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那一声“明鉴万里”又传入耳中,武后终于明白,方才她并非错觉——这少年的确在嘲讽她!
混账……
从没有人敢如此!
心中怒涛掀起波澜,面上却反而露出一抹笑意:“你说下去,死人……怎么说话?你又如何知道?”
直到此刻,阿弦也才感觉到武后跟那些普通的贵妇跟后宫妃嫔们的不同之处。
或许是这人太擅长隐藏,初次相见,仿佛是个很好相处的和善的妇人,但是从方才开始,武后身上的气息陡然变了,那股肃杀淡冷的慑人气势从她身上蔓延而出,让阿弦窒息!
她也见过许多异样之人,比如独特如袁恕己,嗜杀忍性似蒲俊,温和宽厚似崔晔,盛气霸道如敏之,但迄今为止,从未有一个人如此刻的武后异样,给她这样强大的近乎无法抗拒的压迫之感,让人在她面前,几乎忍不住地……只想跪拜求饶。
阿弦低声道:“皇后若是不信,我便不必说下去了。”
武后脸上的笑几乎挂不住:“我让你说下去,你就说下去,谁许你强言抗辩了?”
阿弦道:“我所说的话,娘娘只当是我在胡言乱语,娘娘并非本心要听我说下去,只是想看我的笑话而已。但是……”
阿弦略微一停:“如果您知道我是如何长大的,如果您知道我所经历的那些,您就不会用这样戏弄的口吻,高高在上地等看我的笑话了。——您所看不见的,不代表就不存在,您所不知道的,不代表就不可能,就像是我并不懂皇后娘娘的为人,觉着您所做的匪夷所思一样,皇后不懂我所说所做,又有什么稀奇?”
虽然竭力克制,仍情难自已。
武后双眼中的愠怒本来已经蓄势待发,听到这一番话,却皱眉道:“你觉着我所做的什么匪夷所思?”
阿弦对上武后似能看透人心的眼神:“娘娘引以为傲的一切,对我而言,都是遥不可及,无法明白。”
武后想了想,旋即大笑出声:“十八子,你这是在奉承我呢,还是又在大胆嘲讽?”
阿弦道:“我的想法如何不重要,对娘娘而言只是蛛丝尘埃,又何足挂碍。”
眼底重又泛出笑意,武后走下丹墀,缓步向阿弦身边走来。
阿弦的脚下挪动,正要退后,却又止住。
武后负手走到她的跟前儿,从头到脚细细相看:“你果然是个有趣之极的人,年纪小小,却有如此惊世骇俗的见地……”武后叹了声,声音无端多了几分柔和:“你从小儿定然吃了许多苦。”
阿弦一震。
武后侧身相看:“锦衣玉食不知寒温而生者,断然不会有你这样的心怀跟见地。”她的语气里竟有几分叹息,跟仿佛是阿弦错觉的怜悯。
武后之前的雷霆怒火,忽然消弭于无形。
阿弦愣怔中,嗅到武后身上有种淡淡地独特的香气,这种奇异的气息,让她的神智一时又有些恍惚起来。
——“好孩子,好孩子……”那张脸在眼前晃动,笑吟吟地声音,满是宠溺。
她伸出手来,在婴儿的身上轻轻地拍抚,大概是腕上的镯子撞在一块儿,发出清脆的响声。
在这种抚慰之下,孩子呢喃了几声,复又沉入睡乡。
阿弦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看见这样的一幕场景。
这样温馨而美好,她虽然从未见过那“婴儿”,却知道,那就是她自己。
而拍抚哄着她入睡的,正是面前的这个雷霆雨露不定的女人。
之前听李贤说起皇后偏爱太平的时候,阿弦心里略有些酸酸的,却不肯全信。
因为听说了太多皇后的“恶行”,她想象不到这个女人,会有什么温柔的一面。
直到此刻才知道她是大谬了!
武后垂眸相看,而阿弦对上这双眼睛的时候,耳畔又响起那婴儿满足而舒适地呢喃之声,呀呀诱惑似的,阿弦身不由己往前一步,靠武后更近了些!
第117章 你
阿弦仰头看着近在咫尺的皇后, 虽然老朱头曾说过那可怖的真相, 虽然也听说了许多有关她的可怕传闻,但是此时相对, 极幼时的那种至亲血脉的天生眷恋,让阿弦几乎忘了所有。
阿弦走前一步, 隐约看清倒映在皇后眼睛里的那小小人影,这是她跟武后之间最近最短的距离。
武后望着眼前的“少年”, 正如崔晔暗中提醒的一样,她早派人仔细查过阿弦的底细,她在桐县跟袁恕己侦破的那些奇诡案情,武后也都了若指掌,啧啧称奇之余,也觉惊异。
所以方才阿弦所说, 因敏之而发现太平的话,武后并未轻信。
可是对武皇后来说, 这“少年”也的确是至为另类了。
且不论阿弦在桐县的所做、在长安后的所为……所谓“闻名不如见面”, ——这会儿殿内召见,才是让武后觉着最为奇特的。
这小小地少年非但丝毫不怕她,举手投足,一言一行, 更殊为怪奇。
甚至让见惯风云最擅窥测人心的武后也颇觉迷惑,有一种雾里看花无法看透之感。
她甚至不能清楚自己心中是何种感觉。
虽然在听出阿弦语气中带嘲讽之意的时候心中是震怒的,但直到现在,那怒气却又奇异地烟消云散。
心里莫名升起一股难以形容的惜悯之感, 武后望着阿弦泛红的双眼,却又很快地将那股朦胧的异样感觉压下。
她向着阿弦一笑,负手转身,重回座上,暗自调理心绪。
阿弦踏前一步之时,正武后转身走开。
阿弦一愣,听皇后缓声说道:“十八子,合起来就是个‘李’,我也听人说过你用此名的用意。或许,你说的对……的确是我的目光跟心智未得长远,毕竟天地极大,而一个人的所得毕竟有限,天底下卧虎藏龙,能人异士辈出,各有所长,凡人自不能了悟。”
阿弦惘然而听,身不由己地望着前方,见武后又慢慢地落了座。
武后继续说道:“你年纪虽小,志气跟胆量却是最佳,我很喜欢。且当真如你所说,你身负这等异能,想来也算是我朝之福。”
举手拿了一本册子翻了几页,武后道:“许圉师在我面前十分称赞你,说似你这般人才,跟随周国公身边儿做个小厮实在是大材小用甚是委屈,我起初还以为他是夸大其词呢。”
这会儿又说起有关朝堂的事,武后的声音重恢复了之前的冷静威压。
阿弦随之回过神来,看着前方那人。
虽然方才跟武后仅有一步之遥,那一步却似天堑深壑,无法逾越。
武后扫她一眼,思忖道:“你若是个人才,当然要用之于国……但……”
她的脸上流露考量之色,瞥着阿弦,沉吟不语。
血中的嘶鸣已停下,阿弦调整呼吸,垂头道:“娘娘,我有个问题,不知道能不能问。”
武后诧异:“是何问题?”
阿弦想了一想,问道:“先前殿下被绑之时,贼人传出‘废皇后,得太平’的话,扬言若要殿下平安而回,就要废黜皇后之位。”
武后道:“怎么?”
阿弦终于抬头问道:“娘娘在听了这句话后,是作何想法?”
武后脸上流露意外之色,轻轻笑道:“十八子,你还是第一个敢这么问我的人。”
阿弦望着她:“娘娘可会回答?”
武后一哂道:“当然,我可以告诉你,我对此话是不屑而愤怒的。我平生最恨被人胁迫,如果凭着这样区区一句话而向贼徒妥协,我就没有资格当大唐的皇后。”
阿弦低头:“但是殿下当真命悬一线,娘娘竟毫不在意?”
武后皱皱眉,然后说道:“太平是皇家的公主,当然跟寻常百姓家的儿女不同。她必须要有大唐公主天生的荣耀,这其中便包括不可向贼徒任意妥协低头,关键危急之时,甚至可以为了皇朝而死。”
这话已经说的最明白不过了。
皇后说完,又问阿弦道:“我的回答,可教你满意?”
阿弦摇了摇头。
皇后又觉意外,不由失笑:“怎么,你不满意,你觉着我说的不对?”
阿弦道:“娘娘说的很对。但是……”
皇后问道:“但是怎么样?”
阿弦道:“只是觉着,无辜卷入其中的公主岂非太可怜了。”
武后眼神一暗,不语。
殿内一时鸦雀无声,顷刻,武后才淡淡地说道:“这也是她的命,谁叫她是大唐的公主。”
口吻如此之冷。
阿弦后退了两步。
武后却又转做笑容,道:“罢了,幸而太平吉人自有天相,我也是并未错信了袁恕己,又有你这样天纵奇才,才最终是这样皆大欢喜的结局。正所谓邪不能胜正……至于你……”
武后看着阿弦发呆的样子,忽然起了玩笑之心,因说:“你救了太平,立下如此大功,可想要些什么奖赏?你要什么尽管说出来,我都会尽量成全。”
阿弦默然无语。
武后道:“怎么,可是一时想不到?不打紧,你只慢慢地想,想好了再说就是了。”
她打量阿弦,心底本还有些话要说,却又自省今日对着这少年实在是破例了,非但多说了好些话,且还说了很多原本不该说的。
武后一念至此,便敛了笑,仍旧淡淡道:“你暂且退下吧。”
阿弦并未答应,只是望着武后,眼底的红越发之浓。
武后对上她的双眼,心中忽又一动,她不懂自己在面对阿弦的时候为何竟屡屡有如此罕见的近似迷惑惶然之感,又想起阿弦方才所说的“通鬼神”之语。
瞬间心烦,于是皱眉冷道:“还不退下?”
为了掩饰这种难得的不安,武后举手又拿起一份折子,假意垂眸看去。
阿弦醒神,最后看一眼武后,终于道:“多谢娘娘。小人就此拜退了。”
重又屈膝跪地,向着上座的武后郑重地磕了一个头。
武后微微抬眼,正看见阿弦伏身叩拜,然后阿弦起身,后退两步后转身出了殿门。
望着那有些单薄的身影消失眼前,回顾方才阿弦发红的双眸,直视的目光,武后的心并未因她的离开而冷静下来,反而越发乱了。
无可奈何,武后随手将折子甩在桌上,皱眉喃喃:“有些古怪,我这是怎么了?”
且说阿弦出了含元殿,此刻已经忘了敏之还在宫中,只是低头一心往外。
她恍恍惚惚地不知走了多久,身前多了一道人影,阿弦脚下挪了一步要从旁侧过去,却听那人唤道:“阿弦。”
阿弦抬头,对上崔晔平宁如水的目光,他像是等了许久。
崔晔端详她的脸色:“如何一个人出来,周国公呢?”
阿弦道:“我不知道……哦,对了,皇后让他去见公主殿下了。”
崔晔道:“原来如此。”
阿弦因才见过武后,心中百味涌动,物极必反,脑中却一片空白,见崔晔立在跟前不动,便道:“阿叔如何在这里?”
崔晔道:“我不放心。”
阿弦问道:“不放心什么?”
崔晔道:“你是第一次进宫面圣,怕你应对的不妥,如何,一切可还顺利么?”
眼前又浮现那美貌雍容,华贵威严之人,她的容貌举止,明明历历在目,又似乎仍隔在云端。
阿弦涩声:“顺利。”
崔晔道:“这就好。”他往阿弦身后看了一眼,见贺兰敏之并未出现,“周国公大概有事耽搁,我陪你出宫可好?”
丹凤门的守卫跟内侍们,见崔晔陪着阿弦出来,不知发生何事,一个个屏息偷看。
因崔晔的身子不好,自从回长安后,不是乘车,就是坐轿,今天亦是乘车而来。
阿弦恍惚间,崔晔让她上车,她便想也不想地照做。
马车往前而行,崔晔见她人虽在,神魂不属似的,便道:“皇后同你说了些什么?”
阿弦道:“她、问我是不是故意敌对。”
崔晔笑笑:“你又是如何回答的?”
阿弦道:“我说我没有资格。”
崔晔叹了声:“皇后可责怪过你?”
阿弦道:“没有,她对我很好,我跟她说了景无殇带路的事,她也并未生气。”
崔晔道:“那你也算是特例了。皇后极少对人这般耐性。”
车行半道。阿弦忽然道:“阿叔……”
崔晔“嗯”了声,阿弦道:“阿叔,我想……回桐县啦。”
崔晔眉峰一蹙:“为什么忽然这么想?”
阿弦道:“我在长安什么也不能做,也无甚可做,之前因不懂事,还屡屡惹祸,差点害人害己。”
崔晔道:“你才见了皇后,就生出这种想法,为什么?”
阿弦沉默:“不,我不是因为见了皇后,我是早有这种想法了。只是没有下定决心。”
“那为什么这会儿下定决心了?”
阿弦忍不住叫道:“我就是要走,你不要总是问我。总之我不喜欢长安,也不喜欢这样的人,我想回去行不行?”
崔晔道:“要去要留,都是你自己的选择,当然可以。但是,你并不能说你在长安什么也不能做。”
阿弦一笑:“我可以当人跟班,鞍前马后,可以被人招之则来,挥之则去,像是可有可无的尘灰。对不对。”
崔晔只是淡淡道:“如果朱伯伯现在在你跟前,你敢当着他的面说这种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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