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南风将母亲的变化看在眼里,高兴在心中。
入夜,万家灯火通明,用过晚膳后,徐南风与纪王一同中庭散步。
月影扶疏,漫天星子灿然,洛阳城已经许久不曾见过这般澄澈的夜空了。
“少玠。”徐南风情不自禁停下了脚步,唤道,“今晚的夜空很美,月薄如纱,星斗如炬。”
纪王也停下了脚步,却没有望天,而是将脸转向徐南风,视线仿佛透过缎带温柔地凝视她,轻声道:“是么。”
夜风袭来,卷起纪王脑后垂下的白缎带,在灯火下荡开一条优美的弧度。
徐南风下意识抓住了那条在风中轻舞的缎带,轻轻攥在手中,问道:“若是将来,少玠的眼睛好了,最想要看看什么?”
纪王想了想,线条完美的侧颜被灯火染上一层金边,格外温柔。他说:“想看看山川,看看星空,看看春花秋月,残阳冬雪……”
顿了顿,他转过脸来,微微一笑,“最想看的,是你。”
徐南风登时心跳如鼓,脸上烧起连凉风也驱散不了的热度。
她低笑一声,抬脚踢走地上的石子,“我有何好看的?”
纪王认真道:“好看的。”
徐南风有些不好意思:“好不好看都是一副皮囊,没什么大不了的。”
闻言,纪王叹了一口气,自嘲道:“我浑身上下唯一能拿的出手的,便是这副皮囊了,可南风竟然不在乎。”
徐南风几乎下意识就要反驳:谁说不在乎了!每次她看到纪王的容颜,都有一种美色当前,天下烦心事都会烟消云散的错觉!
然而话到嘴边溜了一圈,她也没敢吐出嘴。
第二日,灵犀寺的老方丈托人来了信,让纪王择日去灵犀寺看诊拿药。
徐南风这才知道,灵犀寺的老方丈精通岐黄之术,纪王中毒后,御医们对他的眼睛束手无策,还是这老方丈开药医治的。半年过去,纪王的眼睛总算有了微弱的起色,每隔些时日要上山入寺,请老方丈对症诊治。
这日是难得的阴凉天气,纪王主动邀请徐南风和叶娘一同前往灵犀寺,权当是一家人散散步。
灵犀寺隐居山林之中,从山下徒步往上,还需走上一个时辰。
钟声雄浑,惊起林间飞鸟无数。姚家叔侄在前头开路,徐南风则扶着纪王走过长满青苔的曲折山道,走进幽绿的古木林中,期间闲谈几句,倒也不觉得累。
入了寺门,有小沙弥认得纪王,便领他去禅房拜见老方丈,叶娘则拉着徐南风去拜佛求签。
叶娘虔诚地摇着签筒,对徐南风道:“南儿,你也求个签罢,看看娘什么时候能抱上金外孙。”
徐南风觉得好笑,又有些迷茫,不知自己将来是去是留,与纪王是分是合,金外孙怕是没影儿的事。
有小僧体贴地递上签筒,道:“施主不必忧虑,心诚则灵,佛会为您指点迷津。”
徐南风不好拒绝,便接过签筒,很快摇出一只签来。
她捡起一看,竟然是上上签。
【三生有幸天赐缘,相逢相合好团圆。若经世事多磨难,登峰造极诸事安。】
解签的僧人双掌合十,道:“阿弥陀佛,恭喜施主,得此签者主婚姻和睦,乃是百年难遇的天赐良缘。虽过程略有波折,但只需施主坚定向前,不改初心,必能登峰造极,登上这世间至尊之位。”
徐南风笑着还礼,心道,这和尚也真是嘴甜,连至尊之位都说出来了,也不怕折寿。
叶娘听了却很高兴,也摇出一支签来,她不识字,就让徐南风念给她听。
徐南风道:“蛟龙困浅滩,前生多磨难。不可念前尘,裂帛红绡断……是支中平签。”
叶娘有些失望,拿着签文虔心问解签僧人:“万望大师指点迷津。”
僧人道了声‘阿弥陀佛’,说道:“施主本有富贵命,无奈前半生受人所累,折损不少福气。若施主能当断则断,及时斩断孽缘,珍惜眼前人,可保后半生富贵无忧。”
徐南风暗中赞同,和尚这话倒是说到她心坎里去了。
叶娘想起了自己那不争气的丈夫,登时如醍醐灌顶,连连赞叹道:“大师真是料事如神,我明白了,谢谢大师,谢谢佛祖。”说罢,她跪在团蒲上,朝着那莲花台上拈指善笑的菩萨连磕三个头。
“呵,这趟来得不亏。”
见母亲大彻大悟,徐南风心中高兴,往功德箱中丢了些碎银,便拉着母亲起身出门去了。
她们前脚刚走,巨大菩萨塑像的背后便转出两个人来。
一人白眉长须,慈眉善目,身披殷红□□;另一人长身玉立,白缎蒙眼,着湖蓝锦袍,正是老方丈和纪王爷。
纪王对解签僧人行了一礼,诚恳道:“多谢空灵大师为岳母指点迷津。”
僧人回以一礼,虚合着双目,淡然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若善意的谎言能让她迷途知返,也不算说谎破戒,佛祖自会宽恕。”
空灵大师双掌合十,又道,“不过,令夫人的那支签,却是真正的上上签。王爷能得此贤妻,好比如鱼得水,可扶摇而上九万里。”
“借大师吉言。”纪王颌首致意,再抬头时,嘴角的笑意深沉如水。
出了禅房之门,姚遥斜眼看着身边温润如玉的青年,眯眼笑道:“我说你为何要不辞辛劳,见叶家老夫人带到这儿来,却原来和秃驴串通好了。”
“这世间总有人如此,不听人言,却偏信鬼话。”纪王笑了笑,低声解释,“本王不忍见南风为叶夫人之事心忧,无奈之下才出此下策。”
院中塔树下,徐南风远远地看见了纪王,忙挥手致意,然而猛然反应过来纪王看不见,便小跑上前,牵过纪王的衣袖,代替姚遥引他出寺门。
盛夏的阳光下,两人衣袂相连,相视一笑,胜却人间风景无数。
一听见徐南风轻松温婉的笑声,刘怀便觉得,便是上刀山下油锅也值了。
七月中旬,到了入宫探望贤妃的日子,徐南风一早便同纪王进了宫,前往来仪殿。
因皇上外出避暑,宫中清净得很,徐南风便陪贤妃多聊了几句。儿女前来探望,贤妃很是高兴,整个人都鲜活了不少,拉着徐南风去试她新做的衣裳,弄得一旁的九公主撅长了嘴,闷闷不乐道:“母妃今年都还没给我做过衣裳,却给四嫂做了好几身了,偏心!”
贤妃伸指在九公主鼻头一刮,道:“都到了要嫁人的年纪,还像母妃伸手要东西,丢不丢脸?”
“那四嫂也是成家的人,为何可以像母妃要东西呀?”
徐南风忙澄清道:“我可没向母妃讨要东西,明明是母妃疼我。”
纪王曼斯条理抿了口茶,道:“小九,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而嫁进门的儿媳却是掌中宝,不能比的。”
九公主气结,叉腰挺胸像只小斗鸡,愤愤道:“你们太坏了!”她跑出门去,朝外喊道,“剑奴,快些过来!让我打两拳出出气!”
九公主闹闹腾腾地出殿去了,贤妃素手抚过案几上的焦尾古琴,面上浮现少许忧虑之色。片刻方道,“有一事,为娘得和你们说说。”
徐南风下意识抬头,纪王也放下茶盏,恭敬道:“母妃但说无妨。”
“听说太子煊看上了徐家的宛茹姑娘,皇后也有意撮合他们,我估摸着,此事最迟中秋便有结果了。”说到此,贤妃担忧地望着徐南风,温婉道,“别的为娘倒不担心,怀儿眼睛都这样了,太子煊也没理由再为难怀儿,可我担心我的儿媳会受欺负。”
徐南风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忙俯身颌首道:“母妃不必担心,儿臣自会小心。”
纪王缎带下的眸子闪过一抹深沉,随即道:“是啊,母妃。您应相信南风,也要相信儿子。”
贤妃这才稍稍宽心,温声说:“哎,人老了,就爱瞎操心,我儿莫要嫌弃为娘才是。”
徐南风立刻笑道:“母妃哪里老了,说是二八少女都有人信呢。”
沉重的话题就此揭过,一家人和和睦睦的,眨眼就过去了大半日。因皇上皇后不在,小俩口也没了顾忌,留下陪同贤妃用了晚膳才回府。
回到府中已是华灯初上,叶娘的厢房还亮着灯火。
徐南风在宫中消磨了一整日,怕冷落了叶娘,便敲了敲门,进去同叶娘打了个招呼。
摇曳的烛火旁,叶娘指上戴着顶针,膝上放着剪子和绸布等物,正罕见的在做针线活。
徐南风不禁一怔,她是有多少年不曾见过叶娘缝补了?
记得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她穷得连鞋也穿不上,冬天脚丫子冻得发紫皲裂,叶娘便绞了自己为数不多的旧衣裳,取了旧棉被的棉絮,在雪夜借着窗外昏暗清冷的月光,用粗糙的手一针一线地缝制着,为徐南风做了一双千层底的棉鞋。
那是徐南风的过往中,为数不多的温暖回忆。
“娘,这么晚了还不睡呢?”徐南风笑着走进去,问道,“今日怎么有雅兴,做起了女红。”
叶娘的脸上浮现一种秘密被撞破般的局促,下意识将手中纳了一半的鞋底藏了藏,讪讪道:“左右也是闲着,打发时辰而已。”
“这是好事呀。”徐南风鼓励她,又摸了摸叶娘膝上的绸布鞋面,“绣鞋?是给您做的吗?”
“不是,是给你的。”
没料到如此,徐南风讶然道:“给我?”
第33章 心动
今夜清风无声, 连星光都变得温柔起来。
叶娘有些不好意思,手指不自觉地揉搓着衣袖,低声道, “贤妃娘娘给你做的那些衣裳, 我都见着了,很好看, 娘做不出来,娘只会纳鞋底, 很多年没做过了, 手生得很。”
不知为何, 徐南风有些眼眶发热,她掩饰似的低下头,笑道:“女儿吃穿不愁, 您不用这般费心的,只要您能安安稳稳的过日子,比纳一千双鞋都管用。”
“我知道,南儿有出息, 但为娘想给你做。”叶娘说着,自己声音也有些发哽,她用带着顶针的手擦了擦眼角, 长舒一口气道,“你对娘好,娘都知道。以前娘忽视了你,总让你处处为难, 如今醒悟了,想对你好,想补偿你,却不知该从何做起。”
烛火噼啪跳跃,映亮了叶娘鬓角的几根银丝。恍然间,徐南风才察觉到,原来母亲已经在不知不觉的岁月流淌中,变得如此沧桑了。
那一刻,她的心底似有千般情绪叠涌,唇瓣微微张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叶娘将针头往发间拨了拨,缓慢而认真地将鞋面与鞋底缝合,缝两针,又停下来抹了把湿润的眼角,说:“南儿,说出来不怕你厌恶,过去的十余年,娘无时无刻不活在怨恨与嫉妒之中。嫉妒张氏,怨恨你爹,甚至怨恨过你……有时候夜深人静时,娘一人躺在冰冷的被窝里,也怨恨过上天,心里想着若是你那短命的兄长还活着,也不至于使我沦落到这般境地。”
“可话说回来,我怨天怨地,最该怨的还是我自己。南儿,娘不争气,娘对不起你。”叶娘湿红浑浊的眼中满是愧疚。
可徐南风知道,许多年前叶娘那爬满皱纹的脸也曾艳惊一时,她粗糙的双手也曾嫩如削葱,她浑浊的眸子也曾清澈多情,不过遇人不淑,一点一点将她的青春和自尊碾为齑粉。
徐南风拉住母亲的手,发自内心地微笑:“您若能下定决心重新开始,那是再好不过的。”
叶娘紧紧攥着女儿的手,叹道:“南儿,娘给你做完这双鞋,娘就离开这儿。”
徐南风笑意一敛:“怎么又提离开的事了?”
叶娘见徐南风沉了脸色,忙解释道:“娘不是要回你爹身边,娘想回荆州老家,买座小院子过过清净的日子。洛阳街市来来回回也就这么大,我怕哪天遇见了你爹,他一放下身段求我,我就会忍不住心软……倒不如一走了之,不必在管这些糟心事。”
听叶娘如此计划,徐南风反而松了一口气。
“只要不回徐府,什么都好商量。”徐南风想起了贤妃所说的,太子要将徐宛茹纳进东宫之事,心中担忧,便道,“这事计划起来需要些时日,娘你再等等,现今局势不太平,我也不放心您一个人离开。”
叶娘还有些犹疑:“我一个老婆子,总是呆在王府蹭吃蹭喝,我怕别人会说你闲话。”
徐南风笑了,安抚道:“谁敢说我们闲话?即便说了也无妨,不会掉肉的。”
叶娘难得不再坚持,只笑了笑,声音有着刻意放低的温柔:“好,听你的。”
“以后无论您遇到了什么事,一定要先同我商议。”徐南风又低声交待了叶娘几句,起身道,“时辰不早了,您早些休息,绣鞋刻意明日再做。”
叶娘点点头,起身送徐南风出了门。
后院莲香阵阵,夏虫清脆,徐南风贪婪地吸了一口气,抻了个懒腰,心情是从未有过的舒畅。
她哼着小曲儿,穿过长廊,蹦上台阶,笑着推开了寝房的门,唤道:“少玠!”
纪王刚刚沐浴过,半湿的长发披散在肩头,眼上也没有蒙缎带,露出一双黑曜石般深邃的眼。他侧着头,方便一旁的八宝给他擦干发丝,温声望来,笑道:“夫人何事如此开怀?”
徐南风双手背在身后,步履轻快地蹦了过来,嘴上的笑意怎么都绷不住。她一向冷静稳重,还是头一次流露出这般少女的娇俏来,连八宝都感到了稀奇,笑问道:“夫人遇到了什么喜事呀,嘴都笑到耳朵根了。”
徐南风从八宝手中接过干帕子,坐在纪王身边,抬手给他擦头发。
八宝挺有眼力见的福了福,抿唇笑道:“那夫人和王爷先聊,奴婢告退。”
说罢,她掩门退了出去。
徐南风哼着小曲儿,一缕一缕擦着纪王柔顺的发丝。纪王等了好一会儿都不见她开口说话,忍不住抬手覆在她拿着帕子的手上,微笑道:“何事将你高兴成这样,现在总能说说了罢?”
“也没什么,只是觉得我家王爷特别厉害,若不是听了你的计谋,我还真不知该如何让我娘迷途知返。果然是由奢入俭难,她在王府过得逍遥自在,当真不想回徐府遭罪了,今儿还说在给我绣鞋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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