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弦道:“只是萍水相逢,薄有交情。觉着先生被关的冤枉。”
宋牢头道:“他们文人那些酸溜溜的我也不懂,只是因为两句诗就给捉起来,我也……嗐,还是罢了,你见还是不要见了,但如果有什么话你可以告诉我,我抽空带给那位先生。”
如果阿弦硬要见,宋牢头自会网开一面,但倘若真有眼线看见,阿弦自己遭殃还罢了,更要连累宋牢头。
因此阿弦便听了他的话,只道:“宋哥,这位先生曾帮过我一个大忙,有道是投桃报李,我虽不能见他,但求宋哥多照料他,别为难他,就带话说……说是十八小弟来过就成。”
宋牢头道:“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好,我一定替你带到,你放心就是了,有我在,亏不了这位先生。”
阿弦见他打了包票,这才带了玄影出来。她站在府衙门口思来想去,最终选了一个方向。
南华坊崔府。
这是阿弦第二次来到崔府,遥遥相看,偌大一条街上仍是那门首傲然而立,玄影颠颠地在前跑的甚是欢实,只是将到崔府门口的时候,被门首家奴看见,喝道:“这畜生还不走开!”
阿弦忙上前道:“各位大哥,这是我的狗儿,它并没有冲撞的意思。”
其中一名家奴打量阿弦,却认得她眼熟:“是你啊,上次你来,还说我们主子会好端端地回来,果然给你吉言说中了!你又来做什么?”
阿弦道:“我有事要找……找崔天官大人。”
那家奴见她衣着十分普通,便笑道:“小兄弟,这可是不能够的,我家主子是不见外客的。”
阿弦央求道:“我真个儿有急事,劳烦你告诉阿叔……你告诉崔天官,有人要救命呢。”
家奴慢悠悠笑道:“什么救命?我们老太太都吩咐了,主子才回来,正是要调养身子的时候,不许人打扰他呢。”
真是急病遇上了慢郎中,阿弦跺脚:“你进去告诉,说是阿弦找崔天官,他一定会见我的。”
家奴摇头如拨浪鼓:“若是给老太太知道了,我可要吃不了兜着走。还敢给你传信呢?”
这几个人拦路虎似的挡在门口,阿弦不得其门而入,在这种府邸门口又不好动粗。
正在僵持中,就见有一队人马遥遥而来,阿弦未曾留意,马上的少年却看见了她,忙翻身下马道:“十八弟!”
阿弦回头看时,真是“狭路相逢”,来者竟是沛王李贤。
阿弦忙退后行礼:“原来是沛王殿下。”
李贤将她的双臂一扶:“何必多礼,你身上的伤可都好了?本来我以为你会在府衙多留些日子,不料你竟走了。”
两人说着,车中有人道:“怎么忽然停下来了?”说着便撩起帘子,露出一张秀丽的小脸,乌溜溜地眼神,居然正是太平公主。
太平眼见李贤正在跟阿弦说话,双眼一时瞪得溜圆,目光转动,又看向玄影,当即尖叫一声,鸡飞狗跳地从马车里跳下地,扑着玄影而去。
阿弦因心悬卢照邻的事,顾不得理会。
玄影被太平追着四处躲闪,李贤多看两眼,道:“太平,你留神摔跤,回去母后又要心疼了。她心疼就罢了,只怕又要迁怒骂我,说我不该带你出来……”
阿弦本满心焦急,听了这话,像是有人在心头打了一记。
正灵魂出窍,李贤又看向她问道:“你为何在这里?”
阿弦卷动干涩的舌:“沛王殿下来这里又是做什么?”
李贤道:“我是来寻师傅的。”
阿弦道:“你师傅……难道是崔天官吗?”
李贤笑道:“是。难道你也是来寻师傅的?你总不会也认得我师傅?”
阿弦不答,只问:“沛王殿下,我有一件事,你们为什么把卢照邻卢先生拿了入狱了?”
李贤不想她会问起此事,脸上的笑敛起:“这是尚书省直接传达的旨意。据说是卢先生的两句诗犯了禁忌。”
阿弦道:“是梁家画阁中天起,汉帝金茎云外直?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也看不出什么禁忌,殿下可知道?”
沛王的脸上露出几分尴尬之色。
正在此刻,太平终于如愿以偿地抱住了玄影,她人小力弱,勒着玄影的脖子走回两人身旁:“你们在说什么?”
沛王的手捏住阿弦袖口,暗中一扯,对太平道:“我们在说崔师傅是否在家,你何不去问问?”
因看见王爷跟公主驾临,那些家奴早毕恭毕敬来迎接,又早派人入内通报。
太平瞥一眼阿弦,扭身问道:“崔师傅在家里么?”
为首那家奴垂首道:“回殿下,我们主人在家,已经派人进内通报,立刻出来相迎了。”
太平道:“用不着,母后说崔师傅需要好生调理,又何苦让他劳动,我们进去瞧他就是了。”
她抱着玄影就要往内,玄影原本被勒的似要断气,见要离了阿弦,便更挣动起来,一跃跳下地,又重跑回了玄影身旁。
太平气歪了鼻子:“坏阿黑,我对你不好么?”
李贤忍笑,又对阿弦道:“你这狗儿十分忠心。”
说话间就见有数人从崔府门内走了出来,为首一位,却正是崔晔。
崔府高门,里头的男男女女也都甚是,上次阿弦惊鸿一瞥,便见识过的,但此刻众人齐出,第一眼看见的仍是崔晔。
李贤不敢怠慢,顾不得跟阿弦寒暄,上前迎着作揖:“师傅。”
太平也在旁笑道:“崔师傅好!我也来啦。”
崔晔道:“不知公主也驾临,有失远迎。”
太平道:“千万不要远迎,不然回宫后母后又要骂死我了,说我不知道心疼人。”
崔晔道:“两位殿下,请。”微微回身,做了个有请的手势。
阿弦站在原地,心里想着太平的那句话“回宫后母后又要骂死我”,以及李贤那句“母后会心疼”的话,从小儿她就知道这位武皇后的名头,却谁能想到那个人本该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但是……
心神恍惚,难以名状。
直到身旁玄影“汪”地叫了声。
那边儿崔晔正要陪着李贤跟太平入府,闻声止住。
李贤跟太平一左一右,其他众人都簇拥周遭,陪着他往内,忽地见他停步,众人不明所以,也随之止住。
其中太平走的快,已经上了台阶,见众人都不走了,太平疑惑地回头打量。
正崔晔转身:“是……阿弦在这里?”
阿弦孤零零站在门前,本能回答,却不知怎么有些答不上来。
李贤见状道:“师傅,正是十八弟在这里。”他有些奇怪阿弦为什么不出声,也未走上前来。
崔晔道:“殿下,请先入府,我待会儿再回去作陪。”
李贤心中诧异非常,但他性情很是温和:“是,师傅且自在。”后退两步,回身往府内而去。
太平道:“贤哥哥,这个穷小子认得崔师傅?”
李贤道:“不要这样称呼人家。”
太平耸耸鼻头:“难道不是么?我还要叫他贵小子不成?不知他有什么好,阿黑这样偏爱他。”
“难道要天下人跟天下的狗儿都偏爱你不成?”李贤啼笑皆非,只得拉着她往内去了。
崔府门口那些家丁见状,一个个咋舌,这才相信阿弦方才所说是真,均忐忑地退后。
崔晔循声走到阿弦身前:“你来了,怎么也不出声?”
阿弦勉强道:“我看阿叔甚忙。”
崔晔微笑道:“你亲自来找我,必然是有紧急的大事,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忙的?到底怎么了?”
听他温声说来,阿弦先前犹如寒霜落秋湖的心才渐渐平静下来:“我、我的一个朋友因为两句诗入了狱,我想求阿叔救一救他。”
崔晔道:“你说的是卢照邻?”
阿弦道:“阿叔知道?”
崔晔淡淡道:“我当然知道,你……是第二个来求我救他的。”
阿弦意外:“还有人求阿叔救卢先生?”
第94章 看提要
阿弦询问崔晔第一个来求他救卢照邻的人是谁, 崔晔却并不回答。
两人正站在崔府门口, 两侧闲人虽不敢靠前,毕竟人多眼杂。
崔晔道:“阿弦, 你随我进来说话。”
阿弦迟疑道:“这个怕是不方便,阿叔, 既然沛王殿下跟公主都在,我便先不打扰了, 我知道来的唐突了些,也怕会为难了阿叔,这件事阿叔若是能出手相助,我自然感激,若是不能,也不必强求, 我再想其他法子就是了。”
崔晔低笑了两声:“你这孩子,到什么时候都是这样为人着想?那好, 我叫人先领你入内暂坐片刻, 料想殿下跟公主并无别的事,等他们稍后去了,我再同你细说。”
阿弦忙道:“不用,我就不进去啦!”
崔府的门第太高, 阿弦本能地有种敬而远之之感,先前倘若不是崔晔自己寻去找她,只怕她再也不会来见他了,何况……
崔晔道:“怎么?”
阿弦想到在府里的沛王李贤跟太平公主, 口干心跳。
她脚步挪动悄悄往后退,忽地又想到一件事:“阿叔,是药王孙老神仙在帮你调治么?”
崔晔道:“是,你听谁说的?”
阿弦竭力凝神打量他,却始终看不见有一丝一毫的“幻象”,但这倒也不算是件坏事。
阿弦道:“是贺兰公子告诉我的。既然有老神仙亲自调治,阿叔一定会很快好起来。”
面前这人犹如一泓清川,一轮皎月,阿弦想不到他陡然间玉山倾颓、干涸枯萎的模样。
崔晔眼皮一动,才要说话,阿弦已后退道:“我改天再来找阿叔就是了。”
耳畔听到杂乱的脚步声,崔晔怔忪,知道是她跑开了:“阿弦!”
并无回应,她居然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撇下他跑了。
崔晔略有些啼笑皆非。
不说崔晔意外,那两边儿垂手静立大气儿也不敢出的崔家家仆们,却也一个个呆若木鸡。
他们这也是头一次开眼:崔晔竟撇下沛王跟太平公主,在这里特特招谈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小少年。
但更加让他们震惊的是,人前从来不苟言笑的这位主子,竟然……会对着这少年露出笑容。
而那家伙居然敢就“跑了”。
众人都鸦雀无声,如梦如幻。
这边儿崔晔听她已经远去,只得转身进府。
他心里想着阿弦所提卢照邻之事,仓促中却忘了问她是如何认得卢升之的。
卢照邻新做的这首《长安古意》,崔晔当然也听闻了。按理说通篇并没什么大碍,惹事的的确是那两句。
——“梁家画阁中天起,汉帝金茎云外直”。
所谓“汉帝金茎”,是说西汉之时,汉武帝刘彻于建章宫内设置铜仙人,巨大的仙人掌中托着承露盘,统有二十一丈高,仿佛抵达云天之外似的,故而诗中有“云外直”这种说法。
单挑这一句也仍毫无妨害,最致命的还在下面。
其中“梁家”所指的“梁”,便是东汉跋扈将军梁翼,他仗着权倾朝野无人能敌,做了许多残虐之事,且更干出毒杀少主质帝的举止,令人发指。
梁翼独揽朝中大权,任人唯亲,肆意敛财,当时国都之中梁家的宅邸、园林等,占地之广阔,比皇宫还更胜一筹,且林苑之中营造的宛若仙境,什么台阁,长桥,河流,森林……甚至各色奇贵珠宝,珍禽异兽,应有尽有,可谓当世无双。
所以叫做“梁家画阁”。如果只提这一句“梁家画阁中天起”,倒也没什么,但当这两句对仗起来,再结合《长安古意》四字,便让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想入非非了。
毕竟这时侯,因高宗在调理身子,一些朝中大事政务等,竟都逐渐转交给了武皇后,先前坊间已经有些异样声音,说什么“牝鸡司晨”之类的话,暗讽后宫干政。
偏偏武后偏爱的侄儿武三思,因念他年少能干,不仅提拔了官职,更封为“梁侯”。
这便偏偏又阴差阳错地合了“梁家画阁”的意思。
武后一方面帮着高宗料理朝政,可谓尽心竭力,听到那许多流言蜚语,本就不快。
这次经过有心人的挑拨,当即便下旨将卢照邻入狱,有杀一儆百的意思。
这些纠葛,阿弦自然不会知道,也难以理解。
且说崔晔进府之时,沛王李贤跟太平公主在书房里静候。
太平因百无聊赖,又满心好奇,便问李贤:“贤哥哥,那野小子怎么会也认识崔师傅?”
李贤实则也正纳闷,却微笑道:“我如何知道,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罢了。”
太平道:“他的缘法也太高了,那些长安城里有权有势的,以及那些富贵人家,想见崔师傅都不能够,他站在门口叫一声,崔师傅把贤哥哥跟我撇下了去应酬他,当真是好大的面子。”
李贤正寻思这件事,闻言止不住又笑:“兴许他跟师傅有一番咱们不知的渊源……”一句话才说完,忽然后悔。
李贤不禁瞥向太平,却见太平目光一直,继而她道:“是啊,我怎么忘了?崔师傅在外头流落了这么久,谁知道会遇上什么事,难道跟那小子……就是这段时候认得的?”
李贤知道她心性聪明,却没想到转的这样快,便咳嗽了声:“太平,这些是师傅的私事,你最好不要自行乱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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