已经走远,便慢慢转身往回走去。殿下自然是有要紧事的,也许还颇为机密;不能给旁人知道。他都懂的。
只是从前殿下不许他跟着的时候,会直接对他说“你先回去”;却不是像这一遭一般,对旁人说“让他先回去”。
两句话是一样的意思,可到底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他说不上来。
只是忽然觉得殿下离他远了。
是他做错了什么吗?
十七慢慢往回走着,脚步沉重;习武练枪都能支撑的后背忽然酸疼起来,好像每走一步,那些断开续接的骨头都在咔咔作响。
书房里,燕灼华正听修鸿哲汇报着宋元澈这几日的动向。
“谢菀菀给他送了信?”燕灼华眉毛一扬,她想起在大都时被谢菀菀请上茶楼接受道歉的事情来,“信呢?”
修鸿哲惭愧地低下头去,“属下无能。送信那人武艺高强,殿下吩咐暗查,属下怕硬抢会坏了殿下的事情……”他理解的“殿下的事情”,显然是这种盯梢情郎的事情,要暗暗的做。他顿了顿又道,“那送信之人,非但武艺高强,而且极为警觉,住店歇息都很小心——看着像是惯走江湖的老手。”
燕灼华皱眉道:“送信的人是谢菀菀的人,还是宋元澈的人?”
“应该是宋元澈的。”修鸿哲沉吟道:“送信人进了白鹭书院后,一直没有离开。”
“我知道了。”燕灼华想了想道,“让你大都的人手,分点心思,查查谢菀菀最近都在做什么。”
修鸿哲迟疑了一下。先前燕灼华吩咐他留意宋元澈的举动,他没说什么,毕竟现在长公主殿下人在南安,派他留意宋元澈的举动,也许含了什么私心,但是打起“为了安全”的招牌也不是说不过去的。但是这会儿还要查在大都的谢菀菀的动向,就有点——“完全是为了长公主殿下的私心吧”的感觉。修鸿哲一介热血男儿,想到要为了长公主殿下这点“争风吃醋”的心思,去窥探一个小姑娘的日常起居,未免不太光明正大。
他不会作伪,心里这么想着,脸上就有点别扭,犹豫了片刻,虽然应下了,却颇有些不自在。
燕灼华看在眼里,哪里不知道他想歪了。她明白外面对她向来有些传言,对传言信以为真的大有人在,修鸿哲并不是特例。只是如今修鸿哲跟在她身边也有好几个月了,倒是对她在私事上的态度没有一点改观——上次还误会她要对他做点什么,也真是个想太多的老实人。
“你不愿意?”燕灼华淡声问道。
“属下不敢。”修鸿哲一板一眼。
燕灼华想了一想,问道:“跟宋元澈往来的,除了这个谢菀菀,可还有别人?”
“殿下指的是……?”
“比如大都的名门闺秀啦,南安这边的小家碧玉啦。啊,对了,他年纪也不小了,房中可有收用了的人?”燕灼华脸不红气不喘,盯着修鸿哲一通说。
修鸿哲一噎,脸色涨红,心知举出人名,肯定要被殿下吩咐去盯梢,然而敷衍殿下又是不遵职责。他纠结了片刻,还是无奈地说了真话。
“宋元澈自幼体弱,如今房中尚未有收用之人。除了谢菀菀之外,与宋元澈有来往的女子,还有高家嫡长女高双白,以及石家嫡长女石倩霞。”修鸿哲想了想,补了一句,“都是正常礼节往来,并无其它。”
“石倩霞?”燕灼华摩挲着下巴,她可从来不知道自己这个大表妹还与宋元澈有来往。她知道母后的心思,母后是想把石倩霞这个娘家侄女指给皇帝的——那石倩霞就更不该与旁的男子有来往了。她记得石倩霞说起燕睿琛时眼中的热望,那不是对人的热望,而是对那个人能带给她的荣耀的热望。还有谁能比皇帝给她带来更大的荣耀呢?
修鸿哲见燕灼华沉默思索,又重复了一遍,道:“只是正常礼节往来。”
“正常礼节往来?”燕灼华指尖一下一下轻点着下巴,“高家与宋家同为世家,宋元澈与高双白还可能是正常礼节往来——他和出身皇太后娘家的石倩霞能有什么正常礼节往来?”
“当初宋元澈离开大都来南安,石母托他将给宋家二老爷子的寿礼带上。因石母不曾念过书,写不来信件,便由大女儿石倩霞代笔的。宋元澈将贺礼安全带到南安,回封信让石家人安心,也是情理之中的。”修鸿哲解释了一通,有点后悔,不该把石倩霞这事儿说出来的。他一个糙汉子,自然不觉得这算什么事儿,但是落在“争风吃醋”的长公主殿下眼中,只怕事情味道就变了。
果然燕灼华“哼”了一声,不是很信的样子。她笑眯眯地看了修鸿哲一眼,只见他只差把“后悔”俩字写在脸上了,便柔声问道:“修大人,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修鸿哲眼睛一闭一睁,壮士赴死一般沉痛道:“属下明白。属下会把高双白与石倩霞一同暗查的。”
“修大人果然是栋梁之才。”燕灼华笑弯了眼睛,看他落荒而逃般退了出去。
修鸿哲出了书房,抹了一把后脖颈的热汗,摇头想着,女人啊,你的名字叫可怕。他把自己代入那被长公主殿下“看上”了的宋家三郎一想,不由浑身打了个机灵。
书房内,燕灼华的面色却已经冷肃下来,浑然不是方才“整治”修鸿哲时笑着的模样。
她指了指左手边的太师椅,对敛容垂目立在门边的朱玛尔道:“坐,说说你查到的事情。”
朱玛尔恭敬道:“是。”却是先将书房两侧的长窗推开,这才走到太师椅旁坐下。门窗大开,外面有人走动,一眼便可看到。
“奴婢这番潜回大都,在野王燕九重府邸中查探了三晚,又在太后宫中潜伏了两晚……”朱玛尔的声音低而清晰。
燕灼华一动不动得听着,脸色越来越冷,一双明眸却几欲喷出火来。
以至于沉稳如朱玛尔,在讲述过程中都停下来了好几次,担心她受刺激太过、突然情绪失控。
燕灼华却是咬着牙道:“你查的很好。继续讲!”偏要一次听全了。
燕灼华回到寝室的时候,夜色已深。她先是径直洗漱了,便换了里衣躺到内室,其间一句话都不曾说。绿檀瞧着她脸色不对,心中暗惊,明明去书房之前还心情不错的样子;也不像是生十七公子的气。她想到消失了一个多月,今天又出现的朱玛尔——难道是朱玛尔带回来了什么糟糕的消息?
燕灼华躺到床上,却是翻来覆去无法合眼。
夏日本就炎热,屋子里摆了冰盆也只能稍减燥意。
燕灼华却觉得一股火,从五脏六腑烧起来;想到朱玛尔的话,就觉脑中一阵眩晕。
她将薄被踢到脚下,忍了几息,再耐不住,唤道:“来人,打扇。”
绿檀忙快步走入内室,将油灯挑高,亲自坐在床边,为她扇着团扇,小心劝道:“殿下,您看要不要传太医来,开点清心去火的汤药?苦夏呢……”只说天气,半点不敢提旁的。
燕灼华往里翻了个身,静了一息,又翻回来,继而“呼啦”一下子坐起身来,连鞋袜都没穿,赤脚踩到凉砖上,一言不发往外冲。
绿檀骇了一跳,手中的团扇直直落在脚榻上,慌忙提了绣鞋追上去,急得唤道:“殿下,小心受了寒气……”
燕灼华走到门口,猛地停下,绿檀闪避不及险些撞上。
“有酒吗?”燕灼华终于开口,声音很淡,也很冷静,一丝火气都听不出来。
绿檀却知道越是这样的时候,长公主殿下就越危险。她不敢直接劝,只道:“前日宋家老夫人送来的薄荷酒,奴婢收着的。”不提烈酒,只拿不醉人的薄荷酒来说。
燕灼华并不在意,点一点头,很沉静的样子,“去取来。”如果不看她此刻只着一身白色里衣,赤脚散发的模样;与她平日的语气几乎没有不同。
“是。”绿檀弯腰将绣鞋放在燕灼华脚边,快步走出,吩咐小丫鬟去取酒来,她自己在原地转磨盘般绕了两圈,一拍脑门,往十七睡着的外间走去。
搬救星去!
☆、第39章 酒后乱
燕灼华独自坐在窗边软榻上,自酌自饮。
夜风穿过长窗,吹得她长发微起。
黑缎子般的长发四散开来,鼓荡在背后,越发显得她纤瘦孤单。
月光落在她的酒杯里,给寒碧色的薄荷酒又添了一层迷离。
珠帘被轻轻拨开,是绿檀伸了一只手臂请十七入内。
燕灼华只抬头淡漠地看了一眼,对于他们的举动并不在意;又低下头去,饮那杯中物。
她的心绪实在很坏。坏到连发怒的力气都没有。
十七缓缓走到软榻旁,绿檀却是悄无声息得退到外间守着。
他还是一身整齐的玉奴黑衣,连睡觉也是穿着这身衣裳的。
像是枕戈待旦的士兵,随时都准备着厮杀战斗。
燕灼华不看他,也不说话,只是一杯接一杯地饮酒。
清凉的薄荷酒,顺着喉咙灌入腹中,有种凛冽的爽快感,将如棉絮般堵在她胸口的情绪划破开来!
十七不安得守在她旁边,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只能一径沉默地陪伴着。
燕灼华越喝越急,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终于她伏案趴了下去,许久未动,半响,有微弱的哭泣声从她被胳膊掩住的半张面孔处传了出来。
那哭声音细细的,像是走失在夜间的小奶猫,满是彷徨与伤心。
她醉了。
醉得终于敢将自己的内心表露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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