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下就没了,因为这条线没查出别的来,而此时沐元瑱出了事,滇宁王为此心力交竭,暂时没有精力再操持下去,只能寄了信来,叫沐元瑜自己在京务必小心,护卫不要离身。
皇帝捏着笺纸沉思了一会儿。
单是沐元瑱夭折不算多么不可思议,此时两三岁的娃娃原就弱得很,随便一点头疼脑热都能把小命收割了去,有的人家这样的小娃娃是连族谱都不上的,大一点才会开祠堂记名。
但柳夫人也同时——
而且还是误食毒菇这样的死因。
沐元瑜手缩在袖子里,悄悄掐着掌心。
她跟朱谨深胡闹之余,也没有耽误正事,凌晨用过饭那会儿,对此有过进一步的详细商议,最终决定还是全部照实了说。
误食毒菇听上去有点荒诞,但正因荒诞,才至少显得她说的是真话,因为如果她要为脱身而编谎,绝不会编出这种话来。
至于滇宁王那边是不是显得可信,就是另一回事了。
皇帝可能会对此做出很多种怀疑推断,无论哪一种,最终都只会指向一个结论——南疆的局势很可能已经陷入了诡谲,那么,就很需要她这个世子回去,稳定人心。
“元瑜,你这是父子天伦,朕当然不会阻拦。”
沉思过后,皇帝叹着气道,“这真是旦夕祸福——你回去了,好好安慰你父王,不必急着回来。等你父王的病养好了,你再想回来,朕这里随时欢迎你。”
沐元瑜跪下来:“是,多谢皇爷宽宏。臣还有一事想求皇爷,臣在京中,听说父王病重,心急如焚,昨晚已去找了二殿下,向他相借李老先生陪我一道回去,二殿下已经同意,如今还请皇爷恩准。”
李百草一直在二皇子府,她要借人,先去跟朱谨深这个主人说一声是应有之意,如此也算把昨晚夜宿二皇子府的事圆过去了。
皇帝把笺纸折了起来,示意汪怀忠拿下去还给她,一边道:“应该的,这是你的孝顺处,二郎都答应了,朕自然没什么二话。”
倒是汪怀忠止了步,扭头道:“皇爷,李百草走了,您的头疼——”
“朕这几日不是都没有再犯了?”皇帝笑道,“李百草真是妙手神医。”
汪怀忠急道:“可万一——”
神医当然是扣在手里才放心。
皇帝不以为然:“李百草都说了没事,况且也把他的手艺教了两个太医了,真犯起来,朕有人用。”
沐元瑜并不知道这事,不过人食五谷杂粮,生个病什么的再正常不过,皇帝看上去也没有什么病容不妥,她就没有吭声。
汪怀忠也不好说什么了,他更懂皇帝的心思,滇宁王这个当口一定不能有事,已经够乱了,他再忽然去了,云南恐怕得成一锅糊粥了。
默默把信还给了沐元瑜。
沐元瑜悬着的一口气松下来,顺利告退出去。
她走了,汪怀忠想了一下,提议道:“皇爷,不如在李百草走之前,叫他进宫来再给皇帝看一看,确定皇爷龙体真的康泰,再放他去诊治沐王爷?”
皇帝想一想,也就无可无不可地同意了:“好罢,那就叫他进来一趟,省得你这老货不放心。”
这对汪怀忠来说是褒扬,他赔着笑,忙出去传话了。
皇帝说完则又琢磨起了正事:“母子都没了——?”
他抬目望向传话回来的汪怀忠,“你以为如何?”
“会不会是沐王妃?”汪怀忠把自己的猜测说出来,“老奴刚才听着,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
将成年的亲儿子被逼着躲到了京城来,吃着奶的娃娃却被滇宁王捧在掌心里,滇宁王妃若是心中忿恨,对妾室及庶子干了点什么出来,从逻辑上来说,是挺有可能的。
“朕也想过,不过若真是如此——”皇帝摇摇头,“听说沐元瑱是养在正院的,如果刀氏要下手,不着痕迹的机会多得是,当不至于是这种手段。”
“那难道真的是意外?”汪怀忠猜着,“其实老奴早已想说,沐王爷那幼子的名字起得也太大了,上头一个大了十来岁的长兄世子压着,‘瑱’也是他用得的?如今没这么大的福分,压不住这个字,怪不得去了。”
他这是没多大根据的无稽之谈,但此时人肯信这些,皇帝都不由点了点头。
主仆又猜了一回,仍不得其法。
汪怀忠就劝道:“他们沐家的事,由他们沐家的人闹去罢,别闹出大乱子就是了,皇爷已经够劳神了,很不必再耗一份心力。”
“嗯,再往后看看罢。”
皇帝说着话,重新批起奏章来,批过三五份后,李百草来了。
皇帝免了他的跪,让他给自己看了看诊。
李百草想着年底就能走了,这回进宫心情就还好,尽职尽责地看过了,道:“皇上现在无碍。”
汪怀忠敏锐地道:“现在是什么意思?”
李百草毫不掩饰地回道:“老头子的意思,就是皇上如今没事,可依脉相看,皇上这几日睡眠都少,要照着这样一直操劳下去,那将来怎么样,老头子是不好说的。”
皇帝听出来了:“你的意思,朕这病不能除根?”
“能。”李百草爽快道,但不等皇帝缓颜,就接着道,“只要皇上从此修身养性,像寻常百姓家的老爷子一样,没事就散散步,遛遛鸟,再配合老头子教的针灸,慢慢自然就调养过来了。”
皇帝沉默了。
即便是天下承平,平的是百姓,不是他这个做皇帝的,他在这个龙座上一天,就歇不下来,他要歇了,那就是怠政,就该着天下的百姓过不成太平日子了。
汪怀忠从旁问道:“没有别的法子吗?”
李百草笑了笑:“老头子是大夫,能治病不错,可也得病家听医嘱不是?要是不听,老头子就是开出一剂仙丹来,也是没用啊。”
这个道理连汪怀忠都没办法再驳,真的,人家不是治不了,只是也得你配合才行。不配合,那真是神仙下凡都没用。
“罢了,这事先不提了。”
皇帝倒是很快想开,主要他如今确实觉得自己缓解许多,至于将来,再说罢,总得先把眼下的事安排好。
“朕这里没事了,倒是带你上京的沐世子父亲那里——”
皇帝就便把滇宁王重病要他去看的事提了提。
李百草正要直起腰来告退,闻言,愣住了。
沐元瑜回到沐家老宅的时候,宅里的护卫们已经以一种行军般的速度都收拾好了,牵着马在前院候着,整装待发。
她这次回去不比上次,什么时候回来,还能不能回来都是未知数,她的人马是都跟她一起回去,至于物件,许多她带来的床柜等虽然都是上好的木头打制,十分贵重,但这回回去是要抢时间,便都丢下不管。
这些东西也不算浪费,可以留给沐元茂用,她有想过是不是把沐元茂一起带走,但沐元茂跟她隔了房,本来牵扯不深,这样一来,反而要让人多想,他的学业也要中断,沐元瑜回来想了一路,最终就决定只让人去给他传了个话。
进了家门后,她一边叫刀三去二皇子府接李百草,一边紧张地对行装等进行着最后的检查。
刀三去的时间有点长,半个时辰后,才把李百草带了回来。
以两府的距离来说,本不该用这么长时间。
此时每一刹那都是生机,沐元瑜也顾不得追问,命令队伍出发后,在路上才抽出空来问了问。
李百草这把年纪再是老当益壮,也不能在马上颠簸了,他在后面独坐了一辆车,沐元瑜则骑马在前面,问刀三可是出了什么意外。
因为她看李百草来,脸色真是黑得炭一样,不知谁得罪了这老神医。
“没有,二殿下去了都察院,不在府里了,不过他府里的人得了交待,知道我要去请这老爷子,只是他又被皇帝叫去了复诊,所以我才等了一等,”刀三解释道,“把他等回来,他又说忘了给皇帝开一个什么调养身体的方子,又去写方子让人送去宫里,所以耽搁了一会功夫。”
听说不是在二皇子府里出的事,沐元瑜想一想,也就知道了原因,她腰还酸得厉害,骑马也不方便,趁便笑道:“知道了,我去跟他聊一聊。”
此时已经出了城门,她动作有点迟缓地下了马,上了后面的马车。
李百草的脸仍旧黑着。
沐元瑜在他旁边坐下,开门见山地道:“老先生可是生气我说话不算话,说好了今年底放老先生离去,如今又带累老先生奔波?”
李百草冷笑了一声:“不敢。跟世子这样的贵人比,老头子不过草芥而已,世子要食言,老头子又有什么办法。”
果然是为了此事。
沐元瑜揉了把腰,态度和缓地道:“老先生误会了。我不是那样的人,如今请老先生同去,是有不得已之处,老先生不必多问,但等离了这片地界,老先生就可自去。”
滇宁王的病重只是她的渲染,她实则并不需要带李百草回去救命,半途上放他走,正好是完成了彼此的承诺。
当然,如果可能,能哄着送他两个护卫就更好了。
这个话她预备留着等真送李百草走的时候再说,她不会勉强李百草扣住他,但能掌握一下神医的行踪,以后有需要的时候可以找着人,那也是很好的嘛。
李百草:“……”
他每一道皱纹都在往外流淌着的不悦刻薄忽然凝结在了脸上。
“你不押着我再去云南,半路上就放我走?”
沐元瑜点点头:“是啊,有劳老先生至今,我已经很为感激了,老先生高风亮节,我没有别的报答处,至少,总是不会对老先生食言的。”
李百草:“……”
他的表情重新开始运转,却是奇异非常。
好像悔,悔不出来,好像笑,却又笑不出来。
轰咚。
最终,他倒向后面的厢壁,闭上了眼睛。
“我不走。”
沐元瑜:“啊?”
“我这把年纪了,你还想把我撵到哪里去。”李百草闭着眼睛,遮住了他的大半情绪,“我看你这个小贵人,倒是比那些大贵人懂些道理,吃你家的饭,老头子不算膈应。你要不嫌老头子脾气坏,这剩不多的几年命,老头子就跟你混了罢。”
……
这老先生真是属驴的不成?
沐元瑜简直哭笑不得,她这两年里不是没想过留下李百草,只是他的态度从始至终非常坚决且排斥,她试探过两三回后就不提了,不想如今要放他走了,他居然又不肯了。
他忽然要赖下来了。
“老先生说的哪里话。”虽然意外,总是件好事,她就好脾气地应着,“老先生肯留下,我求之不得,岂有嫌弃之理,以后老先生有什么需要,都只管说,我一定尽力办到。”
对她的许诺,李百草不为所动,只是似有若无地哼了一声。
第141章
时间往回拨转那么一点。
李百草刚笔走龙蛇把药方写好折起封口,就被刀三拉扯走了,林安知道李百草才从宫里给皇帝看诊回来,听说这药方是留给皇帝的,不敢怠慢,也没多想,送他走后亲自揣着到宫门口请见去了。
皇帝日理万机,没有这么闲,他一个内侍想见就能见,他到的时候,赶巧郝连英和朱瑾渊从通州回来,一个锦衣卫堂官一个皇子,哪个都比他的分量重,他就只好等着。
好在他宫里人头还算熟,朱瑾深如今正式领了差,他也跟着水涨船高了些,便有汪怀忠的徒弟,一个叫小福子的内侍过来,拉他到旁边茶水房里喝茶嗑瓜子。
林安在自家主子面前时常犯蠢,出来了还是很有模样的,小福子问他来干什么,他就只是打哈哈。
这事关的可是龙体,谁知道皇帝愿不愿意给别人知道呢,把嘴闭紧一点准没错。
小福子点点头:“不够意思,好,你不说,那就只有慢慢等着了,你看看外面——”
他呶嘴示意着外面廊下那一串等候的官员,“哥哥,别怪弟弟说话直,你看那些大红袍子玉犀带,哪个不比你的脸面大?你这傻傻等着,恐怕得等到下晌午去。”
林安笑道:“等就等吧,我这事不急,就是受累你招待了。”喀嚓喀嚓磕了两颗瓜子,转移话题道,“你这瓜子哪来的?焦香焦香,我还没从外面的铺子买过这个味。”
“香吧?”小福子倒也不勉强追问,顺着说道,“御厨房孙爷爷的手艺,送给我们汪爷爷磕着玩的,汪爷爷倒也爱,只是这天干物燥,汪爷爷不留神磕多了些,有点上火,剩的就赏给我了。”
桌子底下燃着火盆,屋角还放着一个茶炉,上面咕噜咕噜地烧着茶水,两个人在温暖的屋里又闲扯了几句,林安不经意地问道:“三殿下来做什么呢?通州的差事结束了?”
小福子却灵醒,立时斜睨他:“不地道,你瞒着我,还想探我的话。”
林安嘿嘿笑了,想了想,又到底好奇——他家殿下的差事还没办完,三殿下跟郝连英一起来了,别是抢先一步了吧?
他就笑着把袖子里的信封探出来给小福子看了眼,然后含糊了一下道:“真没什么事,我就是来递个信。”
小福子听了伸手要夺:“嘿,你这神神秘秘的,我以为有什么军情大事要禀给皇爷呢。只是送个信,你放这里,还伺候你们殿下去,一会我给你递进去就是了!”
“不成不成,我要走了,万一皇爷有话问我,我怎么答呢。显得我也太懒怠了。”林安说着,忙把信封重新揣好。
这里面装的可是药方,若交给别人传递,有坏良心的往里瞎添一笔,可就把他坑死了,他必须要亲手交给皇帝才行。
这宫里的事,是一步也错不得。
又伸脚踩对面的小福子:“我告诉你了,你也快说说。”
他问的这桩不是什么秘密,小福子原在正殿门边伺候,也知道,就告诉了他:“三殿下运气不好,这趟回来原是想交差的,不想叫那些牙尖嘴利的御史参了,皇爷正好批到了这份奏章,三殿下一进去,可是撞到枪口上去了。皇帝一开始着恼得厉害,你要早来一步,还能听见皇爷训他的动静呢。”
林安眼神放光:“参他什么了?三殿下在京里的时候名声都还好着,怎么现在人出去了,反而挨了弹劾?”
“那是没做事,一做事,就出了岔子了。”小福子小声道,“你看这天气,你我坐在这里面烤着火盆暖和着,外面可是滴水成冰。三殿下在通州办差,求好心切,征发了附近的渔民一起下去捞梅家的死鬼,渔民冻得受不得,说不行了,他还逼着人下去,结果活活冻死了两个,眼看着快过年了,大节下出这种事,人家里怎么想得开?就闹到城里来了,御史闻风一听,可不就参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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