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皇后不知道,她这个元宵过得闹心,她的眼中钉也不见得快意。
朱谨深记事以来甚少有同龄玩伴,许泰嘉勉强算一个,但去年冠礼以前,也从未和他讨论过深入性男人的话题——许泰嘉这点眼色还是有的,他早两年就成了人,朱谨深一直没动静,跑皇子面前说这个,是显摆还是戳心呢?
这让朱谨深对其中的某些细节问题所知很模糊。
比如说,他就拿捏不准他梦里出现了不该出现的人,这个问题是应该一笑置之呢,还是严重到必须处理的程度。
对,他是很想忘记的没错。
但元宵过后,学堂很快重新开了课,他一走进去,望见沐元瑜那张殷切盼望一见到他就闪耀着欢喜的笑脸时,他的感觉不是如以往的舒坦,而是心虚。
他生平头一次知道什么叫心虚。
居然有掉头就走的冲动。
他知道世上有男风这回事,因为过去的一点经历,他知道的还很早。
及到长大出宫,他还陆续听说了教坊司的隔壁就有男风馆,这一方面是因为少数人本就好这一口,另一方面则是朝廷律法禁止官员宿娼,于是官员们另辟蹊径,将本来小众的这个门道催生成了产业。好些官员和世家大族好奇要尝鲜的子弟都会去光顾。
朱谨深会知道得这么清楚,只是他不喜欢糊涂,凡事既知道了,就想弄个明白。
他本人对这种事可绝无半点兴致。
沐元瑜爽朗明快,跟他曾听闻过的那种涂脂抹粉的小倌们没有任何相像,也绝不该把他们联系到一起——除了她长得娘了点之外。
可她那个堂兄还更娘呢。
朱谨深记性好,见过一次的人再不会忘掉。沐元瑜只是过于秀气,她那个堂兄眉目间简直是有点艳的。
“殿下,你脸色怎么这么差呢?”
沐元瑜疑惑的目光跟着他,一直跟着他到前面的座位坐下也没有收回来。
她觉得朱谨深不太对劲,脸上带着种说不出来的古怪不说,脚步都慢吞吞的,好像随时打算退回去,眼睛也不看人。
早来的两个皇弟站起来跟他打招呼,他都只是敷衍地点点头,眼神不知道在放空什么。
这个模样——他不会还厌学吧?
踏进学堂就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讲官还没到,沐元瑜重新坐下来,她的位置在朱谨深的正后方,伸手指戳他:“殿下,殿下?”
朱谨深没回头,闷声道:“做什么?”
他身体往前倾着,不叫她再戳到。
身后一时没了动静。
片刻后,一张笑脸凑到了他面前:“殿下,你是不是元宵晚上在外面呆久了,身体不舒服了?”
朱谨深的瞳孔瞬间微有放大——她还从座位绕出来跑到他面前来了!
这一下完全无法回避,朱谨深一看到她那双弯弯的笑眼,梦里的记忆立即复苏回放,尴尬得他身上一麻,感觉自己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这日子没法过了。
他压制不住地转头瞪了朱谨渊一眼。
朱谨渊正不太开心,嫡兄回归,他在学堂为首的短暂时光结束,令讲官进来的权力也不属于他了,结果还莫名其妙吃了嫡兄一个白眼,他可冤枉:“啊?”
他想偷偷瞪朱谨深一眼还没来得及呢,结果先被瞪了?
什么世道!
这点便宜都占不着,好生气啊。
朱谨深瞪完他,垂下了眼:“没什么事,回你位置上去,讲读的时辰要到了。”
沐元瑜“哦”了一声,她看出朱谨深怪怪的,但他不说,也没有她逼问的份,只好依令回去座位。
但她心里很不习惯,朱谨深没对她这样过,她有点小失落。
朱谨渊见这样,倒是若有所思起来,眼神也不禁亮了点——难道两个人闹矛盾了?
朱谨深没理他,传了令旨:“请先生进。”
讲官们依次进入。
讲读开始之后沐元瑜发现,朱谨深上课是有优待的,朱谨渊和朱谨洵要读十遍的文章,他读三遍就行。
朱谨深一副不大乐意说话的样子,沐元瑜不好和他聊,捡着课间时悄悄问了许泰嘉。
许泰嘉倒是给了她解答:“殿下体弱,从来学堂一直是这样的,只要能按时完成功课,先生们对他都很宽容。”
沐元瑜道:“殿下还有完不成的功课啊?我看他这些书早都念完了,再在这里坐着都有点浪费时间,怎么不专门另开了课呢?”
她以前没想过这个问题,是以为朱谨深体弱,常缺课,他习学的进度相应会慢,因此还跟弟弟们坐在一个屋里。但经过元宵宴那一遭,可见书经之类他早就烂熟于心了,还有什么必要在这里读这些早就知道的东西。
他要另开课是极便宜的事,皇家还能缺先生不成,只怕翰林院里一堆争着抢着要来的。
许泰嘉也有点纳闷:“不知皇上怎么想的,总之就一直这样了,好像先生有跟皇上反应过,不过之后还是这么着了——”
“泰嘉,过来一下。”
朱谨深站起来,说了一句。
“哦,殿下找我有事?”许泰嘉忙应了一声,顾不得理会沐元瑜了,站起跟朱谨深到往门外走去。
朱谨深现在看见沐元瑜就觉得不自在,不想看她,但不知怎地,余光又忍不住飘了一眼过去。
她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低着头,好像有点闷闷的样子。
倒是懂事,没有要跟过来。
朱谨深心里又不忍起来,这事并没有她一点错处,他躲着她,只怕她还以为自己在给她脸色看。
他绝没有这个意思,他心里那点纠结,还得尽快理顺了才好。
就拉了许泰嘉到外面,跟他这个“过来人”取了取经。
“殿下问我一般梦到谁?”许泰嘉抓了抓脑袋,“那可说不准,是女人都有可能罢。”
朱谨深经没取着,先吃了一惊:“都有可能?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是喜欢韦家那二姑娘?”
提到韦瑶,许泰嘉先有点害羞地笑了两声,跟着又嘿嘿道:“我是喜欢她没错,不过梦里的事嘛,谁说得准,又不是理智控制得了的——再说,人家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我这样想她,也不恭敬呀。”
朱谨深很受不了地皱起了眉,打量一眼许泰嘉,觉得这个伴读思想略肮脏——谁都可以!难道他今天梦桃红,明天就梦柳绿不成?
怎么梦得下去的。
对比之下,他忽然有种微妙的,他梦见沐元瑜也不太是个事的感觉:好歹他没有这么脏罢。
……但他梦里干的事,也没有那么干净就是了。
头疼。
第75章
朱谨深心头的疑虑从一个诡异的角度得到了一点释放,他感觉从“谁都可以”的伴读那里也得不到更多的有效信息了,遂微带嫌弃地望了他一眼,转头进殿了。
许泰嘉心里其实十分好奇,不知朱谨深是梦到了谁这么不对劲,他正犹豫着要不要问,不料朱谨深已经单方面中断了聊天,还鄙视了他一把。
“……”
怎么了嘛,男人不都是这样。
梦里的事还要挑剔别人,这洁癖还能不能好了。
哼,二殿下再厉害,不信他连自己的梦也能管得住。
他一路腹诽着跟了进去,只见殿里朱谨渊转过半个身子,正跟沐元瑜不知在说些什么。
——忽然感觉前方有杀气。
没梦错人以前,朱谨深真心不会管沐元瑜和谁说话这种事,他没这么闲也没这么小心眼。但有了那个梦以后,他自己不对劲,看别人也很难对劲起来。
总觉得朱谨渊是不是在动什么龌龊心眼。
他走过去,坐下,随口吩咐人:“请先生进。”
一个舍人应声而去,朱谨渊有点惊讶地停住了话头,抬头道:“下节讲读的时辰到了?”
朱谨深面不改色地道:“到了。”
不管到没到,讲官听到传唤,已经从偏殿出来了,总不成把人拦回去再歇一会。朱谨渊只好不太甘愿地转回了身。
才复课,讲官安排的课程还是比较轻松,上午讲读完,下午练练字,这一天就散了。
众人收拾了东西陆续出了殿,沐元瑜见朱谨深虽然还是不大说话,但除此之外,并没有别的什么不对头,主动跟他说话,他也理人,她就心宽放下了。
她不爱盯着人追根究底,谁没个心情不好的时候呢,有人爱分享,有人习惯自己承担,都正常。
这脾气不是跟她来的就行。
她这样大方,一副心无挂碍的样子,朱谨深受她所感,渐渐便又释然了些。
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不说,不会有任何人知道,只当是他没经验之下出的一点小错误罢。
快到午门时,后方有女子娇柔的声音响起:“二殿下,三殿下,新乐长公主在此,请二位殿下留步。”
朱谨深和朱谨渊都站住了脚转身,沐元瑜没被点名,但她见许泰嘉及另两个国子监生伴读都停步转身行礼,便也随大流地跟着躬了躬身。
新乐长公主是皇帝唯一的胞姐,先帝在时很宠爱她,亲自给选了家世清白容貌俊雅的驸马,初嫁时新乐长公主循例住在十王府里,后来今上登基,对这个胞姐也很照顾,除了给她长了封地之外,过得几年,还在驸马府的左近另赐了一座府邸。新乐长公主就搬去了新府邸里。
可惜这位公主夫妻缘浅,驸马早早过了世,两座府邸虽然挨着,另一座早就没了主人。新乐长公主是个深情的人,情愿守着一座空府邸,也不愿再行嫁人,守寡到了如今。
咳,以上是官方版本。
据沐元瑜知道的小道消息,则是新乐长公主打死了丈夫以后,就放飞了,在私下蓄养面首,且不只一个,十王府离皇城太近,将来皇子们也要住进去,皇帝怕这位胞姐把自己的儿子们带坏了,所以才捡别的地方另赐了府邸,让她往远一点的地方住去。
这也算中了新乐长公主的意,她就放飞得更厉害了,据说有一回她的面首甚至闹到了明面上,为争风吃醋,当街大打出手,结果引起了御史弹劾。
因本朝严防外戚的政策,不少公主都过得挺一般,这位算是个异数,被弹劾之后,也就受了皇帝一回诫饬,御史再参她没有德行,她无所谓,言官再牛终究管不到一位公主的被窝里去,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讲真,沐元瑜听到的时候有点神往。
这才没白投了个公主的胎。
此刻有机会遇见,她就势打量了一下。
新乐长公主去年做的寿辰,今年是四十有一,但从面容上完全看不出什么岁月的痕迹,她妆容齐整,发髻堆云,满头金翠耀眼,是个一眼望去娇艳若桃李的贵妇人。
新乐长公主拥着一件织金牡丹的披风,在宫人的跟随下缓步走到众人跟前,笑道:“二郎,三郎,这会儿是才下了学?”
朱谨深和朱谨渊都应是。
“皇上教子未免太严厉了,元宵才过没两日,就让你们开起课来。”新乐长公主说了一句,这话也只有她这个做姑姑的才有资格说得。
朱谨渊恭顺笑道:“姑母心疼侄儿们,不过歇了这么久,我们也该勤力起来了。”
“三郎总是这么懂事。”新乐长公主夸了他一句,接着道,“进学是应当的,不过也要适度,别累坏了身子,尤其是二郎,更要留些神。”
朱谨深淡淡道:“多谢姑母关心。”
新乐长公主知道他向来这个样子,也不以为意,转而道:“你们成日只是读书,也闷得慌,我月末要开一场赏梅宴,不如你们来散散?正好天气和暖一些,梅花也开到最后一点好辰光了,再不赏,下回就得年底了。”
她是个好交际爱热闹的性子,常找各种名目开宴席,朱家两兄弟都知道,朱谨深不好这种场合,原要照例拒绝,但话快出口时,他心中一动。
他会梦错人,是不是跟他少与姑娘接触有关系?他身边常年只有周姑姑这个年纪的宫人,他又不出门,与别的姑娘一年到头话都说不到几句,到知人事的时候,身边常出现的人里只有一个沐元瑜长得像样。
以至于他没有选择地带入了。
顺着这个思路下去,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沉默片刻后,朱谨深道:“那就叨扰姑母了。”
新乐长公主开宴,不管请什么人,驸马家那边的姑娘总要来几个,有两个已经托赖这种宴席嫁到了不错的人家,为着这种好处,夫家对于新乐长公主的放纵原就没什么权利说话,如此更闭嘴装瞎了。
朱谨渊见鬼般转头看他——这嫡兄吃错药了?去元宵宴还罢了,现在连这种无聊的赏花宴都说要去?
新乐长公主也甚为意外,她邀约不过顺口一句,没想着皇侄儿们能答应,惊喜道:“这就对了,二郎闲时很该出门逛逛,总闷着有什么意思。我定在正月二十八那日,你等着,回头我再给你补个帖子去。”
朱谨深道:“不劳烦姑母,到那日,我只管去就是了。”
“不行,帖子必得给你。”新乐长公主哈哈笑道,“不然呀,姑母只怕你是一时兴起,回头反悔,就假说忘了。”又望向朱谨渊道,“三郎呢?”
朱谨渊不觉得这种宴会对他能有什么帮助,新乐长公主宴请的人,总是女眷居多,他皇子之尊,跑女眷圈里打转有什么用?
就道:“不巧了,侄儿倒是想去,只是廿八那日正有些事,却是去不成了。”
新乐长公主知道他是托辞,原来是无所谓的,但极少露面的朱谨深都说要去,他反而不去,找的借口也很敷衍,她心下便微有不快,点头道:“好罢,那你没有口福了,我那里可准备了上好的花宴。”
又往沐元瑜面上打量了一眼:“这是沐家的小世子爷?你来吗?若来,我也给你补张帖子。”
沐元瑜躬身笑道:“多谢长公主邀请,臣随二殿下。”
新乐长公主笑了:“皇上说你们玩得来,我还不大信,二郎眼界高,再没见他搭理过谁,原来倒是真的。你们一道来,更热闹些了——泰嘉呢,你来不来?”
她跟许泰嘉比跟沐元瑜要熟悉得多,说话口气也随意。
许泰嘉是真有事,正月二十八正赶上他一个表舅做寿,虽不是很近的亲戚,他不去也不好,只有遗憾地婉拒了。
新乐长公主道:“过寿是正经事,确该去的。”
一通话说完,她出了午门上车去了。
朱谨深等一行人继续往外走,朱谨渊试探着问道:“二哥,你怎么想起去姑母的宴会了?你以前从不去的。”
朱谨深道:“想去。”
朱谨渊:“……”
总不能再追问他为什么想去罢?他倒是可以追问,但同时可以想见的是朱谨深一定也有的是话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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