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的身体一天一个样,既然说是不大好了 ,那想必已经非常严重,谁也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安氏作为子女,这个时候回去一趟是应该的,齐老三跟着去,一来显示对岳母的重视,二来也是看着安氏一些。
齐老三略略犹豫,便点头道,“也好。”
安氏情绪不稳,显然也顾不上别的了,周敏就去替他们收拾了包裹。这一去,肯定要在那边住上一段时日。若是外婆的情况稳定了,就再回来,若是不好……说不得就直接办丧事了。
所以周敏想了想,又往包袱里塞了一些银子,然后又包了一大包地里出的各种东西,又装了一盒子鸡蛋,抓了一对兔子,一对鸡鸭让他们带上。毕竟上门探病,总要带些东西,这是礼数。
小河村距离不远,现在时候又还早,所以一行人就直接出发了。
周敏和石头送到山脚下,目送他们离开之后,才转身往回走。想起自己第一次去小河村时外公外婆的态度,心里不免生出了几分唏嘘。那时她才刚刚穿过来,不知不觉,又过了这么多年了。
听见她叹气,石头便安慰道,“别太担心,或许只是虚惊一场。”
“希望吧。”周敏敷衍的道。
她自己也说不清楚这是一种什么感觉。要说周敏跟那位没说过几句话,而且始终对自己态度恶劣的老人有多少感情,显然是不可能的。但是生死之事,本来就容易引起感触,何况周敏的身份又如此的特殊?
她可能是这世上唯一一个有过“死亡经验”的人吧?
虽然至今为止,她都对自己当初的经历云里雾里,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跌下山崖之后,就陡然出现在了这个时空之中。死亡来临得过于突然,甚至根本来不及生出感受,回想起来也是一片茫然。
但“死”的过程总归是存在的,而她也的确是离开了旧的世界,旧的生活,旧的家人。
所以不免会被这样的事牵动心思。
石头轻声道,“生老病死,人人都难以避免,所以多想无益。只要活着的时候够明白,够干脆,够值得,不留下什么遗憾,就够了。”
这话让周敏心下微动。是啊,最重要的是不要留下遗憾,等临死前才去后悔。就像她现在后悔从前没有经常回家,多花时间去陪伴父母亲人,工作上没有取得什么可观的成就,生与死都庸庸碌碌,活得不明不白。
所以,她来到这里之后,很早就定下了自己的目标,现在也正朝着这个方向努力。
而且现在,她身边又有了新的值得珍惜的家人。
“你说得对。”她深吸一口气,朝石头笑道,“想这些没用。还是会去跟其他人商量一下,怎么把家里的事安排好,再转托邱五哥和唐大哥帮忙看着些,然后咱们也得去小河村一趟。”
她和石头,说起来还没成家,但年纪也不小,已经不可能当成小孩子看待了,出了这种事,自然要过去老人跟前尽孝,能够帮忙的地方搭把手,否则说不准会被人议论。
地里的土豆刚刚收回来,正在分批运出去,果园里有一部分果树已经成熟,等待采收,地里的一些杂粮也到了成熟收获的季节,而再过一阵,就该收第二季的苎麻了,所以家里要忙的事情实在不少。将家里的人挨个叮嘱了一遍之后,周敏和石头又去拜托邱玹和唐一彦帮忙照看家里,然后两人才收拾东西,也去了小河村。
之前听安小舅说外婆的情况不大好,周敏虽然也觉得应该比较严重,但心里是比较乐观的。但等真的见到了人,才发现印象中那有些严厉刻板的老太太,瘦得简直只剩下一把骨头,气若游丝的躺在床上,越发显得她花白的头发和满脸的老人斑触目惊心。
不过,对她的态度倒是一如既往的糟糕。
确切的说,周敏进屋之后,她老人家的眼神都没往这里扫一下,只是把石头叫过去,专注的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了两句话,就疲倦的闭上了眼睛。
然后就有人进来请他们出去了。
还是一样的不受待见,但周敏也不在意,跟老人家没什么道理可说,眼下这个情况,也没必要争一时的意气。
临出门时,周敏回头看了一眼,这才注意到了坐在床另一侧的外公。他身上穿着一套黑色的衣裳,静静地坐在那里,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以至于刚才人太多,周敏居然直接把他给忽略了过去。
这会儿大家都在往外走,才显得仍旧留在屋里的两位老人看上去身影单薄,充满了一种凄凉的感觉。
因为人太多,一个房间显然坐不下这么多人,所以大家索性坐在了宽敞的院子里。周敏观察了一下,发现所有人的神色都有些憔悴,显然这几天照顾病人,大家也都是熬着的。
她看了齐老三一眼,小声问,“爹,你们这两天是怎么休息的?”
齐老三苦笑,“休息什么?基本上都是守在这里,谁受不住了就去屋里躺一会儿,但也睡不踏实。”
难怪会是这样子。
不过这也很正常,毕竟都是孝子孝女,这个时候,是必须要熬的,得守到最后一刻钟,大家一起送老人离开。所以屋里必须要有人轮流看着才行。
她想了想,又问,“那外公呢?他老人家也这样吗?”
“是啊。”齐老三感叹道,“外公和外婆一辈子的夫妻,情分自然比别人都深,这几天是寸步不离的守在房间里。”
“那……”年轻人熬着也就算了,毕竟还有精力,但外公年纪不小,自己的身体估计也有毛病,还这么熬着,怎么能受得了?
“知道你要说什么,但这是外公的意思,说是要看着外婆走。”齐老三低声道,“我们也不好违逆他的意思。”
周敏点点头,不说话了。
心里倒是有些感叹。虽然她对这两位老人的观感不怎么样,但对两人之间的这种情谊,也不免有几分感叹。毕竟人的一生,能够有幸与另一个人如此相互扶持着走完全程,同样是一种不可多得的幸运。
这么想着,周敏忍不住往石头的方向看去。
结果石头也正看着她。他坐在齐老三另一侧,显然方才这番对话,也都听到了。
两人的视线一碰,又同时移开,周敏盯着青石板铺成的地面,有些出神。她和石头的以后,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想想两人白发苍苍时的情形,还是觉得有些难以想象。
其实,一直没有明确的定下婚期,周敏也有这方面的考量。她有时候会想,自己对石头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说是喜欢,但周敏始终觉得差点儿什么。但若说只是挑个不那么讨厌的人将就,却也不对。
周敏身为现代人,在许多方面意识都是超前的,对别人的闲言碎语,也没有石头想的那么在意。
现代人骨子里可能是自由的话听多了,骨子里都有些自我为中心。具体的表现为将自己的感受看得更重,与人交往的过程中更是反复衡量利弊,一旦觉得不值得,就会立刻中断。在这种思潮之中长大的周敏,秉承的是宁缺毋滥的念头,又怎么可能接受将就的婚姻?
如果真的要衡量各方面条件挑一个对象,那她也不会选石头。
所以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所以虽然选了石头,但周敏心里又还有几分迟疑,便始终不愿干脆的将这件事定下来。
也许……有时候她想,也许是差了一个谈恋爱的过程?
所以拖一拖也好,跟石头以情人的方式相处的时间长一些,多磨合一下,或许就能发现问题所在了。
……
周敏是直到吃饭的时候,才注意到安家好像没有请大夫过来。
倒是另外一个房间里单独开了一席,请的是一班道士。
吃完饭之后,她找了个没人的时候,问了齐老三是怎么回事,才知道这是当地的风俗。大概是因为这个时代本身就缺医少药,所以大家对大夫的依赖也没那么重,除非是自己处理不了的病情,否则都是照着祖上传下来的那几个常用的方子熬点药就算了。
何况外婆的情况,很明显是油尽灯枯之兆,人到了年纪就会有这一天,神鬼莫救,大夫更不可能有用,倒不如好好安排身后事,所以提前将道士请来,有点儿基督教徒临死的时候受洗的意思,同样是一种很重要的仪式。
所以他们从家里赶到这里来,能做的其实只有一件事:等。
这一等就是三天。
外婆是在夜里去世的,当时熬了几天的人都有些昏昏欲睡,连守在屋里的大舅娘都有些神思不属,直到一声灯花炸响的声音将她惊醒过来,下意识的往床上看时,才发现本来睡着了的外婆居然睁开了眼睛。
但是她好像谁都没有在看,眼神发直的躺在那里,看得大舅娘心头一惊,连忙跑出去把人都叫了进来。
一群人涌入房间,很快将床头都围满了。周敏夹在这些人之中,看到灯光映照下外婆的表情,心中陡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她似乎没有感觉到周围人的存在,仍旧看着不知道什么地方,而后……突然的,就像一盏灯的灯光陡然熄灭那样,她眼睛里的光彩也在一瞬间消失了。
这是周敏第一次直面死亡,她心里好像是一片空茫,放不下任何念头,只有鼻尖陡然一酸,眼泪就跟着滚了下来。
屋子里一片寂静,每个人都看到了这一幕,但每个人都不敢相信。最后是安氏叫了一声,“娘?”然后伸手去拉外婆干枯瘦弱的手。那只手还带着温度,在夏天的夜晚逐渐变凉。
突然有人从后面推开人群跑了进来,盯着床上的人看了一会儿,陡然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嚎。
是外公。
他老人家说是要送外婆她一程,所以从她生病之后,就一直守在这里。刚才是几个儿女见他的脸色实在是太差,怕人熬不住,便哄他说身上的衣服很久没换过了,让他回去换一身衣裳,睡一会儿再回来。
结果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人就去了。他到底没有送上最后一程。
这哭嚎声总算让其他人回过神,手忙脚乱的开始忙碌起来。既然人走了,就要赶快给她老人家换上寿衣,然后将棺材抬出来,灵堂布置好,在道士先生的指点下入殓,同时要派人去各地通知亲友。
因为现在是夏天,尸体不能久放,所以只能急葬,在三日之内办完丧事,所以有许多事情要忙。
还要有人负责照顾和安抚直接哭晕过去了的外公。
好在这些事情,并不是安家人自己忙。实际上,他们反而不需要做什么,大部分时候只要披麻戴孝的哭灵跪拜就可以,一应的事情,会由村里的长辈出面操持,村中所有人都会过来帮忙。
丧服是连夜赶制出来的,第二天一早就换上了。
接下来的三天,周敏脑子里仿佛都是一片浆糊,连感知似乎都降到了最低,只记得灵堂里燃烧纸钱的火光,和道士们唱经的声音,还有亲戚们前来哭灵的声音。周边人来人往,堂屋里摆放着的棺材静默无声。
下葬的这天上午,下了一场小雨。道路湿滑,抬着棺材必须要走得非常慢,挖好的泥土也都黏湿成一片,极大的影响了下葬的速度。等到坟堆好时,所有人的衣服都被打湿了。
同样熬了三天的外公在坟前又哭了一场,然后就倒下了,再也没有起来。
刚刚办完一场丧事的安家,又迎来了另一场,所有人几乎是麻木的再次重复了这个过程。
不……也不是所有人,还有的人心里揣着熊熊燃烧的火炭。
从山上回来,没等众人解散各自回家,仍旧披着孝服的大舅娘就站出来,说要分家。
大抵因为征州府这一带地处山区,各种资源都有限,所以民间也很流行在子女成婚之后分家,并不认为这就是不孝。但安家之前却是一直住在一起的。当然,这绝不是因为三个兄弟关系好,而是因为上面有长辈压着。现在两位老人过世下葬,这件事被提出来也是应有之义。
只不过,连头七都等不得就开了这个口,却也让不少人心里暗自皱眉。
大舅娘请众人留下做个见证,保证这个家分得公平公正。不少人抱着看笑话的心思,也就都答应了,只有齐家人后悔走得不够快。这种事情,他们根本没必要掺和。只不过现在大舅娘开了口,就不好再推辞了。
齐老三想了想,道,“做个见证倒是没问题。但大家也都清楚,家产没有女儿的份,这件事我们也说不上话,也就是在旁边看着罢了。凡事请村里的长辈们做主便是。”
意思很明白:所以争执不下的时候也不要来问我,我也不知道。
看得出来,虽然开口说要分家的是大舅娘,但其他人显然都很赞同,只不过没那个魄力第一个站出来而已。
周敏前一秒还陷在人生无常的感怀之中,后一秒就看了一场现实大戏,心里的滋味难以言说。不过,那两位老人都已经过世了,这人间之事与他们也就没了关系,活着的人各谋各的前程,说来也不算错。
正沉默着,肩上忽然多了一只手,周敏转头,便见石头一脸担忧的看着她,“你怎么样?要是熬不住,不如先进屋睡一会儿,这里且得吵一阵呢。”
周敏的确有些熬不住了,整个人都有些头重脚轻的感觉,但是又觉得就这么走了不太好。结果还没考虑好,就已经被石头拖走了。
直到被推进房间,按在床上,她才回过神来,无奈的道,“我怕爹那里会为难。”
“你睡吧,我出去看着。”石头展开被子给她盖上。
周敏却一时睡不着,叹息道,“其实若两位老人在的时候就分了家,就算儿子们心里再有什么想法,也会被压下去。现在估计要很长时间才能吵出结果了。”之前她听说过,有老人过世之后分家分了好几天的,现在身处其中,感受更深。
石头道,“做长辈的自然希望儿孙绕膝,几世同堂,只看自己愿意看到的,哪会顾虑晚辈们的小心思?再说,分了家,父母的权威就淡了,要依靠子女过活。而且也不见得就不争,咱们家不就是么?所以形式不重要,什么时候分家也不重要,只看是什么人。依我说,真要杜绝这种事,只需统统赶出去自力更生,不给他们留下家业,才最安生。”
周敏失笑,“父母之爱子也,则为之计深远。为后人谋福祉是很正常的事,偌大家业本来就是要传承给后人的,换成是你,你舍得么?”
石头认真的想了想,点头道,“你说得对,换做是我也舍不得。”
他说这话时一直盯着周敏,周敏先是被看得莫名,而后才意识到这个例子好像非常不恰当。
不出意外的话,石头的孩子好像就是她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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