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诚、坦率,可爱,一如你父亲。”
陆允信序言读完。
江甜不再有泪。
陆允信合书,起来,弓身去支江甜送的天文镜:“其实三个系列差不多,大概这个是你买的,所以偏爱一些……”
“陆允信。”江甜跟着站起来。
“嗯?”
“我们那个吧。”她说得平静。
陆允信回头,遇上她通红的眼睛,盈盈漾着的波光里写满懵懂纯粹。
陆允信没明白过来“那个”是什么意思,江甜拉开羽绒服拉链,露出修长的脖颈,浅灰色的毛衣贴身,包裹出青涩柔嫩的线条。
“你要做什么?”陆允信眸光沉了沉。
江甜面色无波地走向他:“书上说,那样会很快乐,快乐到极点分不清真假……”
寒风瑟瑟吹,江甜脚尖先后抵上陆允信脚尖,凝视着他紧绷的下颚线,一边解毛衣扣子,一边声音轻轻地:“陆允信,我们快乐吧,毛线说,你这个年龄血气方刚拒绝不了,”她近乎无助,“陆允信……”
扣子解到第二颗,陆允信覆上她的手。
江甜想挣开,陆允信不让。
往复循环,江甜再次热了眼睛。
陆允信阖拢双眸,几秒后,睁开,弯腰替她捡起地上的羽绒服:“我们不要这样——”
“要怎样!我要怎样!”
江甜听不得他温柔,越听越崩溃,霎时间,眼泪断弦般一颗颗接着掉:“我还是孩子,为什么要让我知道他们的恩爱都是演戏,为什么要让我知道他们离婚,为什么又要让我知道他们爱过。”
“赤诚,坦率,一如我父亲,是如程思青丈夫还是前夫,为什么?!”陆允信想抱她,江甜推开他。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甚至当着他们的面我都不能哭不能崩溃,崩溃的结果只能是程女士留在国内,我转回北三,明明快过年,明明我才考了第一,明明一切都正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眼泪和鼻涕一起下来,“是不是以后他们重组家庭我要尴尬地叫妈妈,叔叔,爸爸,阿姨,”江甜哭着,哭着,发笑,“是不是我可以住在他们任何一个人家里,他们都对我客客气气,我可以长住短住,可我不属于他们任何一个家庭,我没有家,他们以前不在身边我觉得有家,他们现在回来了,我为什么没有家了……”
陆允信任由江甜捶、打、掐,完全没有理智地在他手臂上又啃又咬。
他一手钳着她,一手给她披上外衣。
“我没有家了……”泪眼婆娑,江甜声音沙哑到再说不出话。
陆允信扯纸,缓缓替她擦掉眼泪,擦掉鼻涕,然后,把旁人一点也碰不得的镜头推到她眼前。
“看到星云了吗?偏蓝紫那一大块,很蓬松,嵌着星星,”陆允信一手带着她的手扶上漆黑的镜筒,一手将她额前垂落的碎发撩至耳后,“我以前很难受的时候,就喜欢看,很美。”
好像能让人忘记不堪,心神安宁。
“很远。”江甜食指从他食指和中指的缝隙间抬起,不经意,擦过他拇指上。
两个人,就这样,在阳台上坐了很久。
坐到江甜脑袋微微发沉了,陆允信起来,带她去洗手间,给她找了崭新的毛巾和自己的新睡衣,等她洗漱完,自己也去洗漱出来。
江甜窝在唯一的床上,陆允信拉上窗帘:“我去睡沙发,你有什么就叫我,我睡不沉,很容易醒……”
“我不想一个人。”
陆允信上-床,江甜朝他怀里靠。
陆允信关壁灯。
黑暗中。
“你没有错,你父母也没有错,但很多事情真的没办法一眼看到头,”陆允信徐徐盖上她横在自己腰上的手,“他们很爱你,你也不会是一个人,”陆允信嗓音低缓,温柔,染上一丝几不可查的认真,“大概唯一有错的人是我,徘徊和犹豫都很多余,你很好,真的很好,好到——”
“我有点困。”江甜有意地打断他引导明显的话,手从他手下抽-出来。
陆允信停几秒,没勉强,偏头轻柔地吻她耳廓:“好梦。”
安稳的十七年,像含着一颗糖,含着含着,含到高三中间,糖化成玻璃渣,割得江甜,这个晚上,闭着眼睛,一夜清醒。
这个年关,哽哽难咽,支离破碎。
别人家亲朋走动,其乐融融。
江外公江外婆家,西装革履的律师、资产评估师以及公关团队频频出入。
当初程思青和江近城在一起,江外公江外婆提反对意见。
如今程思青把离婚摆上明面,江外公江外婆劝和不劝离:“我和你爸当初棒举那么高,你们苦命鸳鸯都能在一起,说明情比金坚。”
“如今条件好了,小半辈子都过了,有什么矛盾说开了,解决了,不就好了,况且还有两个孩子。你自己书里都会写,婚姻是沟通和磨合,放在自己身上,怎么想不明白了,你也快半百的人了……”
江近城那些在程思青眼里是羁绊的亲情,程思青和秦政那些明明白白甚至刻意疏离的友谊,江近城站在高处对身世的反哺,程思青手下浩瀚起落、眼里容不得半点砂石。
争执,冷战,嘲讽,精疲力竭时对方留下的冰冷后背。
钉子刺痛过,怎么可能没有痕,之前怕甜甜难受,程思青忍,甜甜听到了,程思青态度很坚决,只有在回北城把甜甜也转回去照顾和飞美国之间,她犹豫很久……
大年初一,江近城离开,江甜和他拥抱。程思青穿一袭珍珠白长裙,结束二十九年差一年到珍珠婚的婚姻,一言不发望着头发夹着白丝、积淀着岁月的男人步伐沉缓进电梯……
“官网公告可能会迟一点发。”
“嗯,先过了股市回暖期。”
“不动产那块我已经处理好了。”
“嗯,股份交接公证七个工作日下来。”
“就这样。”
“嗯,就这样。”
两人没有祝福,也没有道别。
大年初十,江甜帮程思青收拾行李,看到没有盒子的药:“盐酸帕罗西汀片治什么?”
“睡眠障碍,”程思青揉揉小姑娘耳朵,“前三十年睡不醒,后三十年睡不着,你好好休息,好好做完作业,准备开学。”
江甜乖巧点头,程思青不忍,“甜甜,妈妈……对不起你。”
“没什么对得起对不起,”江甜懂事,“只要你和爸爸都幸福……”
话没说完,母女两人相视红了眼睛。
助理的车早早停在楼下,江甜小身板拽着大箱子下楼送走妈妈。
回来等电梯时,陆允信取完快递到了旁边:“有什么不会的题可以来问我,我一直都在。”
“谢谢。”江甜礼貌地朝他点头。
进电梯。
陆允信:“南城广场新开了一家烤肉,听说味道很不错。”
“嗯。”
“冯蔚然他们说星爷才上那个喜剧片也很好玩。”
“嗯。”
“叮咚。”
到楼层,电梯开。
陆允信手横在感应灯前:“江甜。”
“嗯。”
“今天太阳很好……”
江甜加快脚步,以近乎逃离的姿态拉开虚掩的房门,“嘭铛”。
她后背无力地倚防盗门,像极陆允信曾经逃避她,逃避着一些说不清的东西。
他很好,愈瘦的五官棱角分明,声音亦好听。
可江甜就是想躲,拼了命地想躲。
大概是躲两年前自己和陆允信的重逢的因由,恰是程思青去美国、江近城控南北城执行权、近亲纷至沓来,大概是躲父母爱得深烈最后却散落,也大概是躲想躲躲不掉、不知如何安放的情愫……
二月底,开学。
天气回暖,候鸟路过拔芽的草坪,润雨里,早春柳絮和浮萍落入柳河,轻轻惴惴,随着涟漪飘来荡去。
第 55 章《幸存的原理》
程女士回美国, 江甜留在南一。
高三下期进入第二轮复习, 除开不用穿校服的特殊待遇,宿舍亮灯的时间也从六点半提前到六点。
江甜六点醒, 秦诗没醒, 江甜索性踩着时差去阳台和程思青通了电话,回来再喊秦诗。
寝室八个人已经走了四个, 秦诗嘴里含着牙刷, 揉着睡意惺忪的眼:“这不才六点十五吗,大家怎么这么……励志。”
“我们还是可以六点半走,程女士说睡眠要充足。”江甜蹲在厕所里。
秦诗“嗯”一声:“事情发生了就别想了……给你说个笑话, 我小阿姨绿了我爸。”
“啊?”江甜诧异。
“就小阿姨和我爸在一起之前,有个高中同学, 前男友, 我爸也知道。然后她怀孕了还是怎么,我爸带她去产检,医生和我爸熟, 就多个心眼问说,时间好像不太对,你那个时候不是忙项目在外地吗,”秦诗漱水, 吐,“后来问出来,是高中同学聚会,小阿姨没忍住和前男友滚了怀上了, 我爸就给了点钱,和小阿姨分了。”
“分了挺好,”江甜冲水出来,“我早就觉得你那小阿姨略婊。”
“是啊,”秦诗跟进去收拾东西,“她在的时候讨厌她,她走了,其实还有点想,她在我爸面前装乖也好,假惺惺也好,嘘寒问暖还是有的,要我爸一大男人,整天工作工作,也不可能说什么生理期多喝热水啊,给你拿点红糖姜糖啊。”
“那下次程女士唠叨,我把手机给你让你替我听,”江甜玩笑着,把脚塞进没解鞋带的运动鞋里,给秦诗翻衣领,“很多事情都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说不定下个小阿姨更好。”
“滚你,快走,估计我们的第一笼馒头都被抢完了。”
“……”
两个女生几下整理了内务,下楼。
天色压着晨云灰蒙蒙,江甜先踏出宿舍门,一眼便看到……他立在路灯下,一手拎东西,一手按手机,江甜看他时,陆允信有感觉般抬起头,缓步走过来。
“我先走?”秦诗问江甜。
“不用。”江甜拉住秦诗。
“散步顺路,”陆允信把手上的早饭递给江甜,看着她,“给秦诗也买了。”
江甜没接,陆允信说:“你上学期带一学期早饭,我没给你钱,不喜欢欠。”
江甜平视他外套拉一半的拉链扣。
“哎呀,保送大佬为高考狗服务一下很合理,赶紧去教室多背两个单词,”秦诗一把接过,拉着江甜走,“谢了啊允哥。”
陆允信颔首。
………
“abandon,abandon……”
教室书声朗朗,两个袋子里一根吸管是白色,一根是粉色,秦诗拿了自己喜欢的白色。
江甜抱过自己喜欢的粉色,豆浆喝到底,馒头也吃了,自然而然看到袋子最底下一张便利贴。
粉色,兔头形状,“加油”两个字写得潦草。
江甜指间捻着纸条时,陆允信刚好进门,神色略微僵一下。
江甜想把便利贴扔掉,脑海里却浮出陆允信在文具店蹙着眉头买粉色便利贴的样子、拧着俊脸在粉色便利贴上写字的样子,手在袋子上顿住。
陆允信背对人放书包,江甜把便利贴收回掌中,小心翼翼折好,然后,低软着眉目夹进日记本里。
朗读声越来越杂,“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似生机,似蓬勃。
也似同学们成绩起起伏伏,江甜愈发安静沉稳。
江甜一诊考南城第一时,有别班女生酸说“偶然撞大运”,可自这学期开学,大考小考,她都保持年级第二的水准,和陆允信分差越来越近,和第三名分差越来越远。
以前男生夜谈讨论女神,出现频率最高的是秦诗,人美,气质仙,成绩好,那腰细得,像一只手就能握住。
现在更爱说江甜,名词从“可爱”变成“强悍”,当然,随之而来的是甜姐儿上学期给允哥送早饭,允哥给她讲题,亲密无间,怎么这学期反倒疏离了。
冯蔚然和沈传守口如瓶说“不知道”。
陆允信晚上回去,一进门,就被八卦的室友拦住:“冯蔚然说喜欢微胖的,船长说喜欢傻白甜萝莉,米兰达可儿那种性感款得票超多,允哥,站甜姐儿?”
大家可都把甜姐儿留给你,不敢站。
“还好。”陆允信回身关门。
“还好是几个意思。”
以前这些问答,陆允信一向敷衍,这次却是手在脖子比了一下,“头发这么长,有齐刘海,笑起来或者哭起来都有两个酒窝,”他认真想了想,“喜欢吃抹茶,语文很好,有时候黏人有时候磨人有时候冷……”
“甜姐儿也只对你冷,换我换船长,”室友道,“她什么时候不是客客气气的。”
唯独陆允信。
给她买早饭,“嗯”一下道谢,收。
帮她抱作业,“嗯”一下道谢,接。
问周末要不要一起回南大,说“不用,晚点和秦诗走”,话少得……刻意又用力。
夜色昏沉如盖,陆允信听冯蔚然念“高考体检应于本周内全面完成,高三一班、二班、三班明天上午十一点开始到行政楼大厅组织抽血,务必空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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