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玄立在肖折釉身后,看着她娇小的身子却跪得挺拔。他默默听着她低声诵读佛经,也不打扰。
肖折釉直到将佛经念完才停下。她垂了一下眼睛,用帕子将脸上所有的泪都擦了,然后才站起来转身看向身后的霍玄。
“等一下。”霍玄转身走向祠堂西北角的一个大箱子。他将大箱子上沉重的锁打开,放在箱子里的是一把刀。
肖折釉认识那把刀——鸣鸿刀。
今生重逢时,肖折釉曾疑惑过霍玄曾经永远不离身的鸣鸿刀去了哪里,原来竟是被封在霍家的祠堂里。
霍玄走向肖折釉,他拉起她的手腕,将刀递到她手里。
然后他一掀衣摆,在肖折釉身前跪下。
“从今日起,我霍玄的命就是你的。只因死仇未报,但求一年时间。待手刃仇人之后,以命相赔。”霍玄顿了一下,“如果你不同意,也可以现在取我性命。”
肖折釉松了手,鸣鸿刀落在地上。
肖折釉向后退了一步,看着霍玄,说:“将军不必如此,将军既然中了毒。那您也是受害者。肖折釉虽为女子,但绝不会因为自己眼下势弱,就将所有责任推到您身上。”
“再言,将军也并没有强迫我。当时我是可以躲开的……”肖折釉努力笑了一下,只是这笑容着实不太好看,“为父兄报仇之恩,千金之恩,救下嫂子和侄儿性命的恩情,还有这五年的照拂。将军对肖家的恩情,折釉还不完。昨天晚上……是心甘情愿的。”
霍玄凝眸望着肖折釉,他看着她脸上的笑容,无法想法一个小姑娘在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之后是怎么做到淡然说出“您也是受害者”这样的话。
心里是崩塌一样的痛。
霍玄站起来,艰难走到肖折釉面前,他望着她盈满泪水却还要笑的眼睛,问:“那你可愿意嫁给我?”
他喉间哽了一下,低声说:“我比你大了十七岁,等你长大我已经老了。而且……我现在做的事情很危险,可能随时有性命之忧。”
肖折釉忽然笑了,她仰着头望着身前的霍玄,坚定地说:“我不愿意。”
“将军可知道当年在沾桥山,折釉便对将军多了些别的感情?”
霍玄眼中闪过一抹异色,惊讶地看着肖折釉。那些细微的片段慢慢浮现眼前。
“将军,折釉虽然身份低微,可也有自己的原则。将军心中装了一个人,这个人占据了将军整颗心。将军心里装不下我,而我也不会嫁给一个心里装着别人的丈夫。”肖折釉释然地笑,“倘若将军真的觉得于我有愧。折釉但求将军允我搬出霍府。并且在三奶奶开口将我嫁给鲁平贤时,帮忙推掉。”
第57章
“鲁平贤?”霍玄皱着眉想了一会儿, 才想起来这个人是谁。他眉头越皱越紧, 鲁平贤,那算个什么东西。
“是。”肖折釉点头。
“好, 我答应你。”霍玄抬眼望着眼前的肖折釉。
在肖折釉说不愿意嫁给他的时候,霍玄心里其实是松了口气的。要不然他不敢想象日后该如何与她相处。
霍玄犹豫许久, 才试探着说:“不过倘若他日你遇到倾心的人可以告诉我,十里红妆我送你出嫁。日后……”
“将军, ”肖折釉直接打断霍玄的话,“将军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折釉这生不会再嫁了。不管是鲁平贤又或者是其他什么人。都请将军在我搬走之前帮忙推掉,折釉感激不尽。”
“不嫁?”霍玄望着肖折釉的目光里愧疚更浓。
“将军不要误会,”肖折釉急忙解释,“折釉的这个决定与您无关, 而是我在很早前就打定主意今生不生养。免得断了别人家的子嗣才决定干脆不嫁。”
肖折釉又笑了一下,继续说:“说起来, 还有一件事情想要求将军帮忙。”
“你说。”霍玄的目光一直凝在肖折釉的眼睛上。
肖折釉别开眼, 不去看霍玄,才说:“恳请将军瞒着这件事情去云大夫那里开一副避子汤,若是我自己去寻药,难免有不方便的地方……”
她声音俞低, 带着一抹让霍玄听了心里发堵的无奈与苦涩。
肖折釉能够第一时间决定瞒过别人,找了烟升处理那些衣服,她又怎么可能想不到避子汤。她既然已经做了决定自然不会允许任何意外发生。
“好。”霍玄声音干涩,这一个字彷如是挤出来的一样。肖折釉越是冷静, 越是将一切想得周到,霍玄心里越是难受。霍玄多希望她不要这样笑着跟他说话,不要这样冷静地将事情处理得滴水不漏。如果她哭出来,如果她打他骂他亦或是杀了他,霍玄心里反而能更好受一些。
“那……我先回去了。”
“好……”
肖折釉转身之前,视线越过霍玄,又看了一眼远处女儿的牌位,才收回视线转身离开。
霍玄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看着肖折釉一步步走远。她还是像小时候那样,不管身处什么样的逆境,走路的时候永远身姿挺拔,步子似量,举止优雅得体。
又或者说是像极了霍玄记忆里的盛令澜。
当年在南青镇,他第一眼看见肖折釉的时候,就想到了幼年时雪山里的相逢,那个孤零零站在雪山里仰着头辨路的小姑娘。她在雪山里摔倒,又勇敢地爬起来,不哭不闹,踩着没过膝盖的积雪努力找下山的路。
他把她从雪堆里拉出来,牵着她的手一起跑躲避雪崩。他教她怎么在雪地里辨别方向,她便教他在面对绝境时应该乐观勇敢。
“小哥哥,我是被别人害进来的。有人想要我死,想要陷害我家人。”
“小哥哥,你也是被别人害进来的吗?”
“小哥哥,咱们得走出去,把那些坏蛋都打死!嗯,咱们很快就走出去了。”
“小哥哥,你怎么都不说话?”
“小哥哥,我叫阿澜,波澜壮阔的澜。你呢?”
“小哥哥,我走不动了……你背我好不好?我可以给你讲故事!给你打气的!”
“小哥哥……”
肖折釉说话的语气,垂眸的样子,走路的步子,赌气时的眼神,处理事情的冷静……又或者只是撩头发时的一个动作,系襦装胸口系带时,两根垂下来的带子一定要一样长的细节……处处都是盛令澜的影子。
尤其是她的眼睛……
霍玄总是忍不住盯着肖折釉的眼睛,又一次次别开眼不敢看她的眼睛。
盛令澜的背影和肖折釉的背影似乎有些重叠。霍玄闭上眼睛,阻断这样的想法。即使再像,肖折釉也不是盛令澜,没有人能够替代盛令澜。这些年,每当他觉得肖折釉像盛令澜的时候,都会用女儿这样的借口阻止自己想下去。他不想要一个与盛令澜相似的人。
他的阿楠是独一无二,再不复生的。
霍玄又一次后悔了,他不该把肖折釉带回来。
事到如今,他愧对盛令澜,也愧对肖折釉,甚至也愧对那个无缘的女儿。
霍玄含了苦楚的眸子逐渐沉静下来,重新变成曾经的静潭深深。他走到盛令澜的牌位前,将她的牌位拿下来,小心翼翼地擦干净上面的灰尘。他重新将盛令澜的牌位摆好,指腹轻轻摸过她的名字。
“此间事了,我便去陪你。”
去陪你,也是用命赔她。
他捡起地上的鸣鸿刀大步走出祠堂,心中死志更坚。
霍玄刚一回到勿却居,归弦禀告师延煜来了。他点点头,没有立刻去书房,而是吩咐归弦去给肖折釉送避子汤,并嘱咐她将事情瞒下来,不许任何人知道避子汤是送给肖折釉的。
归弦眸中闪过一抹异色,她诧异地看了霍玄一眼,终究是什么都不敢多问。回了一句“属下遵命”,立刻去办。
霍玄去书房见等在那里的师延煜,说:“世子来得倒早。”
师延煜将手中把玩的象牙双层船雕放下,笑着说:“延煜是有事来求将军了。”
“说说看。”霍玄将鸣鸿刀放在桌子上,在一旁坐下。
师延煜看了一眼霍玄手里的刀,觉得有些奇怪,他将目光收回来,才说:“从前年开始,家中长辈就开始操心我的婚事。那种念叨的滋味……想必将军最明白了。”
“世子应当去找媒婆。”霍玄直接道。
师延煜笑了一下,说:“皇舅舅的意思是让我自己挑,我思来想去,整个明定城里有点印象的姑娘好像只有肖姑娘。如果非要娶一个,那就勉强是她吧。”
霍玄这才正色起来,看向师延煜,问:“哪个肖姑娘?”
“自然是将军养在身边的肖家大姑娘肖折釉,”师延煜笑了一声,“总不能是那个傻乎乎的肖折漆。”
霍玄的眉峰一点一点皱起来,问:“世子为何挑中了她?”
师延煜想也不想地说:“人长得好看,也够聪明,也挺有胆识。除了身份差了点,其他的没啥。再言,将来记在将军名下,这将军之女的身份一抬,岂不是完美的世子妃?”
霍玄沉默了很久。
久到师延煜忍不住喊了他一声:“将军?”
霍玄这才慢慢收回神,说:“此事我需要问她。”
“将军难道还不能做主?”师延煜笑问。
“就算是我的亲女儿,也要问她自己的意见。我并不能为她擅自做主。”霍玄平静的声音下掩藏了心里复杂的情绪。
师延煜便收了笑,他对肖折釉是满意的,但他今日来求娶肖折釉并不仅仅是因为肖折釉这个人,还因为肖折釉与霍玄的关系。霍玄对肖折釉的好是众人皆看在眼里的,倘若迎娶肖折釉又何尝不是与霍玄交好?
师延煜略认真了些,说道:“将军知道我这人平时散漫惯了,有时候说话不注意分寸。刚刚是延煜说错了,不该用那种儿戏的口吻。娶妻当贤,我的确是思虑许久才挑中了肖折釉,还希望将军成全。再言,她与将军的关系,延煜若是迎娶了她自然不会怠慢了她。更不会让她受欺负,只会让她做风风光光的世子妃。”
“她与我的关系?”霍玄自嘲地笑了一下。
师延煜有些摸不透霍玄的意思,便说:“我是诚心求娶。不过依照将军的意思是要询问肖姑娘的想法,这是自然。”
“我会问她的。”
霍玄上半身慢慢向后仰,倚靠在太师椅的椅背上。他的眼前慢慢浮现肖折釉氤氲着湿意却又在笑的眼睛。
说实话,除了宫中皇子,整个明定城没有比师延煜身份更高的人。年纪、相貌、学识、手段……样样出类拔萃。
并且无论将来江山是否易主,师延煜都不会倒。
在霍玄第一次动了心思给肖折釉挑选夫婿的时候,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师延煜。
然而……
变故突生。
别说肖折釉坚定地告诉他这一生不打算嫁人,出了这样的事情,霍玄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给肖折釉说亲事。
于他或于她,都太难堪。
“世子!”
师延煜的小厮匆匆从外面赶进来,对着师延煜和霍玄行了礼,才苍白着脸对师延煜禀告:“世子,出大事了!夕月郡主被人谋害了!”
“什么!”师延煜立刻站起来,“怎么回事!”
“具体情况小的也不知,只知道今天侍女进郡主闺房的时候,郡主已经断了气,在昨夜就被人害死了!”
霍玄知道在眼下紧要关头,他选择杀了盛夕月是很莽撞的行为,可是他不后悔。
第58章
师延煜匆匆告辞回了王府。王府里已经挂满了白幡, 下人们疾步而行, 垂头恭顺,越往里走, 越是能听见哭丧的声音。
师延煜走到床边,掀开白布查看盛夕月的尸体。盛夕月的伤在咽喉, 来者扼住她的咽喉,瞬息间取了她的性命。事情又发生在昨天半夜, 恐怕盛夕月还是在睡眠中浑然不知地被别人杀害了。
“能够不惊动任何人,再看他的手法,来者是个高手。”师延煜将白布重新给盛夕月盖好。
“到底是谁!到底是谁害了本王的月儿!本王的月儿小小年纪,根本就不会与人结仇!”景腾王悲痛欲绝,“可怜的本王月儿自小就没了母亲,本王又没有把她照顾好, 看着她枉死!到底是谁!”
“王爷,您息怒息怒!身子要紧啊!”王妃擦了擦眼角的泪, 急忙来劝景腾王。盛夕月不是景腾王妃的亲生女儿, 她对她的感情也一般。虽然心里并没有因为盛夕月的死多么痛苦,可是这眼泪还是要流的。
别说是景腾王妃需要抹眼泪,厅中景腾王的几个儿子和女儿哪个不是痛哭不止。
师延煜目光扫过这些哀痛的人,心里却是明白不过都是做做样子。这些人没几个是真的在意盛夕月的死活, 除了景腾王,恐怕王妃和盛夕月的其他几个兄弟、姐妹都没有盛夕月身边的几个丫鬟难过。
当然了,师延煜也不难过。
“延煜,你说会不会是什么人报复本王或者警告本王所以才杀了本王的月儿?”景腾王问。虽然他有很多儿子, 但是在一些很重要的事情上,他还是更喜欢问年纪并不算大的师延煜。
师延煜想了想,才说:“如果是警告必然会留下只言片语,而如今并没有。至于报复嘛……那就更说不通了。王府中公子、郡主数量也不少。就算按照住处来说,夕月的住处也是最不容易下手的。倘若来者真的是为了报复您,大可不必挑选最费事的夕月。”
景腾王皱着眉沉思起来。
厅中其他的几位公子和郡主也都窃窃私语起来,尤其是几位郡主面上都露出惊惧的神色来。家中突然来了贼子将她们的姐妹杀了,目前缘由不明,她们怎么可能不害怕?
景腾王的长子盛少宁世子道:“父王,依我看,如今应该加紧守卫,多调一些侍卫来护府中女眷。”
景腾王点点头,道:“你去办吧。”
“如此说来,难道是夕月得罪了人?可是她一个闺阁女子又能得罪什么人?”景腾王眉头紧皱。
“王爷!”盛夕月跪伏在地上的一个侍女往前爬了两步,“奴婢有事要禀!”
“你说。”
“昨天……昨天郡主殿下曾让奴婢去张大夫那里拿了一瓶魅魂散……”
“她要那东西干什么!”景腾王一下子站起来。下一刻他忽然想到昨天霍玄曾来过府上,而且还去了盛夕月的住处接肖家姑娘。景腾王是知道盛夕月对霍玄如何倾心的,他也曾因为这个事情训斥过盛夕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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