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遥将水洼踩得一溅三尺高,惫赖笑道:“想吃桂圆莲子八宝粥,有么?”
三个丫头从不同的房间伸出脑袋来,异口同声地朝他呸了一声。
有姚遥在的地方,似乎永远都这么热闹。徐南风笑了笑,对八宝道:“下去准备吧。”
八宝红着脸退下,让桂圆和莲子准备膳食和热汤。
徐南风脱力地倚在贵妃榻上,只觉得胸口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又热又闷,喘不过气儿来,浑身都不大对劲。
沐浴更衣,又勉强吃了一碗粥,身体总算恢复了些许精力,不那么绵软了。
徐南风许久不曾生病了,小时候她曾故意跑出去淋雨,故意跌跤,然而并未换来叶娘太多的关爱。叶娘将她交给杨慎之后便撒手不管,依旧过着伤春悲秋、涂脂抹粉的怨妇生活。
渐渐的,徐南风不再做傻事折腾自己,转而将精力放在习武读书上,身体也好了起来。
这是近几年来,她第一次生病。
没关系,睡一觉便好了。她如此安慰自己,便脱了鞋上塌躺着。
桂圆给她送了冰镇的凉茶上来,将她又躺回了榻上,便关切道:“夫人这是怎么啦,身体不舒服么?”
说罢,桂圆探身要来摸她的额头。
徐南风伸手制止,她不想小题大做,便道:“有些累,睡会便好了,你去忙吧。”
桂圆仍有些不放心:“请大夫来看看吧,夫人。”
“真没事,让我安静地休息一下。”徐南风儿时喝了太多的药,对大夫怕极了,一看到背着药箱的人都会绕着走。何况以前她头昏脑热,也是睡一觉便好了,不是什么大事。
她态度坚持,桂圆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将凉茶放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低声道:“那您先睡,半个时辰后奴婢再来看看,若是还不好,必然要请大夫来了。”
徐南风点头,桂圆便悄声退出门去。
正好姚遥叼着一只鸡腿漫不经心地从角门前路过,桂圆忙唤住他,着急道:“姚公子,你来得正好!”
“小桂圆,想爷啦?”姚遥笑得玩世不恭。
桂圆瞪着杏眼嗔怒道:“别开玩笑了,夫人好像生病了,要不要去告诉王爷一声?”
姚遥故意戏弄她:“生个病而已,多大点事。”
“你!”桂圆气呼呼道:“若是夫人有个三长两短,你就等着被王爷责罚吧!”
“好了,逗你玩呢!谁不知道她是王爷的心肝宝贝儿。”姚遥散漫一笑,将鸡骨头丢出墙外,挥挥手道,“时辰快到了,我这就进宫接纪王,等着吧。”
徐南风昏昏沉沉地睡了两刻钟,没等到纪王回来,倒是等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夫人,外面有一个叫红儿的姑娘求见,说是您母亲的贴身侍婢。”八宝从门槛外头探进头来,询问道,“奴婢让她在外头候着,您要见么?”
红儿?
她为何独自一人来纪王府了,母亲呢?
徐南风揉着眼睛下榻,呼出一口燥热之气,迷糊道:“让她进来吧。”
不稍片刻,红儿便步履匆忙地奔了进来,话还未说出口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了,哭道:“南姑娘,夫人出事了,您快去救救她吧!”
徐南风一惊,猛然坐直身子:“发生何事了?”
徐府东厢房内,徐宛茹关上窗扇,隔绝屋外的狂风骤雨。她交叠着双手来回踱步,显得焦躁不安。
张氏倚在贵妃榻上,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道:“茹儿,好生坐着。”
徐宛茹银牙一咬,压低声音道:“母亲,你找的那个人可靠么?”
“黄老五想要发财,还得依靠我们张家,不过是一条狗,有何不可靠的?”张氏直起身子,招手将徐宛茹唤到身边,叮嘱道,“茹儿,你要记住,成大事者要善用人。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给自己留好后路,其他的便任由疯狗去咬,即便失败了,也不过是折损了一枚棋子罢了。”
徐宛茹愣愣地望着张氏,随即恍然一笑,俏声道:“母亲你好厉害,我若是能像你一样便好了。”
“傻孩子,张家不出孬种,你才貌双全,定会前途无量。”张氏抚了抚女儿的脸蛋,眼神温柔,如同在审视一件自己最得意的作品。
第24章 逼债
“今日夫人收到表少爷的来信,说是有要事要约她去东郊巷出云阁商议,夫人不疑有他,一早便带着我出门了。谁知到了东郊巷拐角处,不知从哪儿冲出来四五个汉子,混乱之中将夫人劫走了,还说什么表少爷欠了钱,要夫人代为偿债……”
红儿打着哭嗝,语无伦次道:“奴婢当时吓坏了,大声呼救,可那时四周根本没有行人,那群汉子还捂住奴婢的嘴,我实在是没有办法……”
“表哥欠了钱,与我娘何干!”徐南风气得眼前一阵发黑,身体不可抑制地打着寒战。她咬住自己的唇瓣,试图通过疼痛来保持一丝冷静,道:“那群汉子什么打扮,知道来历么?表哥欠的是哪家的钱庄?”
“他们没有说,我追了几丈远,其中一人扔了几张写了字的纸给我,然后将奴婢一把推出了巷口,等奴婢再爬起来的时候,夫人已经……已经不见了。”
说着,红儿将一叠皱巴巴的纸从怀中取出,颤抖着递给徐南风。
那是一叠欠条,足有七八张,上头的字迹很熟悉,每每舅舅表兄输了钱,便会拿着欠条来徐府闹腾,徐南风见了太多次,不可能认错。
这的确是表兄叶小彪亲笔写下的欠条,上头还有他的红手印。
借条之下,还有个硬件骨碌碌滚出来,落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是个老旧变形的银镯子,徐南风一眼就认出这是母亲随身携带的东西。当初叶娘嫁给一贫如洗的徐谓,聘礼便只有这么一只银镯,叶娘将其视若珍宝,睡觉都不曾取下。
徐南风呼吸一窒,意识到母亲真的出事了。她指尖颤抖,加快速度翻阅,见最后一张纸上,写着一个偏僻的地址,还有斗大的两行字:午时三刻,望表妹一人前来,救命!
字迹凌乱,可见是在极为紧张危险的情况下写的,纸上还隐隐沾着血迹,干涸的暗红色如刀般刺痛了徐南风的心。
欠条,手镯,母亲,救命……对方显然是冲着她来的。
她大脑一片空白,呼吸急促,简直不敢想象发生了什么,面色倏地变得苍白万分,双目无神,猛然起身,一把将纸攥在手中,头也不回地跑进雨帘中,直奔后院马厩。
午时三刻是截止时期,而现在已是午时,没时间了!
“哎,夫人!”八宝忙追出去,可雨中哪还有徐南风的身影。
红儿年纪小又老实,只能急得直跺脚:“这是怎么了,可如何是好!”
初夏的天像是被人捅漏了窟窿似的,下起雨来没完没了。姚总管披着蓑衣,正指挥府中护卫将墙角花架上的几株珍贵牡丹移到廊下避雨,便见徐南风浑身湿淋淋地冲了过来,牵起马厩的马儿便走。
“夫人怎么不撑伞!”姚总管吓了一跳,忙唤住她,“这是要去哪儿?”
徐南风的眼睛被雨水糊的睁不开,浑身冷得发颤,昏沉发热的脑袋模糊了她的意识,蹬了好几脚才跨上马背。
“来不及了……我得去救她……”她下意识地喃喃,眼睛发红,瞳仁涣散,头发和衣裳湿淋淋地贴在身上,显然不是正常状态。
姚总管心一沉,意识到大事不妙,忙大声问:“夫人要救谁,可以交给属下去办!”
徐南风本就生了病,又急火攻心,耳中一阵一阵地发鸣,只能听见自己心跳和尖锐的耳鸣声,根本听不清姚总管在喊些什么。她咬着牙,一扬马鞭冲出院门,一路朝西奔去!
姚总管扔了蓑衣,当机立断地跨上另一匹马,沉声吩咐护卫:“你们去宫门告知王爷,我去追王妃!”
西城门东郊巷阎王庙,午时三刻……
她发了疯似的抽着马臀,攥着缰绳的手骨节发白,她不顾颠簸得快要散架的身子,扯着嘶哑的喉咙驱赶雨中的游人:“行人避让!”
骏马疾驰,将街上泛黄的油纸伞海冲得七零八落。雨点嘈杂,心跳嘈杂,呼吸急促,整个世界模糊又扭曲。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冲到这条偏僻荒凉的小巷的,翻身下马的时候,她腿抖得厉害,来不及走两步便软倒在地,然后咬牙撑着膝盖爬起,扶墙一脚一个水洼,踉踉跄跄地朝巷子尽头的破旧院落走去。
这是一座破败的小庙,屋脊已经塌了一半,稻杆混着碎瓦砾堆积在雨水中,散发出陈旧的霉腐味儿。
庙中隐约有女人的啜泣声,很熟悉……
“娘!”徐南风猛地推开糊纸破碎的门扉,狂风卷积着骤雨灌进破庙,苍白的雷电划破天空,照亮了庙中昏暗的一切。
庙中供着一尊黑面赤须的阎罗王泥塑,因年久失修的缘故,泥塑身上的彩绘斑驳脱落,布满了尘土和蛛丝,更显得它面目狰狞不堪。而塑像旁站着两排衣着统一的汉子,个个身材高大强壮,面容肃杀,腰间配着短刀和木棍,看得出是钱民豢养的武夫。
徐南风的视线落在了黑暗的墙角处,那里瑟缩着三个身影,两胖一瘦,正是她的舅舅表兄和母亲。
“南儿!”见到徐南风进门,叶娘枯槁红肿的眼睛迸发出欣喜的光,她衣发凌乱地扑过来,却又被高大的钱庄武夫拦住,一把推回阴暗的角落里。叶娘哭得衣襟都湿了,嘶声喊道,“南儿,你快救救我们!兄长和小彪欠了好多银子,快要被他们打死了!”
徐南风走到那群武夫面前,其中一个黑面汉子伸手要拦,她下意识抓住汉子的手腕,另一只手成掌袭上他的肋下一寸,出手干脆利落,满室都听到了掌风拍打在皮肉上的闷响,那八尺汉子竟被她打得连退三步,堪堪站稳。
徐南风收掌,平静地抹了把下颌的雨水,抬起发红的眼睛直视他们,衣服发丝又湿又黏,凉到了心里。又是一条闪电劈下,将她的脸分割成晦暗不明的两面。
此时的她满腔都是疲惫与忿恨,恨不得将叶家父子揍得筋断骨碎。
兔子逼急了还会咬人,更何况,她向来都不是胆小怕事的白兔。
啪,啪,啪。
黑暗中传来几声清脆的鼓掌声,一个苍老沙哑的嗓音道:“纪王妃真是好胆魄,说让你一人前来,还真敢一人前来,单刀赴会,可敬可敬!”话音未落,那群武夫让开一条道,露出了隐藏在他们身后的男人。
第25章 撑腰
那是一个年逾花甲的男子,穿着一身做工考究的绸缎衣裳,身形干瘦,面上带着慈善的笑,若不是他的眼神太过阴狠毒辣,徐南风几乎要以为他是一个悲天悯人的大善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世间但凡大奸大恶之徒,谁不会用一副慈善的面孔来伪装自己?笑如天神,心如恶鬼,这样的人才是最危险的。
徐南风竭力稳住脱力的身子,死死地盯着那名花甲老者:“阁下是谁?既然知道我的身份,为何还要将家母绑来此处!”
“哎,王妃言重。”老者摆摆手,捻着腕上的一串紫檀佛珠缓缓道:“老夫姓黄,排行老五,承蒙各路豪杰庇护,在洛阳开了一家不小的钱庄,近来与令堂不过是有笔小生意要谈,特意请她来此坐坐。至于你的身份……”
他干哑一笑,双手抱拳做了个揖:“便是太子皇孙欠了钱,也没有不归还的道理,更何况您只是一个连脚都站不稳的王妃。”
洛阳风雨依旧,阴云密布,雷电交加,街上浸润在湿漉漉的雨帘中,显得空荡而迷蒙。
一辆疾驰的马车打破了街道的宁静,瓢泼大雨中,马车车帘被掀开一角,露出纪王冷峻的脸来。他问道:“有消息了?”
姚遥不顾浑身湿透,用力抽了抽马臀,大声道:“方才接到叔父传信,已经找到徐南风了,就在东郊巷尽头的破庙里。”
纪王有些不耐地扯下眼上的白缎,露出一双清冷的眼来,声音褪去一贯的暖意,冷得如冰:“再快些。”
姚遥与刘怀少年相识,至今已有七年,这是他第一次见刘怀方寸大乱的样子。
刘怀总是温和的,淡然的,带着完美而伪装的笑,仿佛没有什么东西能在他的心中激起波澜,哪怕是去年被亲兄弟的鸩酒毒瞎了双眼,也不曾如此失态过。
姚遥只好安抚他:“你也别急,要相信你老婆。徐南风这个人不算笨,一般人可欺负不了她。”
马蹄哒哒,溅起水花无数。
而此时的破庙里,听到黄老五名声的一瞬,徐南风瞳仁缩了缩。
黄老五,人送外号黄老虎,洛阳永通钱庄的大东家,在官道黑道都有人脉,靠着洗黑钱和帮着官宦人家放息牟利,来头大得很,一般人还真不敢得罪。
叶娘不知其名号,在角落里哭喊道:“老娘告诉你,我女儿可是堂堂纪王妃,老娘是皇亲国戚,你们敢动我!”
徐南风头疼欲裂,手脚发冷,五脏六腑都快要燃烧。她闭了闭眼,复又睁开,抬手示意角落里的叶娘噤声。
接着,她望着角落里那两堆一动不动的肥硕身躯,漠然道:“他们死了吗?”
黄老五如蛇般的嘶嘶低笑:“王妃说笑了,老夫是正经生意人,怎会干杀人犯法之事?不过是说要剁了他们父子的右手抵债,他们便吓晕过去了。”
徐南风冷声道:“既是要剁手抵债,你剁了他们俩便是,抓我娘来做什么!”
“你舅舅亲口所说,他的胞妹是尚书府的姨娘,家财万贯,能替他还债,老夫只好命人将令堂请来了。”
“他欠了你们多少?”
“欠条的抄录份在你手中,大小一共二百余两,加上利息翻倍,老夫看在王妃的面子上,给免个零头,五百两如何?”
徐南风该庆幸自己脑子还有几分清醒,嗤笑一声道:“黄老板可是洛阳鼎鼎有名的大人物,小算盘一打,便是动辄千金万两的生意,竟会为了区区五百两从幕后走出?未免太有闲情雅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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