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翁叹气,他到底是想得太简单了。
他在人间数百年,无论去何处都是座上宾,人人都待他极好。他便以为,人间处处真情。他此刻才意识到,他骨子里是魔,永远都不会懂凡人。
村民浩浩荡荡而来,黑色的脑袋离得越近,喧闹声就越大。他们借着这闹声,驱散心中的恐惧,也想让山上的鬼怪听见,自动离开。
然而快到山顶,那人还是站在那,纹丝未动。
离了约莫十丈远,村民终于看清那人的确就是石多壤,众人的脸色惊变,两腿发软,没有贸然靠近,但也没有往后退。
突然一块石子掷在石多壤僵硬的身体上,石头从他的身上轻落,滚落在地上的岩石上,叩出沉闷声响,也叩得扇子的心也一震。
村民不断拾起石头朝石多壤扔去,不多久石多壤的头上脸上,还有身体都见了血,他一动不动看着他们,眼底没有愤怒。
“滚出去,从这个村子滚出去。”
“你都已经死了,还回来干什么,这里的人都是你的长辈小辈,你还留恋世间做什么!”
“你快去投胎吧,别回来害我们!”
恶声阵阵,震得扇子眼眶里的泪一直打转。她看着被驱赶的石多壤,看着朝他扔石头的村民,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她没有从石多壤的脸上看见痛苦,可她很痛苦,她还是高估了凡人接受生死的能力。原来大魔王没有说错,他们真的只有惊恐,没有开心。她从村民的脸上,看不到一点欢喜,只有满满的恐惧。
恨不得,将石多壤重新塞回土里的恐惧。
“哭什么。”风溟伸手抹掉她的泪痕,对这情况一点都不意外,但他一点也不高兴,完全没有赢了她的喜悦,甚至觉得很心烦。刚抹掉了泪痕,眼泪又冲刷而下,泪还是暖的,可她的心有多凉,有多难受,他似乎能感觉得出来,他默了默,又一次给她抹泪,“这就是凡人,并不是因为他们薄情,只是难以接受,是对未知的恐惧。”
“可是大魔王……”扇子抬脸看他,满眼的泪,“为什么他们不怕我?”
“因为你是外人,但石多壤是他们亲眼看着死去,亲手埋葬。他跟他们一样,是凡人。哪怕是换做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已过世的亲生爹娘和儿女,突然复活,他们一样会害怕。”那眼泪如河直流,风溟的手掌都是她的泪,真是个……哭包。
扇子抱着他的胳膊埋头掉眼泪,枕湿了他的衣袖。风溟没有拎走她,果然一开始,就该把那该死的紫灵草给扔远。扔了它,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别扔了!”
一声痛苦喊声,让村民瞬间回神,因为这声音太耳熟了,可是前面除了石多壤,并没有那个声音的主人。
不多久,石多壤的旁边,渐渐出现一个人的身影。
那人白衣裳、白头发、白胡子,俨然是一个仙人。那曾经帮助他们村无数次的老者,此刻却如同石多壤一样的鬼怪,让众人慌张错乱。
“白先生你……你也是怪物?”
白翁一愣,他竟从他们的眼里看到了对他的恐惧。之前的感激,好像都是假的。
“啊——”一个村民颤声道,“这半个月来,我见白先生的屋里,夜里都亮着灯火,窗纸上有人影在动,每晚都不睡觉的人,白天还要给我们十里八方的人看病,他、他真的也是怪物!”
“对对,我从来没有看见过白先生生火做饭,妖怪怎么会要吃饭。”
“妖怪吃的是人啊!”
一句话引得众人惊惧万分,再一次紧握农具,还有石头,想要朝他扔。
白翁突然笑了,无奈地一笑,他们怕石多壤,也害怕站在石多壤身边的他。他字字问道:“你们难道不知道,为什么石多壤会死?”
他是为了你们而死,奔走三年,殚精竭虑,是因你们而死啊。可是你们却如此惧怕他,甚至想要再一次杀死他。
就算他们害怕石多壤,但是他呢?他这几个月来,日夜不休为村民免费看病,可他们却这样对他,只是因为他站在了石多壤的身边。
“石多壤之所以会死,就是因为他要背叛村庄,背弃祖先!所以才遭到了惩罚!”
一人高声,众人附和。
不但是白翁,就连石多壤,都愣住了。
“什么意思?”
“如果你没有妄想背叛祖先,背叛石村,你又怎么会死?这是老天给你的惩罚!”
石多壤怔神,他看着曾经熟悉的乡亲,突然明白了什么,他问道:“所以在我死后你们没有走……只是因为……害怕被报复?并不是因为没有我的带领?”
“否则你以为是什么!你没有一点用处了,你走吧,为什么要活过来害我们!我们不走,以后也不会走!你死心吧,石多壤!”
话如利剑,刀刀刺在石多壤没有知觉的身上。
他几乎站立不稳,身体在风中晃动——原来,村民并不需要他。甚至因他的过世而害怕被天神报复,所以他们不愿见他活过来。
原来……他所牵挂的事,在别人眼里,早就成了一件极力想摆脱的事。
☆、43.白头翁(九)
第四十三章
村民脸上的愤怒, 如黑夜下要冲刷海岸的海浪般阴森可怕。那是一种充满戾气的憎恶, 发自内心的憎恨。
扇子怔神,她看得出来,他们是真的……在害怕、在憎恶着石多壤。
憎恶生前的他, 害怕死去又复活的他。
扇子突然替石多壤难过, 眼泪如流水, 无法控制, 几乎浸透了风溟的衣袖。风溟微微怔住,偏头看着泪如泉水的小仙女, 他见她哭过无数次,但没有一次, 是像这样,连他都能感觉得到她的难过。
一群愚昧无知的凡人,不值得她哭成这样。
他顿觉眼前的村民应该回到他们的石村里,一辈子老死在村落中, 守着他们的一亩三分地, 贫瘠一世。
魔有怒意, 寒风急骤,刮得本来还在叫嚣的村民瞬间僵住,对石多壤和白翁的惊惧更多了三分,突然有人叫嚷道:“烧死他们!烧死他们!”
白翁猛地一震,几乎吐血:“你要烧死我们?你们——”
可就算他再生气, 都无法阻止村民对他们的恐惧还有决意驱逐的心。不断有石子扔来, 砸在两人的身上。
石多壤愣神看着他们, 不会落泪的他,心如刀绞。
“我错了。”石多壤怔然说道,“我和父亲搬不走的,不是这个村子的根,而是这个村子的人。”
他和父亲应该做的,本该是开设私塾,请个博学又见过世面的先生来这,教书育人。告诉他们,不该拘泥在这个村子里。
唯有可以立足的本事,才能彻底搬走整个村子。
错了……真的做错了。
泪从面上滚落,是他万分懊悔的心。
“呼——”
不知是谁扔了一支火把过来,瞬间在他的脚下灼烧。
白翁顿时愤怒,将那火把以煞气拍灭,化作赤面怪兽,朝他们嘶吼。
村民顿时哗然,乱做一团,不断朝他们投掷火把。石多壤的衣服立刻烧了起来,火一灼烧,身上化土为肉的息壤便被烧成白色,片刻他整个人就像是一块石头,石头上面沾了一块又一块的泥,又似缝缝补补破烂不堪的衣裳。
扇子终于忍不住,现身出来,抓住石多壤的手就将他往天上飞去。
“嘣——”
泥人塑成的石多壤被火烧得如陶土,被她一抓,反而因为身体干脆,手腕刹那断裂。扇子一愣,看着手里的断手,再看石多壤,已经快要被火烧“死”。
手里的陶土断手,轰然碎成米分末。
扇子突然想到,石多壤再被火烧下去,也要变成米分末了。她无比愤怒道:“你们住手!”
仙气化作冰雨,将火烧灭。村民见又有人突然出现,更加惊慌,心中太过恐惧,手中又没有火把,终于转身往山下逃走,不再妄图驱赶他们。
扇子目有气愤,恨不得将这些愚昧的村民一个个敲醒,让他们看看,他们到底做了什么可怕的事。她转身说道:“石多壤你不要难过……石多壤?”
石多壤想抬眼看她,但眼皮抬不动,他的身体,更僵硬了——被火烧过的地方,已经结成硬土,像是轻轻一敲,他就要碎成米分末。
扇子连大气都不敢喘,心中更是难受:“石多壤你……”
“没关系……”石多壤艰难地动了动唇,还想笑给她看,但笑不出来了,“我不难过,只是后悔……后悔当初劝他们离开,其实……应该找个先生的。”
白翁已化人,他站在石多壤旁边,看着这个如今还在为村民着想的年轻人,便觉没有帮错人。他叹道:“放下吧,石多壤。”
一声“放下”,让石多壤僵硬的身躯一震。米分末扑簌落下,混入风中,更显悲凉。
“放下……是可以放下了……”石多壤嗫嚅着,“他们不需要我,我留在这里,并没有用处了。”
被息壤吸食的黑色尸气,却并没有散去。并不是不留恋故土,并不是心中不再牵挂石村,而是无可奈何,只能让自己彻底离去,不再记挂这里的一切,可是那黑气,却始终不散。
石多壤身上的米分末也几乎全都落在山上,化为灰烬。直至消失,他还一直在看着山脚下那满是石头的村子。
父亲的遗愿,他的夙愿,再也无法完成了。
“唉——”白翁重重叹气,“他还是放不下。”
“果然。”风溟瞥了他一眼,说道,“你不是不知道村民会这么做,你是故意让石多壤活过来,亲眼接受这一切的。”
白翁没有做声,因为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游走凡间多年的他,又怎么会不知道人性。他正是知道村民会这么做,所以才让石多壤复活。他欣赏石多壤这个年轻人,想让他化解留恋在这石村的怨气,净化了黑气,便能留在冥界当差。
可是他没有想到,石村的人这样对他,他却还是放不下。
一切都白费了,没有让他放下,反而更让他放不下。这样的石多壤,根本去不了冥界当差!
扇子看着随风散去的米分末,喉咙哽咽,无法接受他死在村民手上的事实。就算任何一种死法都好,也不应该是死在村民的火把之下。
“别哭了。”风溟托住快要哭出一条河的她,摸摸她的脑袋,说道,“石多壤没死。”
扇子一愣,白翁也一愣,眼泪硬生生收住:“没死?”
“是,没死,息壤怎么会那样脆弱。石村的人会再次杀死石多壤,我早就猜到了,所以在他从棺木里出来时,我就已经化了一个假的石多壤代替他,刚才被烧毁的,只是注入他意识的一具躯壳。真的石多壤,还在棺木里。”
扇子一眨眼,还残留在眼眶里的泪也啪嗒落下:“为什么你要费这个劲?”
因为知道一定会是这样的结果,然而你并不信,可是我并不想见你哭。风溟将她脸上的泪一抹,说道:“无聊吧,不许哭。”
扇子摸了摸酸溜溜的鼻子,哽咽点头:“石多壤没死就好。”
白翁问道:“可是你方才说注入了他的意识,也就是说,躺在棺木里的石多壤,什么都知道了?”
“对。”
白翁一听,急忙往山顶那巨石碑跑去。扇子也拔腿就跑,刚才石多壤已经难过得伤心欲绝,现在他还能走能动,该不会是要从这山顶上跳下去把自己给摔碎,了却余生吧。
风溟瞧着那两个慌慌张张的人,又往山脚下看去,那山脚下,有人正往上爬。
是凡人,但……是谁?那些村民还不死心?
他冷冷哼笑,不屑一顾,飞身朝那棺木位置飞去。
三人速度极快,到了土坑前,果然不见石多壤的踪影。但山上光秃秃的,有人在月下行走,走得还十分僵硬,一眼就看见了。
见石多壤要往山的另一面走,扇子喊他的名字,飞身上前,将他的去路拦住,问道:“石多壤,你该不会是真的要去给他们找个先生吧?”
石多壤轻轻摇头:“我没钱。”
“哦……”这倒是大实话,没有钱,请不了先生。扇子问道,“那你要去哪里?做什么?”
石多壤看向她旁边的白发老者,朝他深深行了礼,说道:“谢谢白先生,让我活过来。只是我还是无法放下石村的人,或者是说,我放不下我自小长大的地方,不为他们,也为自己,放不下,放不下。”
扇子轻声问道:“那你要去哪里?”
石多壤笑笑:“放不下,可还是得暂时放下。我活过来,肯定不是毫无代价的吧?我刚才躺在棺木中,想起了一件事,其实我去过冥界了,他们让我等等,说会给我安排差事。但他们说,我心有怨气,不能上任。然后我就醒了,看见了你们。我想,我得回去了,活过来是我的事,跟白先生无关。”
白翁难以置信道:“你要揽下复活的罪名?那你连差事都会丢,甚至可能会被打入地狱。”
“白先生能让我了了大半心愿,我很感激您,不能连累您,否则,在冥界当差,我又怎么能够安心?”
风溟对这心中不见半寸阴暗的凡人很是意外,如那李照一样,让他对凡人刮目相看。
“石头哥哥——”
稚嫩童声突然在远处响起。
扇子诧异看去,便见个十岁左右的女童从那遍山石头露出脸来。那是一个面色青黄的小姑娘,许是吃得太少,头发有些干黄。她走惯了路,爬多了这当做玩耍之地的石山,石头并不能阻碍她的步伐,很快就到了附近。
石多壤认得她,村里的每个人他都认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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