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带心目中的男人,恰恰是那种懂得风雅,才高八斗,不提能吟诗作对,至少也得是满腹经纶那般的才子。在打量恩格德尔的过程中,她脑海里已是不知不觉的拿达海与之做了一番对照。而这一比之后发现,哪怕现在的达海满身落拓,那也落拓得有一股子不羁的风采。
因为有了这么个强烈的对比,使她原本已失落的心又不由自主的活泛起来,外人看她神色平静,不悲不喜,似乎正逆来顺受的接受了对面的蒙古莽汉,谁也不知道在内心经历过各种痛苦煎熬挣扎后,孙带给自己鼓足了全部勇气,下了最后一个决心。
想明白后,她等不及宴席才开,双方刚刚落座,她顾不得见面后恩格德尔对她有何评价和看法,她内心激动,几乎控制不住身体的微微战栗,她凭借着最后的那股冲劲,亟不可待的离席而走。
在阿巴亥眼中,脸色发白,两眼发直的孙带被未来夫婿吓得落荒而逃的结果,是她十分乐意看到的。孙带越是不满,她越是要想方设法促成这门亲事。
孙带退席后,径直跑去了司文翰。
她跑的极快,根本不去顾及侍女追不追得上她的脚步。
如今的司文翰巴克什人数激增,已远非当初无人问津时可比。她刚到那时,气没喘平就开始搜寻达海的身影。可惜遍寻未果,只有一少年正在达海的书桌前做着整理。
“图沙!”她一边喘气一边急切的抓着少年问,“达海在哪里?”
“哦,四格格你果然来了!”图沙欢快的说,“达海巴克什果然料事如神,他说你今儿一准会来,你果然来了。你可有好几个月没来我们这里了,四格格你最近都在忙什么呢?今年大汗不是说让大福晋多多照应宫内庶务了么,你怎么还这么忙呢?”
孙带两眼发直,原本因为兴奋而发亮的双眸,一点点的黯然下去:“他……人呢?”
“哦,达海巴克什出宫去了,他说今儿天气好,冰融雪化,春暖花开,正是踏青的好季节,所以一大早就出门去了。”
她心口一紧:“他知道我要来,却……出门踏青?”
图沙并没留意孙带的眼眸红了,眼眶里隐隐憋着泪水,只是努力回想了一番早上达海的言行,如实相告道:“好像是的……他暂时应该不会回来,说是和大汗告过假了,要往明边去走上一走,找一些天朝文人交流一番,集思广益……”
孙带心痛如绞,只觉得方才鼓足的士气如今已是如洪水过闸,一泻千里之后,所剩无几。她心上颓然,努力将眼眶中的眼水眨了回去:“好。我知道了。”
她素来心性坚忍,即便内心已是痛楚万分,面上依旧强撑着半点不露:“我……走了。”
“格格这就要走了吗?”图沙浑然未觉,“等达海巴克什回来,我会告诉他,格格来找过他的。”
孙带听后,几欲落泪。忙仓促点了点头,转身昂步走了出去。
司文翰内人来人往,却无一人留意到她匆忙来去时的异样。
图沙看她出门后,继续埋首整理书桌。达海早晨走的匆忙,几乎事先毫无预兆,只是突然说了声要出门,便匆匆忙忙的离开了,连桌子都没好好整理,桌上依旧摆着前几日翻译的各类书籍,笔墨纸砚依旧铺开在桌面上。
图沙一样样仔细收起,正准备将叠成摞的书册放回书架时,突然在其中瞥到了一本《诗经》,不由好奇的抽出来随手翻看。
“没想到达海巴克什还看这个,果然博览群书。”
书页已泛黄,不知道翻阅了多少遍,书页两角已微微起卷。他捧在手里,随手翻阅,却不小心在书页中翻到了一张写满涂鸦的纸张。
满页汉字,字迹有端正的,有潦草的,图沙才刚刚接触汉文,他并不清楚这些或端正或潦草的包括了汉字的各类书法笔体,但这不妨碍他的审美判断力。
他觉得这些字迹写的好看极了,不由心喜难忍,左手捧纸,右手食指对照着纸上的墨迹凌空虚画。他临摹兴起,细细辨认汉字的本意,不知不觉间喃喃念出声来:“爱……四……娘……”
恩格德尔对孙带的喜爱之情超出了众人的想象,谁也没料到世上居然还有如此奇特的一见钟情。孙带对恩格德尔诸多不满,甚至为了躲避恩格德尔的纠缠,已将素来冷情的性子发挥得淋漓尽致,有时候看着孙带冲着恩格德尔发脾气,跟随在她身边的肫哲都几乎要被吓哭出来。
“我跟你说了几百遍,我不喜欢你,也不想嫁给你,你快些回你的蒙古去,总这般厚颜赖在赫图阿拉做什么?”
面对孙带近乎刻薄的讥讽,恩格德尔却不生气,反而笑嘻嘻的照样尾随其后:“我向大英明汗请求他把美丽的你嫁给我为可敦,大英明汗没有反对。我想,我是有资格向你表示我对你的爱意的。”
孙带被他缠烦了,用手捂着耳朵大叫:“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哦,别这样。”恩格德尔夸张的耸肩,“我知道你聪明绝伦,你听得懂我说的蒙古话。到底要怎样你才肯答应跟我回蒙古,我发誓,我们的草原一望无际,牛羊成群。美丽的孙带,你跟我回去,巴约特的草原上每天都能响彻着动听的歌,我弹着马头琴,你跳着舞……”
“够了!”她恨不能自己真不懂蒙语,好过像现在这样受他百般折磨,“我不喜欢讲蒙语,要娶我这个大金格格,得说我们女真话。”
恩格德尔眼睛一亮,立即停下刚才的高谈阔论,肃了肃容,双手搁在胸口,一字一顿的说:“孙带格格,我喜欢你。”
这是他这些天来学会的唯一一句女真话,说的还不是太流畅。
孙带身子微微一晃,几乎把持不住的抖了下。面对这样一拳打下去像是完全砸在棉花上的男人,她再有手腕也拿他没半点儿办法。恩格德尔具备了草原汉子的直肠子,但同时他似乎又太坦率了点,在他的言语无序的唠叨下,现在全赫图阿拉城无人不知巴约特的首领心慕大金大英明汗的侄女,为了抱得美人归,时不时的跑到美人屋前唱情歌。
努尔哈赤一开始也曾想过直接指婚,送孙带嫁去蒙古,没想到恩格德尔竟会如此热情,不知道是不是抱着看好戏的心态,全汗宫的人都在默许恩格德尔近乎大胆放肆的行为。
恩格德尔在赫图阿拉住了小半年,直到磨得孙带没了锐气,面对孙带提出的任何刁难,恩格德尔都尽可能的表示满足,甚至为了不让孙带感到委屈,他表示愿将自己的元妻改嫁他人。
努尔哈赤等人一开始以为这只是他对孙带私下里的甜言蜜语,听到传闻后,谁也没当真,没想到恩格德尔当真跑到努尔哈赤跟前当众表明态度。恩格德尔把话说到这份上,无人不为之动容,就连阿巴亥也不禁动摇,无法确定这是恩格德尔向大金示好的一手姿态,还是他真心被孙带所迷?
这期间,达海始终未归。
据司文翰的图沙说,一个月期间也偶尔会写封信回来,不过信中内容不外乎是指点他的汉文功课。
图沙是个极有天赋的,司文翰的额尔德尼等巴克什都对他赞誉有加,达海更是对其寄予厚望。
六月廿一,恩格德尔为孙带庆生,惹得全城的格格、福晋都红了眼。据说那一日恩格德尔向孙带在众目睽睽之下再次告白求娶,孙带落泪,失声恸哭,泪止后当众允婚。
七月,夏末秋初的好时节,已届二十八岁高龄的孙带格格远嫁蒙古巴约特。
那一日,大英明汗率众贝勒、子弟,送亲至三十里外,陪嫁的嫁妆被放在车马、驼峰上,队伍延绵一里。
第三十七章
天命三年,大金汗以“七大恨”誓师伐明,袭取抚顺。
大金与天朝之间的争斗正式拉开帷幕。
国欢虽然不用上战杀敌,却也并没有因此松快,随着杜度频繁跟随大军离城出征,照顾额涅兄弟的担子渐渐转到了他的身上,虽然在阿木沙礼看来,杜度并没有对国欢提出过过多的要求。
连年征战,与明的决裂,造成两国之间的贸易中断。虽然大金国内如今种棉养蚕,赫图阿拉外城集中了各种能工巧匠,可是相对于天朝上国,大金的物质依旧显得无比的贫瘠匮乏。
不同于官方渠道,国欢私下里铺开自己的路子,与大明商人做私市交易,他从蒙古贩来马匹,连带女真的山货、皮货等销往天朝内地,又从江南运来精美的丝织品,以及各类日用品贩卖。同时他又与朝鲜百姓互相通贸,从朝鲜以貂皮换取耕牛和农具。
这几年的夫妻相处,哪怕阿木沙礼再不过问外事,也渐渐领悟到国欢虽未领差事,却整日忙碌倒腾些什么。国欢如今的买卖越做越广,他脑子好,又通汉语,在他十岁前便已早早积攒起的一笔资金。加上随着大金势力越来越强大,他的特殊身份也使得他在行商时比普通商人更有底气,在如今局势紧张,战火连连的时刻,依旧敢于让商队越境冒险,获取成倍的利润。
而到去年,国欢已将生意做到了铁器上头。随着战争频发,他开始大量从大明和朝鲜换购回精铁,那些铁制品从锅具转向了各类武器。商队每一趟的往返都会所获不菲,而面对账本上如雪团越滚越大的银两数目,一向对国欢盲目崇拜的松汀却日渐显露出重重忧色来。
阿木沙礼的日子越过越好,她吃穿不愁,旁人只道她持家有道,而国欢虽不能从政尚武,这么多年来却一直洁身自好,成亲至今,对阿木沙礼始终一心一意,连通房丫头也不曾收纳过一个。莽古济曾多次在宴会上,毫不避讳的夸耀自己的女儿女婿。
然而事无十全十美,若有美中不足的,大约就是夫妻俩至今旗膝下悬空。
与无子女的国欢相比,杜度已得了两个儿子,代善长子岳托原就是他们这一辈中最早晋级做阿玛的人,而他的福晋更是出了名的能生,在短短四年间已替生下一儿一女的她,如今又身怀六甲。每日住在大贝勒府附近的人们,都会看到穆图尔贺挺着硕大的肚子在仆妇的簇拥下,走来走去。
因为莽古济的四处炫耀,穆图尔贺对阿木沙礼越发嫉恨,他们夫妻到现在依旧不曾分家,吃喝嚼用都从公中份例,济兰持家看似对几个儿子一视同仁,实则穆图尔贺和乌日多克二人愈发感到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痛苦。随着孩子的诞生,开销渐大,人情往来等等都需花费巨额银钱,公中份例杯水车薪,看起来和睦友爱的一家人,实则长子和次子两家的日子越过越窘迫。
第三十七章
这其中以硕托尤甚。硕托不如岳托,他一直没领到差事,没有额外进项,也没什么资产,乌日多克的嫁妆更是没法和穆图尔贺相比。自打夫妻俩有了孩子以后,开销渐大,岳托平时虽有暗中接济,却总是杯水车薪。自打有了孩子,硕托觉得以往瞧着体贴可人的妻子变得不可理喻,每日里在他耳边唠叨说孩子、银子,天长日久,生活不如意的他愈发颓靡,竟而与一些权贵纨绔子弟混在一起,成日里游手好闲,嬉戏作乐,连家也很少回。
岳托硕托兄弟情深,乌日多克在家中与济兰相处的憋屈,也只与穆图尔贺有话可聊,说来说去,妯娌二人似乎隐隐把阿木沙礼看成了自己的嫉恨对象。于是趁着四贝勒皇太极家的三阿哥满月礼,穆图尔贺故意挺着大肚子跑来,拼命找机会到阿木沙礼跟前晃动。
穆图尔贺动作明显,阿木沙礼想无视躲清静都不行,最后连葛戴都看出其中的不对劲来。
“你什么时候得罪了她了?”葛戴抱着二阿哥洛格,借口要给孩子换尿布,拉着阿木沙礼往后院走。
“不清楚。”她已经有好几个月不住城里了。
“上个月洛格满月,她俩也来了,看她那肚子大得出奇,说是估摸着产期将近,我原以为今儿她不会来的。”
葛戴怀孕时,阿木沙礼几乎是陪着她全程度过了整个孕期,随着葛戴分娩的日子逐渐临近,阿木沙礼的情绪越来越不对劲,动辄暴怒。她起初把原因归咎于暑热,最后国欢实在看不下去了,问过廖太医后,二话没有将她绑上车,拖到了城外庄子上静养。
到了庄子后,她渐渐醒悟自己或许是触景伤情,一来是自己久久未孕,心生羡慕,二来是临近产期,她看到葛戴便下意识的浮现起当年未婚产子的情景,伤痛难愈,心头大恸,非一般药物能克制。
她怕自己的情绪不稳影响葛戴坐月子,便让人送来了洛格的满月礼,礼到人未到,所以并不清楚穆图尔贺她们的事。
“不是有经验丰富的稳婆看过,说可能是双胎吗?”
“看她肚子倒也真像。”葛戴回到了自己的房里,没让乳母动手,自己亲手替洛格换上干净尿布,她动作轻柔,对着孩子满脸爱意。
阿木沙礼在边上瞧着眼热,心里痒痒的,忍不住凑过头去,伸手捏了捏洛格的小手。洛格不怕生,小小嫩嫩的五指并拢,竟合拢握住了她的食指。
“哦,你快看他,快看……”她忍不住激动的叫起来。
葛戴轻笑:“我们二阿哥喜欢你呢。”
阿木沙礼心里软成一汪水,差点儿没忍住想扑上去亲吻孩子的面颊。
葛戴将儿子抱进怀里,轻拍着哄他睡,眼睛不着痕迹的瞟了眼阿木沙礼,轻声询问:“怎么,还没动静?”
阿木沙礼身子一僵,慢慢的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种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悔恨的表情。若非她强行克制住,怕又要像前两个月那样,莫名其妙就泪流满面,悲不自已。
第三十七章
“别急,你俩还年轻。”葛戴正想借机安慰几句,外头已有脚步声匆匆传来,紧接着传来一阵嚷嚷声。
阿木沙礼情不自禁的缩了缩脑袋,葛戴笑道:“你怕她作甚?难不成她追过来,你还想躲回家去不成?”
那嗓门却原来是穆图尔贺的。
穆图尔贺却并没有进屋里来,噼噼啪啪的不知道在骂着什么,隔着几道门听不真切。过了好一会儿,许是这动静惊了隔壁屋里睡着的洛博会。洛博会哭声响亮,吵闹声加剧,伴随着又一阵急促脚步声,娥尔赫的声音陡然响起。
“这可真是棋逢对手了。”阿木沙礼幸灾乐祸般的抿嘴笑。
葛戴嗔怪的瞪了她一眼,却并不起身,看来也没打算参合进去劝架。今天是洛博会满月,是娥尔赫的场面,她虽是大福晋,也不想借这个去抢了对方的风光。
果然过了片刻,骂声停歇,四周顿时恢复了平静。
“出去看看。”葛戴打发小丫头出去查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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