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是国欢有些惊讶,就连噶禄代也不禁愣住了。
宁古希长得并不是倾国倾城,让人吃惊的是她那双眼……实在是太像努尔哈赤了。
那双眼虽然少了一份凌厉精湛,但顾盼神飞间仍是让人有种望而生畏的恍惚,以至于原本打算好好刁难这个新妇的噶禄代,居然就这么在油然而生的敬畏中接了儿媳敬的茶。
一切有条不紊,举家和谐,连一向与噶禄代不对盘的哈宜呼居然也沒整出什么幺蛾子來,看來都是受惊不小,一时忘了反应了。
只可惜本该一同过來的新郎官并沒有出现。国欢略有遗憾地想,大哥不晓得是不是掀开盖头时受惊过度,所以连夜逃离了?
“……请用茶。”一个恍惚,新娘子竟端着一盏茶敬到了他的面前。
国欢一愣,嫂子给小叔子敬茶?这是何等样的规矩?这新嫂子,是为人朴实贤良,还是……伪善装过了头?
“嫂子这是做什么?”国欢惶恐地避让,脸羞得通红,惹來一旁穿得跟财神童子一样的尼堪哈哈大笑,手指刮着脸嘲笑二哥:“羞!羞!”
望着国欢特别尴尬的那张脸,宁古希微微一笑。她沒想到阿尔哈图土门家两个年长的阿哥居然一个比一个俊俏,特别是这个老二,风姿端雅,相貌出众,唯一欠缺的是年纪略小,欠了一份稳重,过于腼腆内向了些,但假以时日若是长成青年,必是叫人一番惊叹。
有那么一个刹那,她心上突然冒出一股略微泛酸的情绪,竟有些羡慕乌日多克的好运气,这么俊美的一个少年就这般给她捡去了便宜,若是早知道……
“嫂子。”国欢讪讪地笑,一副尚未从窘迫中脱离的狼狈模样。
宁古希猛地一懔,从遐想中挣脱回现实。
是的,沒有什么早知道。眼前这人是她丈夫的弟弟,是她妹妹未來的夫婿,她得以嫁到这个家里,下一步就是要争取让妹妹也嫁进來,而后她们两姐妹相互扶持……
她脑海里回响着额涅的叮嘱,心头不由一叹。
以国欢的容姿,又要如何才能看得上乌日多克?
她侧首微微示意,陪嫁丫头配合地送上一只灰色的皮毛袖筒。
“给小叔子做了个暖手的袖筒子,手工粗糙了些,别嫌弃。”
袖筒的皮毛光泽度一般,旁人也许一时看不出是什么皮子做的,国欢却一眼看出这只是张翻毛的羊本來皮毛成色就一般了,硝制的手艺更是一般,再加上一般二般的针黹……
“我、我拿什么谢嫂子啊。”国欢接过袖筒子,然后上下摸索,终于翻出一物來,“这个给嫂子做见面礼吧,嫂子别见怪,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面前托举的茶案上那盏茶并沒有取走,相反,随着国欢那只骨节分明的右手抬起落下,一团发着柔暖莹光的东西轻轻搁在案上,那东西与茶盏相磕,发出一声清吟的撞击声响。
宁古希听出声音有异,定睛一看,不由愣住了。
那居然是一串价值不菲的东珠手串!十八颗东珠虽说不算太大,但颗颗滚圆,且大小一致。
宁古希激动起來,好不容易才按捺住差点外泄的情绪。真想不到国欢出手如此大方,方才敬茶,公公沒什么表示,两个婆婆也不过是一人给了一锭十两的银锞子,一个给了一匹绸缎。
“这个……如何使得?”她假意推却。
“不值得什么的。”国欢说得轻描淡写。
宁古希一愣,随即又是一阵激动。看來作为建州继承人的阿尔哈图土门家富可敌国的传言并不假,虽然公婆出手小气了点,但与外头的门户相比也算在分寸上,倒是这个国欢,少不更事,居然随便就拿出这么贵重的东西送人,且一点都沒放在心上,如此露富,真是一点心眼都沒有。
宁古希突然又有些庆幸,幸好这个天真的少年不是自己所嫁之人。如此让人一眼就看透,清如小溪一望到底的人物,实在不适合生在权贵之家,去争夺和继承千秋霸业。
“多谢……”
“嫂子别客气,唤我国欢就好。”
她抬头再次看了国欢一眼。
这少年长得真如清风明月,可惜了……
也罢,如此纯善之人,配乌日多克正好。
她心中盘算着,转身保持亲切笑容,端着茶案,向坐在最后的尼堪走去。
这一转身,她便沒有看见国欢纯善的笑容变得晦暗不明,眸底一抹狡黠一闪而过。
第四十二章 恩威并施
癸丑年的新年过得并不算热闹,几乎所有建州上层都按压着一股蠢蠢欲动的激流。布占泰一直沒有对上次妥协的条款给予回应,既沒有开放通商道路,也沒有将长子绰启鼐等人送來建州做人质,相反,已有细作在乌拉探得消息,称叶赫的布尔杭古在乌拉境内出入频繁,布占泰似与其谈妥了什么条件,正准备将绰启鼐等人送往叶赫避难。
说是避难,其实也就是送去叶赫当人质。
到底是怎样巨大的诱惑,竟能让布占泰不惜为虎作伥,与建州撕破脸?乌拉与建州数度联姻,竟而不及一叶赫老女!
但是正月初二在接受女儿女婿回木栅拜年时,逗弄着八格格的努尔哈赤特别开心,心血來潮般对阿巴亥吩咐说:“松果托满月宴得办一下,把所有人都请來,我们好好乐呵一下。”
阿巴亥形容枯槁,她刚生产完却因为思虑过重而沒有休养过來,整个人看起來恹恹的。
努尔哈赤提出要给八格格办满月宴的时候,她差点沒保持住脸上努力扯出的笑容。
“是,贝勒爷。”她轻声应了,一脸的恭顺温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握紧的拳头里,指甲已深深地刺入掌心,怨念如蛊毒般流窜全身。
厅堂的一角,阿木沙礼挨着莽古济坐在北炕上,手里端着的热茶都快放凉了,终究沒往嘴里凑上一口。她看着站在郭罗玛法身边,笑容勉强的阿巴亥,忍不住喟叹:“额涅,大福晋好可怜。”
“嗯?”莽古济兴致正浓,时而还与坐在对面的木槿聊上几句,借着嗑瓜子打掩护,将对面的热闹看得一清二楚。她正偷着乐呢,沒想到女儿居然会伤春悲秋般的如此一叹,忍不住笑道,“傻丫头,你还太嫩了,什么都不懂。”
“我哪里不懂,明明大福晋生了十四舅在前……”
“嘘”莽古济捡起一颗冻柿子塞到她嘴里,堵住她的话,“乖乖吃东西,大人的事呀,不用你瞎操心。”
阿木沙礼觉得额涅是在把自己当孝子哄,翻了年自己已经十一岁了,可兴许是因为养着佳穆莉的关系,额涅对待自己的态度也越來越像哄奶娃娃。
? ?
因为初二的这一句话,阿巴亥着实忙了三天三夜,起初拟定的人员名单很是精简,但是努尔哈赤不满意,再三斟酌后她添了好些人上去,结果还是不满意。努尔哈赤甚至对她破口大骂:“公中这是沒钱了吗?请客吃顿饭都如此小气,你把我的钱都折腾到哪去了?”
阿巴亥气得发抖:“爷这是在怀疑我贪了公中的银子不成?账本搁在孙带那记着,每一笔收支都写着的,爷不是每个月都查账吗?”
“她只是个记账的,她手上摸得着银子吗?她能知道什么!账本上能看得出來什么?你真当我不清楚你的那点小手段?”
“我能有什么手段?爷什么时候信任过我,外人瞧着我这个大福晋当的风光,面子够了,里子呢?爷待我还不如待衮代,至少你当初对衮代从來沒这么戒备过!”阿巴亥歇斯底里的嚷嚷起來,“你扶我做大福晋,主持中馈,可一开始银子都握在衮代手里,你暗地里逼我去跟衮代争,我背后得罪了多少人?好不容易把银子一点点地收回來,可你却说家大业大的,以后公中要有账目,创造了文字就是要学以致用的,你让八阿哥管着账本,辖制我的权限。总之,这家里好事沒我份,出了事就全赖我头上!”
努尔哈赤的双眼冷得像屋外的冰雪,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感情,他就这么锋芒万丈地盯着阿巴亥:“你也的确不赖,懂得借力使力,毁了我对老八的信任。”
她凄婉一笑:“那又如何,沒了皇太极,爷能弄出一个孙带,沒了孙带,爷还能有其他人……”
“你知道就好。”
“说到底……说到底,呵呵,我也不过是个替身而已。”阿巴亥笑着,笑着,最终笑出了眼泪。
努尔哈赤的脸色终于变了。
阿巴亥哈哈狂笑,眼泪簌簌滚落:“你以为你算无遗策,你能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可结果又怎样,你最重视的长子和次子明目张胆地窥觑你的女人,你把他们兄弟俩物尽其用,可最后不还是终日打雁被雁啄,被你最信任的儿子……”
“啪!”手起,掌落。
常年征战的努尔哈赤手劲有多大,绝非常人能够比拟,阿巴亥娇小的身躯被一掌打飞出去,摔在地上翻滚一圈。
她只觉得眼前金星乱撞,耳蜗嗡嗡作响。
此刻,脸疼,心更疼。
努尔哈赤大步走到她身前,语气冰冷:“总之,过几日我要一场盛宴!我要全辽东都知道我努尔哈赤生了个爱逾珍宝的八格格!”
她捂着脸,倔强地不说话。
努尔哈赤眯起眼,突然蹲下來,伸手捏住她的下颚,将她的脸抬了起來。
鬓发散乱,绝美的半边脸上浮出一个清晰的掌印。
她就这么咬紧牙关,忍痛不发一声,哪怕全身疼痛得都已不可自已地微微战栗,她也只是闭上眼,倔强地抿着嘴。
努尔哈赤注视着她,神情渐渐恍惚起來,忍不住伸手轻抚她浮肿的脸颊。
阿巴亥情不自禁地瑟瑟一缩。
他眼神一懔,目光凌厉地扫了她一眼,冷哼一声,放开她,起身:“你要不媳这个大福晋,大可以不做。”
阿巴亥猛地睁开眼來,眼底有一抹怨恨闪过,但随即涌上來的是委屈与害怕,她挣扎着扑上去抱住他的双腿,哀哀戚戚地哭道:“我错了,贝勒爷,我错了!”
这么多年耀武扬威地风光过來,她倚仗的资本是什么,她一清二楚。她为了这份风光,得罪了多少人,她更清楚,若是沒了这重身份,她几乎可以肯定,她的下翅比衮代惨百倍。衮代有成年的儿子可以撑腰,而她的阿济格却还只有八岁。
事已至此,她沒得退路可以选择。
“我错了……我错了……”她匍匐在他脚下,嘤嘤哭泣。
她错了,真的……错了。
第四十三章 兄弟争女(1)
努尔哈赤的八格格办满月宴,仅是请客的帖子便散出去百來张。
可真到了正月初七这日,天未亮就起身张罗的阿巴亥站在冰天雪地里吹了两个时辰的西北风,才终于确信,这个宴是办不下去了。
皑皑白雪漫天飞舞,乌拉河面冻结成厚厚的冰层,原本定于正月十八把长子绰启鼐等人悄悄送去叶赫的布占泰万万沒想到,就在正月十七这一日清晨,建州三万大军居然无声无息地突袭乌拉腹地。明明十多天前他安插在建州的细作还传回消息说,努尔哈赤正在赫图阿拉为了爱女的满月而举国欢庆。
从建州到乌拉,按正常的行军脚程,至少也要六七天。冬日大砚山,增加了行军难度,所以算下來最快也得十天左右。正是因为知道努尔哈赤忙于庆祝喜宴,所以他们才决定过完正月十五后将孩子们一并送走。
沒想到等來的竟是建州从天而降的三万骑兵!
仅仅一天,乌拉便连续丢掉了孙扎糖、郭多城、鄂膜城三座城池。
是夜,建州大军屯兵郭、鄂二城。
? ?
是夜,赫图阿拉。
灯芯骤然爆起,窗纸上的投影大亮,转瞬黯下,仍旧灰蒙蒙的一片光影摇曳,辨不清那是窗外树杈的影,还是她发髻上摇曳的珠花。
宁古希嘴角噙着一抹浅笑,低眉婉转,手上端着那盏茶递将过去。奈何她对面的那位,竟似完全无知无觉般,两眼瞪得如铜铃般,痴痴迷迷地盯着端茶的那一双白玉无瑕的皓腕。
顺着杜度的目光,她很快便发现他在看什么,面上不由一烫,半是自得半是羞涩地道:“爷……”
她刻意放柔的声音吟哦中夹杂着娇媚,甚是蛊惑人。
可杜度充耳未闻,眼睛瞪得似能迸出血丝來,过了良久,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來:“这手串怎么在你手上?”
宁古希眨了下眼,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却又捉摸不着。
“是二弟给的回礼……”
杜度转身就走,临出门前,恶狠狠地回头指着妻子:“把它给我摘下來!它不是你能戴得起的!”
宁古希脸上刷的血色全无。
? ?
南院火烛已经熄了,可杜度却不管这些。白日里有奴才扫雪,天黑后地上又满满覆上一层,他身上连件大氅都沒顾得上披,靴子踩在松软的雪泥里,一踩一个坑。
他怒火中烧,全然忘记了寒冷,顶风冒雪地一口气冲到南院,拳头砸得门板砰砰直响。
国欢睡眠浅,杜度敲第一下时他就惊醒了,只是也不睁眼,任由值夜的奴才去应对,等到暖意融融的碧纱橱夹裹进冰冷的寒气,方才猛地睁开双目。
沒等他起身,胸前一紧,杜度欺身上前,竟是连中衣带被子,一把将他揪起。
“哥……咳。”他被勒得气有些不顺。
杜度在看到弟弟苍白的面色后,不由为自己的莽撞心生悔意,但只一瞬间,他那股火气再次升腾起來,烧得他沒了理智。
“说!那手串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四十三章 兄弟争女(2)
那串手串是他送给阿木沙礼的生辰礼物,花了多少心思方才淘换來十八颗差不多大小的东珠,是他亲手把珠子一颗颗串连起來。别人兴许认不出來,他可是记得每一颗东珠的特征,看似相同,实则大泄是有所差异。
“大哥。”国欢很平静地看着他,“阿木沙礼托我把这手串送给大嫂,这意味着什么,难道还要她亲口说出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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