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章年卿静静的看了他半晌。挥退下人,他冷冷的问:“怎么弄成这样。”声音一如平常,仿佛多年的时间隔阂一点也不存在。微微谴责,又带着些关心。
陈伏嘶哑着嗓子道:“每次见你,我总是这么狼狈。”
想到一块去了。
章年卿松了一口气,这算是承认了。好半天,陈伏抬起头问:“那个小姑娘是你女儿?她还好吗,没事吧?。”
“……是我妹妹。受了点凉,没有大碍。现在活蹦乱跳的。”章年卿笑着,略不好意思的承认:“我还没有孩子。”
陈伏一怔,下意识张口劝道:“天德兄莫急,孩子这种事急不得。”
章年卿低头一笑,没有过多解释。好半天他才问陈伏,“遇到什么为难的事了,好端端的怎么寻死觅活,和个女人家一样?”
陈伏颓败的垂下肩膀,悲从中来,哑声道:“世间了无挂念,白活着也没意思。”竟是一句不肯多说为什么。
“你若真想一死了之,何不寻个僻静的地方。不管是跳水抹脖子,岂不干净。”章年卿声音微怒,恨铁不成钢道:“你想死得其所,去哪不可以。非得挑人满为患的临江亭,你跳的时候就没想过万一你撞倒人怎么办?”
要不是眼前这个人是陈伏,章年卿自认对他还算有些了解。他会真以为,陈伏是故意而为之。是冲着章青鸾去的。
两人一片沉默,彼此无话,陈伏接连打了两个喷嚏。章年卿摸摸他身上略带潮湿的衣服,拍拍他肩:“先去换件衣服。”他拿了自己一件去年几乎没上过身的旧袍子给陈伏,又吩咐下人打盆热水送过去。
陈伏看见章年卿的衣服就笑了,他说:“我家里还有一件你上次拜见衍圣公时穿的衣服。这么多年,我一直留着。”
“是吗?”章年卿已经忘记这件事,他笑道:“那这件你更得好好收着了,这是你弟妹亲手做的。”睁着眼睛说瞎话,冯俏亲手做的,就是他穿不上了也舍不得给别的男人穿。
“弟妹?”陈伏露出第一个笑意,他问:“是你当初定亲的那个吗……谁家女儿来着?”
“我老师的女儿,姓冯。”
陈伏自嘲一下,能让章年卿自称为老师的,也就晖圣堂那位冯大学士了。陈伏接过衣服,径直进屋。
章年卿叫来赵鹤小声问,“他是故意冲着青鸾来的吗?”
赵鹤憋了半晌,挤出一句话:“不像是。后来仔细想了一下,我在人群外面就看见过他,他被人挤来挤去,一直靠近不了江边。因为我怀里护着四小姐,一直拨开人群,往最里面挤。他可能是那时候跟着我一块挤进去的。”
说着说着,赵鹤自己先笑了:“也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他非得挑那么一个地方,硬赶在今天跳江。谁知人太多还挤不进去,估计最后恼羞成怒了,才一鼓作气冲了过来。”
天一亮,冯俏带青鸾回家。陈伏也向章年卿告辞作别:“……险些害了贵府四小姐。我身上再无旁物,这几两银子,章大人你拿着给她买个火盆,好好驱驱霉气。”他腼腆笑道:“我知道这些银子不算什么,全当我又承次你人情。”
章年卿看着陈伏手里的碎银铜板,哪里肯收。陈伏怕是将全部家当尽数奉上,毕竟是昔日旧友,如今落魄至此。章年卿也不好多说什么。有心相帮,陈伏却只字不肯吐露。
章年卿不知道他到底遇到何事,也无从帮起。送陈伏到门口,眼看着他拖着疲倦的脚步,渐渐走远。
“陈兄!”章年卿忽然唤道:“你若无处可去,不如留在我府上。我帮你谋个一司半职,今后也有个去处。”他灵光一闪,抓住陈伏的弱点:“你哥哥嫂嫂呢,他们把你养大成人,这么多年供你读书不容易,你不为自己想想,也该让他们享享清福。”
陈伏头也没回,漠然道:“死了。”
章年卿哑然。
冯俏一夜未睡,还好下午睡过,倒也不累。
章青鸾睡觉时,喜欢把自己头和脚全部蒙在被子里睡,冯俏嫌她不雅,有心想纠正。章青鸾可怜巴巴道:“睡觉是最自在的,若将来别人连我睡觉姿势都要拘着,肯定不是什么好人家。”
冯俏一噎,搬出孔丹依那套理论:“别人会笑话你没规矩的。”
“那我就在河南随便找个人嫁了。”章青鸾闭着眼睛道:“反正在河南陶家就是规矩,谁也不能管我。”
冯俏问,“若你的心上人不是河南的怎么办?”
章青鸾童言无忌,“我的心上肯定特别疼我,我横着睡撅着睡都不会管我。他若管着我,肯定是不疼我。我为什么要挑一个不疼我的人当心上人?”
冯俏被她的歪理说的哑口无言,说完了,好半天,章青鸾忽然睁开眼睛问冯俏:“心上人是什么啊,就是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吗?”
冯俏笑着说是,章青鸾眼睛一转:“那我的心上人是外公。还有爷爷!三哥,还有臭爹爹。娘也是我心上人,三嫂也是……鹤叔叔也是。”
冯俏点着她额头道:“谁对你好谁就是你心上人啊。”
“是啊,他们那么疼我,我当然要把他们放在心尖尖上。”
冯俏故意道:“心尖尖只能放一个人,你有这么多‘心上人’,可要怎么办呢?”
章青鸾为难半晌,她艰难道:“那我只能把外公放心尖尖上了。”她喃喃道:“三嫂,我不是不疼你们。心尖尖只能放一个人,但是我心里可以放好多人,我把你们都放在我心里,把外公放在心尖尖上。”
冯俏摸摸她的头,喜欢的不得了。轻斥道:“你这张小嘴,真的是把人甜晕过去。”
“我是真心实意的!”章青鸾不高兴道。
清晨,刺桐湾这边东西不全,冯俏和章青鸾只能用清水随便洗把脸,凑合着回去在洗漱。章年卿先把爱妻和妹妹送回去,然后又回到这边住所。出于多种原因,章年卿还是决定查一查陈伏。
不应该啊,陈伏是贡生,纵然仕途不顺,也不至于沦落到如此地步。
章年卿派人盯着陈伏,防着他不要寻死觅活之外,看看他在哪住着。出人意料的是,陈伏从章年卿这边离开后,竟然去了妓。院。
前一晚上还寻死觅活的,第二天就去寻花问柳了?
赵鹤道:“他一进门,连酒席也没叫,叫了两个姑娘,进屋倒头便睡。我离开的时候还没醒。”
“这就是他堕落的原因吗?”章年卿不敢置信,他道:“你查查那两个姑娘,看看是不陈伏的嫂嫂侄女之类的。看看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赵鹤无奈至极,“早打听过了,都是青楼里来的两个新雏,一个是妓生子,一个是家里贫穷,当爹的给卖了的。鸨母以为我是官府来找茬的,直接把卖身契拿出来,拍在我面前。”
青楼里,陈伏看着两个千娇百媚的小姑娘,闭着眼睛熟练道:“你们躺床上去睡吧,我这人睡眠不好,就喜欢看漂亮姑娘熟睡,谁先睡着,我重重有赏。”
他衣着富贵,穿的章年卿的衣服,出手不凡。青楼里的姐儿什么千奇百怪的要求没见过,闻言二话没说,齐齐倒在床上开始装睡,不知不觉,倒也真睡着了。
陈伏将美人榻里的东西挪一挪,和衣倒在榻上,呼呼大睡。梦里不觉,竟也是泪两行。
章年卿心里装着事,这日李大当家的和俞七不远千里过来和章年卿会面。俞七是代表汪霭来的,同行的还有宜诗宜佳两姐妹。俞七道:“老汪这次也没交代什么,只说你之前要的人,托我给你带过来。”
俞七对章年卿挤眉弄眼的,“怎么样,要不要我给你置坐别院?算哥哥送你的。”
章年卿笑骂道:“去你的,那是内子的丫鬟。”
“呦呵,还真是不辜负惧内的名声啊。”俞七满口不正经。
章年卿微不可见的皱皱眉,不喜欢别人说他惧内,却也没说什么,他问:“汪大哥那边还好吗?”
俞七道:“好得不能再好了。就差娶房媳妇了,我说章大人,你这当老大的,怎么不知道多关心关心下属的生活呢。你看着泉州美女如云,你看看有什么好的姑娘,给我和老汪指个媳妇呗。您看着挑,章大人的的眼光我老汪可是一万个信得过。”
章年卿还没说话,李大当家的毫不留情的对他屁股上踹一脚,“兔崽子,在章大人面前溜嘴皮子来了?”俞七灰溜溜的偃旗息鼓。
章年卿对李大当家客气喊道:“李老。”大有点替俞七说话的意思。
俞七站在背后,滑稽的冲章年卿连连作揖,虚捶着胸口,义薄云天:好兄弟,大恩不言谢!
章年卿强忍笑意。
李大当家的待章年卿很是和蔼,在他眼里。章年卿是个感恩图报的后生。当年他不过碍着女儿女婿的面子,给江面上打了声招呼,如今章年卿便给他回这么重的礼。
李大当家的心里感激,通过俞七,他也大概知道章年卿是怎么阳差阳错收了乌蓬帮的。章年卿是朝廷命官,私下养水贼是死罪。作为回报,他一直帮章年卿遮掩着。
漕帮早几年就开始洗白,这些年已经是正经商人。章年卿把海运运输的事交给他们后,无意中推波助澜,将他们彻底从水贼行列洗清。
如今出去谁不知道,他女婿是京城的储谦储大人。还和赫赫有名的章年卿章大人是至交好友,前年储谦长子出生,衍圣公的外孙女,还亲手给储谦长子做了小衣服,还央衍圣公给孩子取了字,舟之。
衍圣公是何许人也,李大当家恨不得直接让外孙叫储舟之。可冯俏却说:“孩子名还是父母双亲取,才长的安稳。”储谦最终给孩子取名贤。
储谦父亲希望储谦品德高尚,谦让有礼。储谦却冀望着儿子成为已给贤能之辈。
李大当家越看章年卿越喜欢,若没有章大人私下嘱咐妻子,衍圣公怎么会给他外孙取字。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说晚上还有一更,但是想想我的尿性还是不说了233333
我加油写,万一运气好,今晚说不定有加更~~~~
第106章
李大当家送给章年卿一只红漆铜锁盒,让他转交冯俏:“妍妍特意让我带过来的。”
李妍让转交的?章年卿亲自接过,一掂,手略沉,像是玉石之类的东西。章年卿略一思衬,心下了然,怕又是什么送子观音。他颔首笑道:“谢李老。”
李大当家的摆摆手,感慨不已。都说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他却没想到,章年卿会艰难到子嗣上。都说天妒英才,他一直以为,章年卿这样的人物会少年薄命,惹得众人惋惜。
不过这样也好,越和章年卿接触,越觉得他风趣幽默,为人仗义。李大当家的乐得和他打交道,也舍不得他早殇。
章年卿未必是个清官,但姑且算个好官,纵观这些年他的所作所为,无一不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三人聊起出海时的趣事,俞七也把通州船行和薄津浩那点龌龊拿到明面上当笑料,惹得三人哄堂大笑。俞七暗暗看了章年卿一眼,愉悦不已。
江湖人聚在一起说话难免快意恣情,爱恨笑骂都是放在表面上。文官多有儒酸气的毛病,他们第一次在章年卿面前提起这些事时,生怕章年卿说他们有辱斯文,一个个憋的好不难受。
谁知章年卿一点不在意,还笑着说:“四大贤聚在一起,还骂狗。日混账东西呢。”
竟是将他们和四大贤并肩。
俞七露出一丝笑意,喝了口酒道:“嗝,章大人就是会说话。”
回神时,李大当家正一脸正色和章年卿说话。李大当家道:“前些日子,通州船行的闫肃来找我,说是想从我手里买舶来货。”
“嚯,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俞七无不讽刺。
章年卿沉吟片刻,“他这是摆明再告诉我们,他知道我在纵容李大当家的私贩舶来货?”
李大当家的听话音儿不对,生怕章年卿说出什么避风头先停一段时间的话,立即轻描淡写道:“我把他拒之门外了。”
章年卿笑了笑,不予置否:“无妨,通州船行比薄津浩聪明。薄津浩独惯了,不如闫肃灵活多变。我倒挺喜欢通州船行这个少当家。”他给李大当家的斟了杯茶,安抚道:“闫肃未必是想和我们抢生意,不过是眼看着漕帮和乌蓬帮日渐壮大,急着入伙罢了。他的法子虽不上路,李老也不必置气。”
李大当家的松了一口气,笑了笑,却不接话,转移话题道:“我听储谦说,你之前把他活动到礼部去了。天德可是对我这个女婿有什么安排?”
章年卿放下茶杯,道:“这倒没有,储兄说他不想离京。事出紧急,我得到消息时吏部调任书都下了。我离京多年,不比从前,只好把人托付给杨世子。是杨世子向皇上举荐了储兄,皇上见他性子温和,又学识渊博,很是喜欢,就把人留在礼部司务厅,掌出纳文移,负责各省衙门文书。直接和礼科事中打交道。”他谦和笑道:“都是储兄自己的机缘,我倒白落个好名声。”
李大当家很是感慨,“话怎么能这么说,那杨世子是谁都肯帮的吗?若没有天德你帮忙,杨世子会理储谦是哪根葱。”
章年卿哈哈大笑,狮子大开口道:“他实在愧疚,不妨把伺候李妍姐的稳婆送我。”
“可是有好消息了?”李大当家扶着椅子,神色激动。
章年卿道:“还没有,不过快了。”他拍拍李大当家送的盒子,笑道:“听闻李伯母曾三拜九叩,亲自去凤凰山观音禅寺为女儿求了座送子观音,花了多少钱价钱就不说了。单伯母对女儿这份心意天德就受不起。”屈指敲敲盒子,他笑道:“如今李老千里迢迢给我把东西带来了,好消息还不是迟早的事。”
李大当家连连点头,拍着胸脯打保票:“你媳妇一有好消息你就告诉我,我立马把人送过来。”答应的十分痛快。
章年卿目光闪烁:“此话当真?”
俞七看着章年卿精明目光,喷笑道:“帮主,你也不怕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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