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响扯了扯嘴角,有些想笑又拼命忍住了。低头看了一下指尖捏着的那个金丝边眼镜,不忍告诉这个年轻的教授一个事实:可能戴上眼镜的他,对现在的女学生才是一种更致命的诱惑。
这些话他从不同鹿禹稱争论。跟这种理论储备高破天际,实战经验却低到尘埃里的零情商高智商天才争辩问题,只会让寻常人累死气死而已。
哟,不过……今儿大天才这语气这听着,火气有些大,怕是被那些小朋友惹得不轻啊。也是,让他这种掐着秒表计时收费的非人类物种滔滔不绝地对着一群于他而言智商不在一条线的庸庸之辈讲话,还要被围观被提问,没有当堂暴走真的已经很给面子了……当然,余响不知道的是,情况比他想象得还要糟糕……
余响跟他打了个招呼,然后把车钥匙抛给鹿禹稱:“我明儿得去J省开会,这会儿刚好去高铁站,你自己开车回去。晚上可能会下雨,伞给你。”
余响又把伞丢了过来,然后接着交代:“这两天行程我都给你发遍了备忘录,诊室也是。工作量照旧。随你心情。”
鹿禹稱懒得听他絮絮叨叨,转身随意地挥挥手,大步往里头走。
郊区这边比之市区好的地方就是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个小院,平房又刚好让视野显得很空旷辽远。
他走进那户之前来过一次的枣红色木门内,象征性地敲了敲,屋内那个正在枣树下的石桌旁做小荷包的妇女先是抬头看了一眼,看到是鹿禹稱时,整个人因为喜悦和兴奋,立刻就往起站,因为久坐踉跄了一下才站了起来:“鹿医生……哦不,鹿老师来了?”
上次的时候,鹿禹稱曾经明确说过自己不是医生,职业性质和医生不同,这个妇女倒是上心了。
她一面有些拘谨地迎了上来,然后双手不自然地在身侧的围裙上搓了搓,热情地把他往屋里头让,话里话外掩抑不住的欣喜:“可算是把您给盼来了。他这阵子啊,还是跟我们谁都不说话不理人,学更是死活不去上……哎,好端端一个孩子,去年还参加比赛拿过奖呢,突然就……”
鹿禹稱没听她说完,掀门帘而起的声音微微打断了她的喋喋不休。妇女愣了一下,看着到了,收回了自己寒暄的话头,然后准备直接推门进去。
鹿禹稱赶忙出声阻止她:“杨女士,我来吧。”
对面的妇女有些讪讪地收回了手,两只手有些无处安放地互相搓着,脸上的表情甚至有些敬畏,她眼角的褶皱随着笑容而起:“瞧我,真是的。您来您来,上次您来过以后啊,小杰那可是三个月来第一次对人讲话。”
也就是那一次,看上去理应是她晚辈的鹿禹稱在她心目中的形象一瞬间犹如神祇。不用说,她一定是把他当成救死扶伤的华佗在世了。鹿禹稱也懒得再和她解释一遍自己和医生之间的差异。
他看着妇女远去的身影,抬手敲了敲门,然后问了一句:“我可以进来吗?”
里面许久没有回音,但是能听到渐有踢踢踏踏和东西碰撞的声音传过来,鹿禹稱试着推了一下,门很容易就从外面推开了。
他抬脚踏了进去。
屋子里有些昏暗,带着一股长久不见太阳的霉湿味儿,那头的窗户被自内用木板尽数钉住,不见一丝日光。屋顶中央垂下来一个日光灯,散发着有些微弱的光。
窗户旁边是一张单人床,再旁边摆了一个泛旧的书桌,一个纤瘦的面色有些苍白的少年正在那里玩积木。他只在鹿禹稱进门的时候条件反射地抬头看了一眼,之后便又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那堆花花绿绿的积木上。
陆禹稱毫不介意地坐在他身旁那个看起来并不很舒适的小床上,他双手有些随意地撑在身后,毫不在意衬衣弄出的褶皱。
隔了一会儿,他开口极其平常地问男孩:“她最近还有从你的窗子里跳进来吗?”
男孩正在摆弄的手顿了一下,然后他扭头看着陆禹稱,嘴角慢慢上扬着,似乎要露出一个微笑来。隔了会儿,他又瘪了瘪嘴,转回了身去。
陆禹稱看着他瘦削的略微拱起的背影,淡然地开口:“你刚刚那个眼神告诉我,她又来过了。”
男孩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把手中的一个三棱锥放在他堆砌的房子的顶端,然后他回过头来看着鹿禹稱,声音还是十一二岁没有变声的男孩声,可语气却老气横秋的样子:“如果我说有,人们一定又会把我当成神经病,或者中邪了。”
鹿禹稱在他说话期间一直目光柔和且专注地看着小男孩终于肯同他直视的眼睛,他侧目看了一眼小男孩堆砌成的城堡:城堡从外观看气势恢宏,绝对比同水平少年堆砌得要精美得多,但是有些地方显得很不寻常。这个城堡没有一个与之相配的大门,它全部可以接通外界的就只有一个窗子,从窗子可以看到里面是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小兔子玩具,笼子外面,是虎视眈眈的大狼狗。
正文 3.第3章
轻度自闭,对外界过分恐惧,极度缺乏安全感,来源于家庭;不想上学,明显避讳学校,来源于校园……
鹿禹稱轻轻弯了弯嘴角,笑了笑:“我可不这样认为。你也知道的,那不是事实。”
男孩的瞳孔倏然放大,在他苍白的脸颊衬托下显得格外灵动,他咂了咂嘴,又做出一副无所谓地模样:“既然你相信我,为什么会来第二次?”
男孩的状态显然很适合做一个轻度催眠,让他自我倾诉受到的伤害和过程,再辅以心理暗示调整事情的经过,使小男孩走出自己建立的封闭世界,这样会让整件事情的进展都快得多;基于他对鹿禹稱的关注度和信任度,这样的催眠做起来并不困难。但鹿禹稱并没有打算这样做——这违反他的信条,而男孩症结的关键也不在这里。遗忘和错位从来不是最好的办法,这无法彻底治愈,而当被隐藏和修改的记忆某天被触发和重启,事情可能会变得糟糕无比,再无转圜之机。
Eric教授当初收他的时候,一开始就同他说了,人的记忆和潜意识是比汪洋更加浩瀚无边际的存在,永远不要试图用自以为是的智商和学识去隶使它。
鹿禹稱挑了挑眉,他腾出一只手来做了一个“无所谓”的手势,解释道:“我的工作,就是收人酬金,替人办事,而坐在我对面的人是否接受、是谁,这些都无所谓。你的家人肯支付我高额的报酬,所以不管几次,我也会来。”
男孩眼神里一瞬有些诧异,跟着又沉淀了下去,他砸了咂嘴,低下头去抠弄着手腕上一根红绳,暗暗说了一句:“你真狡猾。”
隔了会儿,他再次仰起头来,看着鹿禹稱,总算露出了一点少年人该有的得意,像是在分享一个机密般压低了声音:“你在生气吧?我看出来了,尽管你掩饰得很好。”
鹿禹稱挑了挑眉。他坐直了一些,不吝夸耀:“不错,跟你同龄的孩子相比,你实在好太多。”
男孩被他一夸,眼神中都带了一丝光彩,他极力压抑着,但眼里的兴奋和喜悦仍逃脱不过鹿禹稱眼底:“那当然。你知道的吧,其实我们是同一类人。”
鹿禹稱随手从他床头拿过那本《时间简史》,翻了翻,漫不经心地问道:“哦?哪类人?”
男孩见他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心里有些急了,他不自觉地坐姿微微偏向了鹿禹稱地方向,眼睛也有些谨慎甚至是紧张地看着他:“天才型人格。你和我,都是这样。我很好奇,跟那些普通人聊天相处,你不会觉得累吗?明明你比他们都要懂很多,你才是这个世界的强者。”
鹿禹稱不置可否,轻轻地把书合上放了回去,转过头来看他:“不,我跟你可不一样。真正聪明的人,懂得如何把自己隐匿在普通人里,而不是走上另一个极端,让自己显得怪异。”
“喂!”少年不服气地皱了皱眉,清秀的脸上有着小男生不可伤害的幼小尊严,“你怎么可以对你的病人说出‘怪异’这样的评价?”
陆禹稱挑眉:“我什么时候说你是我的病人了?我拿了你家人的钱,所以坐在这里跟你聊天,对我而言,也很无聊。你可以选择拒绝跟我说话,然后让你母亲找其他人来。相信我,在他们那里,你会显得更加‘怪异’。”
嫩鸟。鹿禹稱由不得心底里暗暗叹了一句。跟这种初出茅庐就自恃过高的天赋型菜鸟选手比起来,他确实要狡猾许多就是了。不过以前Eric教授被他气得跳脚时,也是这么看他的吗?
男孩先是不服地瞪了瞪眼睛,跟着又妥协般地无所谓道:“算了,你总比那些会往我脸上喷草木灰和韭菜味口水的老头子好太多了。”
鹿禹稱表情淡淡的,但他知道,这个案子,已经彻底走进了他划定的倒计时里。
——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随着一阵猛烈的风而来的大雨骤至,鹿禹稱抬手看了看表,诊疗刚好应该结束了。他同男孩道别,男孩又在那边像是一副隔绝在自己世界里的模样一般把那个积木城堡推翻重建,从基底看,依旧是没有门的古怪建筑物。
鹿禹稱拾起自己的伞,一面掀起门帘,一面撑起伞来走了出去。那边那个妇女站在廊檐下,她身上被淋湿了大半,看着手里的毛巾,似乎刚刚是帮他把车子擦了一遍。
平凡平庸,总是试图做一些徒劳无功却妄想让别人感动的事,给别人徒增烦恼。老实说,鹿禹稱真的很难理解这种感情。
他在妇女身边停了停,呼吸了一口带着泥土气的湿冷空气,问她:“他在学校,跟同学关系怎么样?”
“啊?”妇女没有想到鹿禹稱会同她主动答话,先是一愣,然后有些迟疑着回答,“唉,小杰这孩子从小就不太合群,比较内向,听老师说跟同学们关系都很冷淡。自从上次月考完以后就这样了,也不知道是突然怎么了……”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睛不自觉地往左上方去,明显是思考和回想的神态,她没有撒谎,但因为对孩子心理状态关注过少,所以信息搜索显得格外困难,话里满是支吾和不确定。
鹿禹稱点了点头,招呼也不多打,径直就撑着伞到了雨里去。
身后的妇女仍旧在不断弯腰道谢,目送着他走远,坐进车里然后绝尘而去。
直到车子开进市区,雨势仍不见减。半道有车子抛锚了挡在道上,鹿禹稱有些烦躁地看了看后面,直接加速绕了过去。
刚开进正道里,放在前面的手机屏一亮,跟着铃声就响起了来。
他抬手戴上蓝牙耳机然后接通,那头随即响起一个温柔又满是怜爱的女声。
“Eugene,你都不回来伦敦看看外婆吗?”
鹿禹稱有些烦恼地皱了皱眉头,这让他俊逸的脸上多了一丝稚气:“乔安娜女士,我现在在中国,你可以喊我中文名吗?”
那头的女人轻轻“哦”了一声,带了些许委屈和可怜的气息:“OK,OK……禹稱,外婆和妈妈都很想念你,你真的不打算回来看看吗?”
鹿禹稱气馁地叹了一口气,坚定地拒绝:“不了。我还记得去年感恩节上您做的芥末味的火鸡。乔安娜女士,您真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最想用满是爱意的食物毒死自己亲儿子的母亲了,还是您真的想让我出于所谓的孝道,违心地夸赞一句很美味?”
那边的女人又是委委屈屈地应了一声,再三保证自己在cooking上有在努力,然后对着已经不耐烦地鹿禹稱嘱托几句,尤其是约定今年的感恩节一定回去,才依依不舍地挂断了电话。
窗外的雨还在下,冲刷着窗玻璃,前玻璃的雨刷不停地来回,才让他的视野可以看清前面的路况。
又开了一阵,他想着这样的天气,总归无法再开到山上的别墅去,就改道去诊疗室拿市区这边套房的钥匙。说起来,他已经有一阵子自己不开车了,还碰上这么糟糕的天气,这让他的心情越来越烦躁。当然,他自己十分清楚,让他感到烦躁的来源,是那个上午课上直接对着他提问的女生。
她的眼神,让他感到不适。那是他从很多病人眼中看到过的,那种渴望得到肯定答案,渴望被救赎的意图,太过强烈。
车子停稳以后,鹿禹稱向窗外瞥了一眼,他抬手去取置物桶里还在滴水的伞,有些雨滴沾湿了他的衣袖裤脚,鞋子底甚至感觉有泥,这黏腻的感觉让有些洁癖的他尤为不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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