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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与为偶——李歆

时间:2017-12-18 15:35:10  作者:李歆
  那妇人压低声,用汉语说道:“二爷的病不是小疾,这高热得先止住,我叔父正在赶制新药……这会儿我不方便去找他了,你代我转告一声,我暂时不能脱身,这些年最清楚二爷身子的还是刘济良,最好是把刘济良叫到身边服侍,若是能请到刘济良的伯父刘军出手,病愈的希望更大。”说到此,声音又压低了一分,“等二爷醒了,你再悄悄告诉他,四贝勒家新进府的那个外室瞅着,来历并不简单。”
  对她所说的事项,松汀一一默记,却在听到此处时,忍不住问了句:“如何不简单?”这句话脱口而出,竟是忘了说汉语,说的是女真话。
  松汀心里一惊,忙慌乱的去看阿木沙礼。没想到阿木沙礼竟已离开床边,冷冷的站在自己的面前。
  “松汀,你自以为很聪明,事实上你也的确聪明。”阿木沙礼咬着牙,从齿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可你却忘了,我也并不愚蠢。这些年耳濡目染,家中亦常使唤汉奴,我虽不会说汉人的话,却还是听得懂的。”
  这句话犹如惊天霹雳般毫无征兆的劈到了松汀的头上,松汀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头顶灌入,只将自己劈得头皮发麻,四肢僵硬。
  不等松汀有反应,那仆妇已飞快往门外逃窜,动若脱兔。阿木沙礼早已提防,一个箭步冲过去,直接以身堵在门上,双手撑着门框,颤抖着破音,用尽全身力气,喊道:“廖嬷嬷!”
  这三个字艰涩的出口,眼泪随之夺眶而出,滴滴滑腮。
  随着她的这一声痛彻心扉的喊声,床榻上昏迷的国欢长睫微颤,紧闭的双眼缓缓睁了开来。
  “福……福晋!”松汀真是吓破胆了,扑通跪倒在地,膝行过来抱住阿木沙礼的腿,语无伦次的辩解,“这是个误会……廖婆子是廖太医的侄女,昨夜爷突然晕厥,我实在急的没办法了,一时也不敢耽搁,才……才自作主张将廖婆子从四贝勒府请了来……”
  她不解释尚好,越解释越凌乱。
  阿木沙礼只觉得脑袋里像是刮过一道又一道的旋风,将她本就头疼欲裂的脑子搅成一锅乱炖,她一时理不清个头绪,只是觉得心口一阵阵的揪疼。她再理不清,却还是知道替自己生产的廖婆子非但没有被灭口,还作为国欢的专用医生的侄女出现在这个家里,这个意味着什么。
  “四贝勒……”一想到种种的可能性,她呼吸滞窒,眼泪不受控制的往下掉,“这事,还和四贝勒有关不成?”
  “不,不是……”松汀口不择言,一向巧舌如簧的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当年的事。主子当年派廖婆子跟随福晋,可事后却把廖婆子隐藏了起来,要说这里头没有涉及些不可告人的私隐,她是不信的。可主子自始至终都没有把实情告诉她,她昨晚上也真是被国欢的惨状吓坏了,脑子昏头救人心切,才心存侥幸的把廖婆子喊来救命。
 
第四十三章
  这潭浑水如何是三言两语能够解释得清的?
  松汀只觉得头疼欲裂,这么些天担惊受怕,情绪大起大落早已熬干了她的精力,这会儿被阿木沙礼冰冷如刺的目光这么看着,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张口结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阿木沙礼心头滑过一片冰凉,只觉得从骨子里透出一股冷意,这满室的温馨竟一点也捂不暖自己。
  “松汀……”寂静的室内,传来一声沙哑的叹息,“都出去。”
  仿佛是久旱逢甘露,混沌的神智被这一道声音破开了一丝清明。松汀打了哆嗦,正要说话,那廖婆子却是发疯般往床边扑了过去。
  “二爷!你救救我!二爷,你不能把我再送到四贝勒府上去了,我不能留在那里啊——”廖婆子一改方才谨小慎微的样子,痛心疾首的跪在床头,脑袋砰砰有声的砸在地砖上。“二爷,我还有用,我还有用,二爷你心慈,别把我丢弃了啊。”
  国欢面如金纸,一双虚肿的眼睁着,眼中布满血丝,干涸起皮的双唇微张,胸膛随着口中粗重的呼吸微微起伏。他连起身的力气也没有,手指艰难的抬了抬,床边站着的门莹,战战兢兢地伸手搭了一把。
  手一碰到他的胳膊,便觉得掌心一片火烧火燎的滚烫,吓得门莹情不自禁的想撒手。
  国欢借着她这一扶之力,使劲撑起上身,喘了口大气儿,身子歪靠在床柱上。
  “都出去。”声音不高,却让门莹直打冷战。
  这会儿她也再顾不上遵守奴仆本分了,忙扯着一旁呆若木鸡的讷莫颜,飞也似的往门外逃。
  廖婆子已经哭哑了嗓子,额头磕出血来,最后头顶在地砖上,匍匐不起,但从她背影依旧可以看出她双肩在不停的颤抖。
  松汀忍泪从地上爬了起来,对着国欢和阿木沙礼肃了肃身子,这回却是真的半句话都不敢插嘴了,转身就走,临出门前,瞥了眼跪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廖婆子,眼中隐现一丝不忍。
  阿木沙礼步履踉跄的往床边走,可没走几步,她就感觉全身的力气尽数已被抽尽了,再也支撑不住她的身体。刚刚她一直在想,一直在回想,许多年前似乎已经遗忘掉的记忆,她以为她能忘怀,甚至已经遗忘的记忆,就在这么不经意间,尽数浮现。
  她脚下发软,如踩棉絮,最后终是一跤跌坐在廖婆子边上。
  原来自己根本没有忘掉!这辈子……下辈子,都没法忘掉。那么痛的恨意,只是被她强压在心底而已。
  她双目无神的抬起头,空洞洞的眼睛似乎是在看国欢,又似乎不是。
  国欢心头泛起酸涩,轻轻喊了声:“阿木沙礼……”
  她突然咯的一笑,然后就像是被触动了什么,一发不可收拾,笑到最后眼泪四溢,形容癫狂。
  他想伸手将她揽进怀中,可偏偏全身酸痛的没有一丝一毫是他能自己掌控的,他软弱无能的连胳膊都抬举不起。
  “阿木沙礼……”他竭尽全力的喊。
 
第四十三章
  她笑着落泪,最后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呜呜咽咽:“你都知道……你都知道……你为什么不喊我海兰了?你其实都知道……”
  “阿木沙礼……”
  “可你为什么要知道呢?你为什么会知道呢?”她哽咽的哭泣着,放开手时,双目圆睁,眼角沁满泪痕,可那双眼却是血一样的红。“你还瞒了我什么?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你把……你把我置于何地,如此的……如此的将我玩弄于股掌之间?”
  “阿木……”他着急地让她冷静下来,可身体根本没法动弹,胸口火辣辣的钻心一样疼,越急越说不出话,他看着她哭,看着她叫,看着她崩溃……最后他拼足了全身力气提了口气,嘴一张,却是一股腥甜冲将出来,激流般的用口中喷射而出。
  随着这一股心口血喷溅而出,他一时来不及张嘴呕吐,鲜血含在咽喉,险些儿呛入气管,令他生生窒息。
  廖婆子摸了摸脖颈后溅上的点点血迹,脸上的褶子不禁颤栗抽搐起来。抬头骇然发现国欢被血呛至窒息,廖婆子慌张的跪着挪移过来,伸手扣住他的下颚,抠他的嘴。
  “二爷!二爷!”廖婆子慌归慌,急救的本能却使她动作毫无滞碍。
  国欢重重的吸了口气,新鲜的空气重新进入他的肺部,憋成青紫色的脸慢慢褪去颜色。
  阿木沙礼却不知道国欢刚刚又在鬼门关绕了一圈,她只是不能自抑的沉浸在难以纾解的怨念中,不管国欢如何呼喊她的名字,如何哀求,她总是置若罔闻。哭闹到最后,国欢已是强弩之末,一边咳着血沫子,一边淌着酸涩的泪,对她道:“你究竟要如何,难道我这么多年做的都是空的吗?我待你如何,你真的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吗?你的心……你的心便是石头做的,也该捂暖了吧?”
  阿木沙礼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珠子,表情狰狞,眼神凶煞,眼角是已风干的泪痕,她晃晃悠悠的站了起来,看都不看国欢一眼,转身往外走。
  “阿木沙礼——”国欢声嘶力竭,破着喉咙哑声喊,“是不是……我死了,你才能放下心头怨恨?”
  她双肩微颤,脚下一顿。
  国欢的咳嗽声一声比一声惨烈。
  廖婆子用帕子擦了一块又一块,瞬间血帕子已是丢了一地:“二爷你歇歇,省些力气。二爷,你可不能死,你可千万不能死……我,我去找叔叔,我去找我叔叔。”
  “不……许去!”国欢哑着声,口中喷的是喑喑的出气声,低而喘,“事已至此,你我命数,且……听天由命吧。”
  廖婆子听了这话,一开始尚未明白,少顷后,身子猛地一颤,无力的瘫坐在地上。
  阿木沙礼快走到门口时,廖婆子突然从地上爬起:“福晋!福晋!你想不想知道孩子……你的孩子!那个孩子,你生下的孩子……生下来的不是死婴啊,是活的!我接生的!是活的……是个格格,哭声很响亮……”
  随着廖婆子疯癫般言语无状的话,阿木沙礼惨叫一声,捧着头蹲在了房门口,放声恸哭。
  “是个格格呀,四肢健全,足月产的格格……我剪的脐带,我拍着她的屁股,听她哭出了第一声啊……我给她擦的身子,我给她裹的襁褓,亲手把她交到了莽古济福晋……”
  “不要说了!”国欢怒斥,可是声音太过低哑。
  “不要说了——”阿木沙礼同时爆出一声凄喊。
  那一年,她历经磨难,醒来后额涅对她说,孩子生下来就夭折了,是个死婴。
  她信了。
  事实是,当时内心深处不管信不信,她都让自己去信了,她让自己相信了这么一个结果。
  因为她身体不好,孕期太过艰难,磨难重重,所以孩子生下来就是死的。
  她信了。
  这是她选择的结果。
  为什么要告诉她,孩子生下来是活着的?
  为什么要告诉她,孩子是健康的?
  为什么要告诉她,孩子是活生生的被她抛弃,活生生的……因为她的选择而死去的?
  为什么要告诉她?
  为什么?
 
第四十四章
  莽古济没想过女儿会突然回家来,这几日兵困马乏,八旗将士虽胜了却亟待休整,昨夜佳穆莉一路哭着回来说姐姐病了,她正忙着安顿凯旋归来的武尔古岱等人。这几日日夜行军,长途奔波把武尔古岱折腾得筋疲力尽,到家后边用饭边打瞌睡,草草用了点吃食后连洗漱都没来得及,脱了外衣往床上倒头便睡了过去。
  莽古济把跟着佳穆莉的侍女叫来细细询问后,得知大女儿只是困乏脱离导致昏睡,心中大定,入夜后又找来乌吉嬷嬷,嘱咐她等明天一大早去女婿家去看看。没想到一大早乌吉还没出门,阿木沙礼反倒找上门来。
  莽古济看女儿气色不大好,只以为是这几日累的,并不曾留意,反倒是上了年纪,眼老昏花的乌吉率先觉察出了不对劲。
  乌吉将一屋子的奴才都打发了出去,莽古济再笨拙迟钝也终于发觉女儿的异样,不由问道:“这是怎么了?难不成跟女婿吵架了?”这几乎是不太可能的事情,婚后五年这对小夫妻除了没有子嗣外,恩爱日重,相敬如宾,早已过了磨合期。
  “额涅。”从进家门起便犹如魂游天外的阿木沙礼突然开口,“我的女儿葬在了哪里?”
  乌吉嬷嬷心头咯噔一跳,脸色不觉大变。
  莽古济先是面带迷茫,待慢慢回过味来吼,不禁激动的从炕沿上站了起来,高声道:“什么女儿?你在胡说什么!”
  “额涅,五年前,我生的是个女儿,是不是?”
  莽古济又急又气,冲上来捂女儿的嘴,乌吉嬷嬷更是及时闪到门外张望,确认四周并没有人偷听。
  “你好端端的提这个做什么,不是说好那事已经过去了,怎么又去想这些。”
  阿木沙礼力气出奇得大,使劲挣开额涅的手:“那便是真的。”
  不过数日未见,女儿的变化却十分大,和上一次相见时相比,原本丰润的下巴瘦出尖角,脸色白皙中透着不正常的蜡黄,一双点墨般的大眼睛兀楞楞突起着,瞳仁幽深,犹如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
  莽古济心头怦怦直跳,女儿这副形容竟宛若六七年前那般,人不人鬼不鬼,阴气森森。
  “阿木沙礼。”她心疼女儿,忍不住伸手抚了抚她的鬓角,虽说女儿已有十七岁了,可在她这个当额涅的眼中,女儿依旧是自己怀里那个爱撒娇的甜妞儿,也正因为她心存歉疚,感怀女儿过去那般天真无邪的娇憨,她把这份爱意都填补到了小女儿身上,不知不觉间将佳穆莉宠得比当年的阿木沙礼更甚。
  听着额涅充满爱意的一声呼唤,那张看似麻木的脸上,终于动容,怔怔的落下泪来。但这不过是转瞬间的变化,泪水溅落在地的那一瞬,她的表情猛地狰狞起来,甩开莽古济的手,咬牙道:“额涅您是在帮我还是在害我?女儿求过您,不要将我嫁给伤害过我的凶徒……额涅,你究竟瞒了我多少事?你分明知道……分明知道……”她先还努力告诫自己得镇定,可当真把话从口中说出时情绪便不受控制的激动起来,连带的气息也乱了,痛不欲生,整个人瘫坐到了地上,“我好疼,好疼……”她撕扯着自己胸口的衣襟,泪如雨下,“可我却不知道我究竟哪里在疼,我到底该恨谁,我活着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呀——”她双手握拳,一拳一拳的砸在地上,似乎唯有这样才能减少些身体四溢的痛楚,“你们……你们为什么都要骗我!我嫁给了伤害我的凶手我却不知道……我不知道……你让我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第四十四章
  莽古济颤抖着双唇,数次想打断她的哭闹,可几度开口却发觉自己根本无从说起,最后见女儿哭得崩溃,她终于醒过神来,大叫一声,一巴掌拍在女儿背上,骂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她打得身颤手抖,阿木沙礼哭得愈发凄厉,莽古济心头一酸,忍不住也掉下泪来,手里攥紧了拳头,依旧砸着女儿的背,边哭边打骂道,“你个不省心的东西!你是要闹到所有人都知道吗?你……你怎么就钻进牛角尖里出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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