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风斓不自在地放下了银勺。
饶是她再不关注眼前的人,也看出来了,轩辕玦这是在关心她。
关心她?
寿宴那夜,他闯入她的闺房,毁了她的名节,让她失去了父亲的庇护和安稳的生活。
新婚那日,她被晾在静清院,身边只有自己从太师府带来的侍女,新郎官却不在。
那日她甚至下跪,请轩辕玦到静清院留宿,完成所谓洞房的仪式,他不为所动。
进宫那日,他让她一个人去昭阳宫拜见皇后,被罚跪于殿外险些失去了腹中骨肉。
……
一桩桩一件件,他何尝对她有过关心?
不害她就算不错了。
也不知今儿这是玩的什么花样。
没顾得上她的想法,轩辕玦自命玉丹去换了一碗。
玉丹速度极快,手脚稳重,很快就端了一碗新的上来。
这碗的温度只是微微有些冰凉之意,入口既解暑,又不至于伤胃。
沈风斓一边喝,一边不忘今日的正题,“妾身所回之事,殿下尽可问问红妆和绿翘,是否属实。”
当然,她知道不属实。
她低下脸,慢而专心地喝着酸梅汤。
轩辕玦这才看向绿翘,“侧妃说你在梧桐林装神弄鬼,可有此事?”
当然不是。
可她执意称不是,反而会把事情闹大,倒把要紧事漏了出来,怎么好?
思来想去,不如她就认了这个装鬼的罪名。
绿翘委屈地咬了咬唇,向前膝行了两步,抽抽搭搭看着轩辕玦。
红妆不甘示弱地上前一步,想先说出那夜跟着绿翘进梧桐林的事。
“殿下,是……是奴婢错了,请殿下恕罪。”
绿翘一个头磕到地上,红妆目瞪口呆。
什么什么,她还没作证呢,绿翘怎么自己就招了?
“奴婢不知怎的,惹得红妆姐姐不高兴了,她不依不饶,成日家辱骂奴婢。奴婢实在没法子,才想了这么个馊主意吓吓她。”
方才还自称妾身,这会儿一口一个奴婢,还叫红妆姐姐,叫得乖巧万分。
红妆听着就来气,“殿下别听她胡说,我什么时候辱骂她了?她做得出没脸没皮缠着殿下的事儿,就别怕人议论!”
“她分明知道我胆小,故意来吓唬我!”
红妆一着急起来,有什么说什么,语气丝毫不客气。
轩辕玦也不在意她的直接,偏过头去问沈风斓,“那侧妃想如何处置绿翘?”
沈风斓已经默默喝完了一碗酸梅汤,又使玉丹上了一碗。
她头也没抬,“绿翘是殿下的人,不过暂时放在静清院,也未曾伺候过我一次半次,自然是殿下处置。”
绿翘怯生生地望了沈风斓一眼,见她只是慢慢地喝酸梅汤,说出来的话竟句句诛心。
什么未曾伺候她一次半次,不就是向殿下告状吗?
轩辕玦道:“她二人是你静清院的人,自然听你的处置。”
一句话就把两个通房丫头,和他之间的关系彻底撇清,只把她们视为寻常奴婢。
沈风斓也不跟他客气,“既如此,妾身就处置了。”
她干脆地放下银勺,看着跪在轩辕玦脚边的绿翘,“当今圣上治下,盛世清明,最是忌讳巫蛊之术,鬼神之说。”
“你为了一己私欲,装神弄鬼吓唬红妆事小,在晋王府闹出这等丑闻事大。殿下是堂堂皇子,身边岂可有你这等奸小?”
她说起这等正经训斥的话,也未曾板起脸来,还是眉目如画,神情带着淡淡的慵懒。
随手取下衣襟的绣帕,她抹了抹嘴角,“念你招供还算痛快的份上,贬你为四等粗使丫头,到外院洒扫,你可服气?”
念你……所以贬到外院洒扫?
一屋子大大小小的丫鬟,不仅是绿翘,还有正房的玉凤玉丹等人,听完都傻了眼。
这沈侧妃脸还真大,还真敢罚啊!
只有浣葛和浣纱习以为常,红妆欢喜得合不拢嘴,又怕轩辕玦不同意。
殿下虽不宠爱绿翘,可她一次次来正房邀宠,殿下到底没责罚过不是?
沈侧妃可好,看着柔柔弱弱的模样,一上来就要把她贬到外院去洒扫。
从晋王殿下的通房丫头,到外院的四等粗使丫头,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我……”
绿翘当然不服,她不和沈风斓说,只盯着轩辕玦求饶,“殿下饶了奴婢吧,奴婢伺候殿下也有二年了,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您不能这么狠心啊!”
沈风斓手中还握着绣帕,闻得此言,不禁拿起捂了捂鼻。
这话,听着脏。
就连玉凤等人也听不下去了,眼中露出讥诮,不屑地看着跪在地上的绿翘。
连个侍妾的名分都没挣上呢,就敢和晋王殿下说什么,夫妻不夫妻的。
这样的话,亏她说得出口。
像是谁不知道她爬过殿下的榻似的?
浣纱一向稳重,听了这话,也顾不上这是在正房,当即开口斥道:“在殿下面前胡说八道什么!正经的侧妃娘娘也不敢说句夫妻,你是什么身份?”
晋王殿下亲口说的,绿翘是静清院的人。
那她这个静清院的大丫鬟,替自家小姐管教一下下人,是合情合理。
沈风斓给了她一个赞许的眼色。
一个沈风斓不拿自己当失宠妃,处置起了殿下的通房丫头。
一个浣纱顺杆爬,直接拿绿翘当静清院的普通丫鬟来训斥,主仆两皆是神色坦荡。
绿翘瘫软在地,自知凶多吉少,仍是不死心地抱住轩辕玦的腿。
“殿下,殿下!”
他剑眉轻皱,有些厌恶地踢开了绿翘,“你眼里还有没有主子?侧妃处置你,你只管在本王面前求饶,简直是以下犯上!”
“来人,把她带下去,今日之内就送到外院下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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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脚印
轩辕玦这一番举动,更是惹人无限遐想。
这位进府之后,只在新婚夜承宠一次的沈侧妃,竟然能让殿下给这么大的面子?
这令那些素日轻视沈风斓的人,都又惊又怕。
比如玉凤,当初沈风斓跪在正房,自己可是羞辱过她的……
玉丹向身旁瞥了一眼,嘴角噙了一抹笑意。
该,叫你欺负人!
沈风斓也不是不惊讶的。
当着一屋子丫鬟们的面,她不动声色,心里同样在犯狐疑。
轩辕玦怎么变了一个人似的,不为难她了,不讨厌她了?
门外的侍卫手脚干脆,绿翘还没哭起来,就被堵了嘴拖出去了。
由于被拖的毫无挣扎之力,两个侍卫就像拖着一个空麻袋。
萧太医从院门外走进来,和被拖行的绿翘擦肩而过。
他不过三十上许的年纪,穿着月白滚边的直裰,荆钗束冠,一派两袖清风的儒雅。
“微臣给殿下,沈侧妃请安。”
“方才到静清院请平安脉,下人们说侧妃娘娘在这,微臣就跟过来了。”
若不是见到萧太医,众人险些都要忘了,沈风斓是个病秧子、药罐子。
沈风斓对这位萧太医,是颇为欣赏的。
他医术精湛,为人寡言少语,又不让人觉得木讷,反而觉得很有涵养。
在晋王府人人都认为她失宠的时候,也就只有这个萧太医,未曾怠慢过她。
自然也未对她阿谀奉承过,这反而让沈风斓更自在。
萧太医就着榻前矮墩坐了,放下腕枕,轻轻叩上她的皓腕。
“恭喜殿下,恭喜沈侧妃,侧妃腹中已有了一月余的身孕。”
一众丫鬟掰着指头算,一月余,那不就是大婚那日吗?
看沈风斓的目光就有了些羡慕与崇拜:侧妃娘娘运气真好啊……
再看轩辕玦:殿下好厉害啊,一击即中,好威武雄壮啊……
沈风斓掩口轻咳了一声,有些尴尬。
萧太医,你敢把脉久一点再公布消息吗?
这样看起来很像事先串通的哎!
虽然本来就是事先串通的。
接下来就看轩辕玦发挥演技了,希望不要太尴尬,她微微抬头看向对面。
轩辕玦启唇轻笑,一双桃花眼染上醉人光泽,似三春光景。
他的唇畔,草长莺飞。
“甚好。”
沈风斓望进他眼中,十里桃花,春风如笑。
她微微忡愣。
只是两个字,她竟觉得,那是发自内心的欢喜。
怎会欢喜?
这孩子是他的耻辱,他怎会欢喜?
大概是他生得太有迷惑性,这一笑之下的景致,连她也难以抵挡。
她双手抚上腹部,从今儿起,终于不用在外人面前避讳这个动作了。
而轩辕玦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欢喜。
明明早知道那个孩子的存在,明明那个孩子,是他抹不去的污点。
可他看着沈风斓,竟然觉得,自己和她的孩子,应该不会差……
那孩子,极可能是他的长子。
“恭喜殿下,恭喜侧妃娘娘。”
刹时呼啦啦跪了一地的丫鬟,没想到形势变化如此之快,一日之间绿翘被贬,沈风斓又查出有孕。
若她腹中孩子顺当产下,便是晋王殿下的长子,以她的出身,届时母凭子贵被封为晋王正妃……
她可就是这晋王府,名正言顺的女主人了。
跪在人群中的玉凤,汗水大颗大颗滚落。
萧太医看着满屋子的人,有些不悦地开口,“沈侧妃前些时日身子有恙,这一胎算不得十拿九稳,不宜人多嘈杂。”
轩辕玦知道,萧太医是不干己事不张口,一旦张口,必是良言。
他大手一挥,“都下去吧。”
“微臣回去给沈侧妃配安胎药。”
萧太医顺势与一众丫鬟退出了屋子。
沈风斓让浣纱和浣葛也退了出去,偌大的屋子里只剩了他们两人。
空气有些许的凝滞。
夫妻二人共处一室,在寻常人家是极普通的事,对于他二人而言,还是头一遭。
轩辕玦忽然不知如何开口。
不知她腹中胎儿可还稳当,算算时日有四个多月了,可会动了?
不知莫管事和她说了汗血宝马的事,她可有一丝报仇的欢喜?
不知她特特要整治绿翘,是吃醋还是……
“殿下,绿翘的事,方才当着众人,我没有说实话。”
沈风斓的神色难得谨肃,话音如珠玉落盘,字字清晰。
“我怀疑,梧桐林中有某种隐瞒殿下的勾当,绿翘便是参与者之一。至于什么闹鬼不闹鬼的,是那些人为了掩人耳目,故意弄出来的谣言。”
“你如何知道?”
“带绿翘进去前,我便命古妈妈带人进去搜寻过,并且在大树上绕了木天蓼,好用小猫异样的叫声吓唬众人。”
“如我所料,众人都畏惧逃跑,只有绿翘不怕。”
“她知道,她确信,那里头没有鬼,所以她毫无惧色。”
“她是如何确信的呢?”
沈风斓说到此,露出一个成竹在胸的笑。
“另外,古妈妈还发现,密林深处落叶上有残存的脚印。”
“想来是前几日下大雨时,有人踩过的。”
“那片梧桐林闹鬼的传闻府中人尽皆知,谁会往里头去?”
敢往鬼林子去的人,自然是不怕鬼的。不怕鬼,因为所谓的鬼,就是他们造出来的。
答案呼之欲出。
“古妈妈捡了几片脚印明显的叶子,梧桐叶丰大,又因为在树底下,所以脚印没有被雨水冲走。”
“我细细对比描画,发现脚印大小相差极大,至少是一男一女两人。”
她抬起右手,从宽大的袖口,取出几卷裁得巴掌大的雪浪纸,“我随手描下的,不嫌粗陋的话,可以看看。”
她本来想直接拿叶子给轩辕玦看的,想着一来上面的泥印会化灰掉落,二来晋王殿下千金之躯,未免嫌叶子脏。
轩辕玦伸手接过画纸,不禁眉梢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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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密谈
雪白的纸张,用的是炭笔,轻而细的线条寥寥勾勒,几笔成形。
轩辕玦一页页翻阅,问道:“你画的?”
沈风斓瞄了一眼他手中的图案,有些心虚,“嗯。”
好像画得太现代素描派了,也不知道轩辕玦会不会起疑。
他把几张都看过,脚印是残缺不全的,但并不影响他从中判断出些什么。
“大的脚印的确是男人的,这种鞋底是官靴的底,上头有防滑的回形纹路。”
“不过,官靴下至捕快小吏,上至侍卫官员,都有可能会穿。要想凭着脚印判断出是什么人,不太可能。”
他又拿起画着女子脚印的纸,上面的笔触比方才那张又轻了许多,大概是沈风斓要表示这个脚印留下的痕迹较浅。
这就更难辨认了。
“这个脚印太模糊了,纹路极浅。”
她费尽工夫做的这一切,没想到并没有起到任何成效。
沈风斓有些丧气,“这样说来,得到线索也无用了吗?”
轩辕玦反问她,“你很想知道梧桐林里有什么秘密?为了我?”
那双狭长的桃花眼微微眯起,目光落在她身上,有些灼热。
自作多情,沈风斓腹诽一句。
她移开了视线,“不管殿下愿不愿意,你我既已成婚,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她只是为了自己着想,为了腹中孩儿着想,和他轩辕玦没什么关系。
“这两个脚印虽看不出什么来,事实上,我也不需要看。”
他把纸张随手放到桌上,一边嘴角微微勾起,带着恣意轻狂之态——
“除了我的好兄弟们,也再没有谁了。”
沈风斓心下咯噔一声,这和她最坏的猜想是一致的。
“你很聪明,想必你是猜到了,才让绿翘到外院做粗使丫头?”
聪明人之间的对话很轻松,二人对视一眼,彼此了然。
沈风斓也坦白道:“是。若绿翘真的是眼线,她到外院能接触更多的东西,总比在内院里,天天往殿下身边跑却被殿下拒见有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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