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么恼怒,还算是有个当爹样,滇宁王妃就轻哼了一声道:“是皇帝家的,你剥去罢。”
滇宁王:“……”他瞬间也是反应了过来,并且准确地说出了这个“小兔崽子”的名字,“朱谨深?”
滇宁王妃道:“是。”
滇宁王发起了呆来。
嫌疑人不算难确定,他出了这么大事,没敢把沐元瑜叫回来帮忙,不就碍着她的秘密叫朱谨深知道了吗?问题是——确定了以后要怎么办?
“他强迫了瑜儿?”好一会后,他闷闷地问。
“听瑜儿那话音,倒是没有。”滇宁王妃心情也不好,一般郁闷地道,“我看她还挺愿意的,孩子也要留下来。”
“留就留吧,打掉极伤身的,瑜儿还这么小。”滇宁王妃又自我安慰着道,“生下来,叫我一声祖母,叫你祖父,总是瑜儿的孩子。”
滇宁王激怒的情绪松散了一些,撑不住,自己摸索着倒回了枕上,望着帐子顶又发起呆来。
滇宁王妃见他这副模样,不大满意了:“你打什么主意?这孩子不论来历怎样,也有一半是你们沐家的血脉,你有什么好挑剔的!要不是你那块心肝肉闹的,我瑜儿还好好在京里呆着呢,也出不了这个事!”
滇宁王不耐烦地拍了一下床边:“不要吵,瑜儿忽然这样,你总得让我想一想吧?!”
滇宁王妃方不响了,过一时道:“你慢慢想吧,反正不许去找瑜儿的麻烦。她现在双身子,正该着安静保养的时候。”
她就转身要出去,滇宁王叫住她:“把瑜儿叫来,我问她两句话。”
滇宁王妃怕他气头上要撒气,推辞道:“我都跟你说清楚了,还有什么好问的?左不过是这么件事罢了,瑜儿从此是肯定不能再上京去了,这孩子我们帮着养了就是,没个人争抢,只当是我们家的,我看也很好。”
“你妇道人家,懂得什么——”滇宁王脱口而出这一句,但见滇宁王妃神色不善,改了口,“我不骂她,她要生也由她,但怎么生,总得商量一下吧?总不能王世子忽然大了肚子,再有,她手里的事交回给我,也需跟我有个交待。”
滇宁王妃听了这个话,方道:“好罢。我去叫她来,不过我就在外面守着,你要骂她,我可不管你有多少事要交待,我们就走。你自己烦神去罢。”
她说着昂头走了。
滇宁王顾不得理会她,只在琢磨自己的心事。
这件事全然出乎他意料之外,他听到的头一刻,真是由心涌上来一句话——儿女都是债啊。
白胖的儿子叫人抱走了,他要亲口下格杀令,心头还是刀割一样痛,结果从来稳重有能耐的女儿又给捅了个大篓子,他竟是没有个平静消停的时候。
但这几乎将他击溃的情绪不过当下,很快,在他猜出“小兔崽子”的身份之后,就转换成了另一种躁动。
如果沐元瑜怀的是个儿子——
退,他的王位后继有人;
进,万里之外那至高无上的位置也不是不可以想一想——
他是绝不愿意将王位让给沐二老爷那一房,原都已被迫做好了归于朝廷的打算,然而忽然间,眼前云雾散去,以为是绝路的悬崖峭壁间新生出两条路来,花香阵阵,鸟鸣啾啾,向他展示着人生新的可能。
滇宁王望着乌沉的帐子顶,他的眼神,是越来越亮起来。
第151章
沐元瑜即将迎接她两辈子人生中最尴尬的时刻。
跟她的便宜爹就她未婚先孕一事展开既不亲切也不友好的会谈。
滇宁王妃见她脸色红白不定,从旁安慰道:“瑜儿别怕,我就在旁边陪着你。”
沐元瑜分神“嗯”了一声,她倒不是怕,只是这份尴尬之情无法消减。
到了前院书房,滇宁王妃在外间止步停下,是监督也是把守,毕竟接下去里间的对答肯定是要绝对保密。沐元瑜独自走进去,硬着头皮行了礼:“父王。”
滇宁王这回是正经坐起来了,他半靠在床头,点点头:“你现在不同往常,不要站着了,坐罢。”
沐元瑜心里一跳——怎么个情况?
这气氛也太和平了吧?
她母妃那样宠她,知道后还戳了她的额头呢。
她有点局促地找了张椅子,挨着椅边坐了,背脊因为心虚下意识挺得直直的。
滇宁王干咳了一声:“这个,你的胆子未免太大了。”
沐元瑜忙站起来:“是。”
滇宁王训是训她,然而口气一点也不重,她生不出逆反心理,老实认了这错。
滇宁王:“……”他抬了下手,“知错了,就坐下吧。”
沐元瑜:“……”
她很摸不着底地坐下了。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迷之尴尬。
“找大夫看了没有?大夫怎么说?”滇宁王飞快进行到了下一个话题,他先前还没来得及问滇宁王妃这些细节。
“看过了,就——还不错。”沐元瑜低声答。
滇宁王点头:“嗯。”停片刻问她,“你跟那个二殿下关系究竟如何?你如今这样,是一时糊涂还是怎么说?”
“我不是一时糊涂,”沐元瑜抬眼偷偷看了他一眼,怕刺激着他,下一句声音就放得更轻而飞快,“我现在也不后悔。”
滇宁王倒是没有什么额外反应,不知是没听清还是真的就无所谓,只道,“你有身子的事,二殿下知道吗?”
沐元瑜有点无语:“——肯定不知道啊。”
滇宁王也反应过来自己问了个愚蠢的问题,又干咳一声,带了过去,继续问她:“以你对他的了解,他知道了之后会如何反应?”
“会开心吧。”沐元瑜不大好意思地道。
爹跟娘还是不一样,她要是跟滇宁王妃谈论这些话题,就不会觉得有什么障碍。但滇宁王不知怎么回事,非盯着她问,她也不好不答。
滇宁王却跟她再确认道:“你确定吗?”
还要追着问——
沐元瑜受不了了,索性直言道:“确定。我临行前要找大夫开药,他没让。”
总算滇宁王没以打破砂锅的架势再问“开的什么药”,沉思着另外起头道:“他在京里,好像是不怎么讨皇上的喜欢?”
这个话沐元瑜不大爱听,道:“没传闻里的那么坏,我觉着比我在父王跟前要好些。”
滇宁王这下被噎了个结实,瞪眼要反驳,回想过往,自己也说不出口对沐元瑜如何宠溺,只得道:“父王也是有不得已之处——都是过去的事了,你还跟我记仇不成!”
沐元瑜捏着手指不语,过一时道:“二殿下那里也是过去的事了,他放走了我,如今皇爷怎么看他,也是不好说了。”
“坏不到哪去。”滇宁王却是笃定地道,“皇上这当口拆穿了你有什么好处?你看京里至今风平浪静,没有你妄为欺君的消息流传开就知道了,皇上应当是以大局为重,掩下了此事。”
“皇爷暂时忍下了我,跟忍二殿下不是一回事吧?”倒是很有可能碍于大局这口气不能出在她身上,而一股脑全发到了朱谨深那头去。
“原来大概是如此的,不过现下,情况又不一样了。”滇宁王很有深意地望向小女儿,“父过,以子平。”
沐元瑜一下抬起了头,她在正事上跟滇宁王还是有默契在,立时抓到了他的思路:“父王的意思是——将我有孕的事告知皇爷?”
“不用这么急,毕竟未知男女。但是二殿下那里,是可以去信一说了。”滇宁王指挥她,“你现在直接给二殿下写信不妥,他必定受着监控,你可有别的能接触到他可以将信转交给他的人选?若没有,我来想想办法。三丫头和六丫头嫁在京里,或委托她们也可。”
沐元瑜瞠着目——她这是什么爹呀!居然已经在想着如何利用她有孕一事谋取利益了,怪不得他这么平静,都不生气!
她残余的一点因为要跟父亲谈论此事的难堪也没了,滇宁王完全不是寻常父母的脑回路,她实在也用不着有什么羞涩。
“找三姐姐和六姐姐不妥,她们没有和二殿下搭线的门道,况且都知道是我们家的姑奶奶,忽然跟殿下来往上了,有心人能看得出不对。”沐元瑜思索着道,“我和殿下的伴读还算相熟,可以先寄给他,他常要见到殿下,转交一下谁也不会知道。”
滇宁王想了下:“经了外人之手,用词就要谨慎了。”
“这不难。”以朱谨深的聪明,略点一下他就知道了,完全不用明说。
沐元瑜只是犹豫着,真要这么快就告诉他?她知道也不过是昨晚的事,今早才下了留下的决定,至于下一步要如何走,她还没有想呢,不想滇宁王倒是已经飞快地想到她前头去了。
她就道:“时候这样早,不用太着急罢?不如缓一缓,我再想一阵子。”
滇宁王哼道:“你不着急,只怕人家着急。他那个年纪,老大不小了,说一声成亲随时可能就成了,到时候你再找着他算后账去?就不成亲,也保不住有别的女人。可没有这样便宜的事,告诉了他,给他紧紧弦,叫他知道风流账不是好欠的,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乘早收拾了。”
“他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沐元瑜摸摸鼻子,不过想一想,那是从前,以后她不在了,朱谨深会不会叫别的更好的姑娘乘虚而入,她实在是不敢有一定不会的信心,滇宁王这个话说得不好听,但不是全然没有道理。
她不觉得自己必须要嫁给朱谨深以全名节,也不想拦着他从此都不婚娶,但是起码,她不想这么快就听到这样的消息。
管不到他八十岁,管这几年还是可以的吧——她在心里悄悄想。
滇宁王不管她说什么,道:“这件事你记着,信尽快去写。”
出于个人的小心思,加上此举可能会对朱谨深有所帮助,沐元瑜还是点了头。
“若是个男孩儿,就好了。”滇宁王带着点自语地道,“皇上再恼我沐家欺瞒于他,他自家的血脉承袭了这王位,他总是没有什么话可说了。”
沐元瑜略有狐疑,以滇宁王先前问上她那些朱谨深的事,总觉得他的打算不止于此。
她就试探着道:“若是个女孩儿,父王意欲如何?”
滇宁王的脸不觉就黑了——作为半生都在追求儿子,最终却只是左一个又一个生女儿的岳父命,他对生女有种发自内心的恐惧,以至于很不愿意去想。
“那就再说罢!”他生硬地道。
沐元瑜不乐意了:“女孩儿怎么了,父王不喜欢,我喜欢,母妃肯定也喜欢。”
滇宁王不想这当口跟她吵,皱着眉头道:“好好好,你们都喜欢,我也没说什么嘛。”
转了话题道,“年前给你拿过去的那些东西,你叫人拿回来给我。你现在这样,不要操劳了,好好养着去。”
沐元瑜争取了一下:“我没觉得有哪里不适,仍旧可以替父王分忧。父王病着,才是该好生养病。”
“我养不养,无非这样,有点事情做,还振作些。”滇宁王坚持道,“你如今这个身份用不了多久了,去跟你母妃商量一下,换成七娘回来罢,府里现在人少,口舌也少,想个说辞容易得很,事不宜迟,我看这几天就办了。”
七娘就是沐元瑜作为姑娘时的排行,这说辞确实不难想,无非是她流落在外时或是嫁过人或是跟谁私定了终身而已,她在寺庙祈福也祈得差不多了,正可以接回来,而因为没有夫婿就大了肚子,总归不是件光彩的事,滇宁王夫妇不愿让她出去交际也是合理之事,如此她连人都不必见了,只安心窝在府里养胎便是。
唯一的问题是,作为世子身份的她同时不能出现,须得想个去向。
“有人问起,就说你领队出去追查余孽了。告诉你母妃一声,别说漏了。”滇宁王想都不想,张口就来。
沐元瑜应了,说到底,云南是沐家的地盘,可腾挪的余地太大了,她露馅也是露在京里,在云南十来年都好好的。
至于柳夫人,余孽花十数年之久只为下她这一颗钉子,以有心算无心,滇宁王上当是无可奈何之事,并且这种情况下,他从始至终留了一手,在柳夫人生下独子的情况下仍旧对她保留了以女充子的秘密,已是很有忍耐力了。
若不然,柳夫人将这一点爆出去,现在南疆的情形会更坏,他们也不能安坐在这里谋算下一步了。
想到柳夫人,沐元瑜提了一句:“父王,昨日午间我接报,有人在喀儿湖附近见过一行商客,中间似乎有如柳夫人一般的人,只是经过了乔装,不能确定。倘若属实,柳夫人母子此刻恐怕已经离开南疆境内了。”
滇宁王的脸色难看起来,沉默着没有说话。
过一会道:“我知道了,你不要管他们了,安心去休养吧。”
沐元瑜应声要退出去,滇宁王追着说了一句:“别忘了写信。”
“——是。”
平安携滇宁王妃出来,替她掠阵的滇宁王妃回去荣正堂,处理一些家事,她则走去自己的书房,一边安排着让人把资料搬回去还给滇宁王,一边琢磨着信要怎么写。
告诉朱谨深她有了他们的宝宝——想一想,这件事还挺有意思的。
大概能吓他一大跳。
毕竟他当时说不会这么巧呢。
沐元瑜想来想去,不觉微笑起来,待忙碌着的下人们都离开后,她也想得差不多了,就在窗下提笔。
通篇她没写什么有意义的话,写的也不长,只是普通寒暄,乍看上去,跟朱谨深还不太熟似的,落到任何人手里,都绝看不出有一点不对。
只是最后的落款时间,她没有写今天,而是写了那一晚。
此时已经流行花笺,殷实一点的人家,书信都不会用光秃秃的白纸,或是印有不同色彩的彩笺,或是花鸟鱼虫山河大川的花笺,一般风雅的买着用,特别风雅的自己画。
沐元瑜不属于文人雅士那一拨,不过这张纸上,她格外自己画了点花样。
斜斜一枝石榴,连枝带叶,横在信尾处,最大的那一颗石榴,恰与日期隐隐叠在了一处,是她特别走去荣正堂借了滇宁王妃涂指甲的凤仙花汁涂的,又大又红,饱满的鼓胀开来,裂口处好似一个小儿的笑脸。
她的画技普通,但这一颗石榴,实是用了心力画的,看上去,可口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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