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妙芸只好挂了电话重拨,才刚刚打通, 外面却有人急急忙忙的走进来回话,说许长栋回来了。她这边一个打岔,电话也就挂断了。
冯氏从房里出来, 看见许长栋眉心紧锁, 似乎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她在生意上向来帮不上什么忙,但也不妨碍她关心他,只开口问道:“刘翻译好点了吗?”
许妙芸也对许长栋工厂的事情不太清楚,不过这个刘翻译她前世听说过一点的, 早年去日本留过学, 回来就一直当日文翻译,听说和日本领事馆的几个领事打得火热, 那时候学校里几个热血的爱国青年都管他叫“刘汉奸”。
不过他到底伙同日本人做过什么坏事, 许妙芸也不太清楚。但那时候她听见“刘汉奸”这三个字,心里多少有一点点不舒服, 倒不是因为别的, 而是许长栋的工厂正巧请了这位“刘汉奸”。如今既然他被人劫了,要是不能再干翻译的事情,换一个也好。做日文翻译的人那么多, 被叫“汉奸”的,好像也只有这一位了。
“还没醒过来,医生说未必能醒过来了,我今日已经去看过他的妻女了。”许长栋虽然这样说,脸上的表情却依然没有轻松,看着倒像是还有别的难烦事情,许妙芸便多问了一句:“爹爹还有什么事情心烦吗?”
许长栋平日里工厂的事情再忙,也很少在家人面前露出难色,因此被许妙芸一眼瞧了出来,反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只笑道:“也没有什么大事,只是我年前从北边运来的机器就要到了,如今正着急要请个翻译,这刘翻译和日本人又熟,若是临时换人,也不知道事情能不能那么顺当。”
跟日本人做生意都要留个心眼,许长栋之所以用刘翻译,也是看准了他和日本人的那些关系,如今这样一来,事情反倒又要耽搁几天了,所以他心里着急,也是人之常情。
但这些事情许妙芸和冯氏终究帮不上什么忙,听了这话也只是白白担心了一场,终究只能跟着着急。许长栋也不想让她们太过担忧,便问她道:“你怎么还没睡?明日一早要同你母亲嫂嫂去宋家拜寿呢,可别起迟了。”
许妙芸听了这话,只好乖乖的回房里去,外面天色已经漆黑,抄手游廊里挂着几盏灯笼,被风一吹,那外头的纸哗啦啦的响起来。
眼看着都要立春了,可天气却还是这样冷。
她被这冷风一吹,又想起了方才要同沈韬说的话,便在走廊上顿了顿,待要转身,又觉得这会儿实在太晚了,也不知道沈韬睡觉了没有。就算他还没睡觉,被许长栋看见她这个时辰还过去讲电话,也要生出一番口舌来。
许妙芸思来想去,终究还是回了自己的房里。洗漱过后,也不管睡得着睡不着,只将被子一捂,便闭着眼睛睡觉。
但这样的夜毕竟很是难熬,况且她白天又睡过了,此时尽管寂静无声,却又仿佛有无数个声音在耳边,吵吵闹闹的,竟然完全没有一丝的睡意。
许妙芸只好披着褂子坐起来,一时趿了鞋,在梳妆台上翻来翻去。窗外只有半个月亮,树影婆娑,她找了火折子点起火来,整个室内都透亮了起来。
然而还是找不到她想要的东西,越是想找却越是找不到!翻得抽屉七零八落的,书本摊在桌子上,又落到地上,哐当一声,让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知春听见了动静进来,就看见许妙芸蹲在地上,一本本捡落在地上的书,烛光下她低着头,脸颊上一片泪光。
“小姐?”
她叫了许妙芸一声,那人身子却颤了颤,只是没抬头,偷偷的拿袖子抹了抹眼泪,低声道:“我把你吵醒了吧?你出去睡吧。”
知春就睡在她的外间,好方便她平常进出照顾自己。
“小姐找什么呢?”
其实知春大概知道许妙芸要找什么,但还是特意问了一句。那东西是她让她收起来的,她把它夹在一本书里,放在了五斗橱上的小柜子里锁起来了。
一来是怕她随意翻见了伤心,二来也是因为年节的时候房里客人多,人来人往的,若是被外头人看见了,可就不得了。
但她如今问了,许妙芸却并没有说,只是拧着眉心道:“没找什么,你这丫头怎么那么多事呢?”
她虽然这么说,捡书的时候却还是忍不住翻一翻书页,生怕有东西夹在里头一样。
知春见了她这样子,就觉得又好笑又心疼。
“小姐啊,沈少帅对你那么好,你为什么非不肯跟他在一块呢?”知春实在不明白,若是世上有这样好看的男人喜欢自己,她说不准丫鬟都不做了,眨眼就跟人跑了呢!
“你还是个丫头片子,你懂什么?”许妙芸叹了一口气,觉得重生了之后什么都还算顺心,唯独许多心里话,倒是不能跟以前一样,毫无保留的告诉知春了。要是跟她说自己重生了,前世已经嫁过沈韬一回了,她一定会被吓死的。
“我是丫头片子,难道小姐就不是?小姐比我还小哩,倒是一副七老八十的样子。”知春觉得许妙芸自从那次病过之后,就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她以前总爱撒娇使小性子,如今也不这样了,倒是多了很多心思,越发爱叹起气来了。
许妙芸这时候也已经收起了伤心,脸上的泪也擦干净了,抬起头看着知春道:“那是我以前不懂事,难道人就不会长大吗?”
“是会长大啊,可我娘说,没人会一下子长大,若是一下子长大的人,多半是受了什么刺激。”
许妙芸听了这话忍俊不禁,拿帕子擦了擦被冻僵的鼻头,笑道:“我看你才受刺激了,大半夜不睡觉。”
她说着已经把书收拾好了放在桌上,这时候知春却不见了,许妙芸心里还在数落她神神叨叨的,却见她拿了一本书过来,将那封面打开,推到许妙芸的面前。
“小姐是在找这个吧。”知春看着许妙芸脸上错愕的表情,嬉笑起来,打了个哈欠道:“我可是困死了,我要先出去睡了。”
就是……这张连脸都看不清的照片!倒叫她半夜爬起来找了这许久。许妙芸伸手将拿照片拿起来,映在烛光下看了半天。
忽然有一个想法油然而生。
要是沈韬明天能不订婚那该多好?等他回了申城,他们或许可以重新开始,她如今已经知道他和前世不一样了,但至少他还是和前世一样喜欢自己的。
然而这个念头很快又被许妙芸给打消了。沈韬他虽然看上去行为不羁,却从来不是一个不守信用的人,不管怎么说,沈家和曹家的这场婚事,也是势在必行的。
可尽管这样想,心里面却又那样伤心,不知不觉又落下泪来。那眼泪便不知不觉的落到了照片上,等许妙芸反应过来的时候,早已经积成一片不小的水滴,她着急的拿手心一擦,上面的原本就模糊的人影就更模糊了。
一切都这样的糟糕,仿佛冥冥之中已经注定,她和沈韬终究是不可能的了。
……
晚上没睡好,但第二天早上却还是要早起。
许妙芸昨晚也不知道熬到几点才睡觉,知春一早进来的时候,只瞧见她在圆桌上趴着睡着了,手脚都已经冰凉的了。
她急忙把许妙芸叫醒了,给她冲了一个汤婆子,让她在被窝里又捂了一会儿,等这一觉睡下去之后,时间倒是过得快得很,冯氏这边已经派了人过来请了。
许妙芸这才打了个哈欠从被窝里爬起来,一看梳妆台上放着的自鸣钟,急急忙忙起来洗漱。
“知春,我衣服准备好了吗?”她这边喊着,又让苏妈妈打水进来,一阵忙乱之后,终于坐在了梳妆台前。
苏妈妈不知道许妙芸昨晚哭过,看见她眼皮有点肿,还吩咐下去,让厨房准备一碗祛湿的薏米粥,给许妙芸祛祛湿。
知春却是偷偷的绞了冷毛巾过来,让许妙芸敷了敷。
她这边才刚刚梳妆打扮好,外面又有丫鬟来问话,冯氏很少出席这样的场合,显然是有些紧张。许妙芸穿戴好了,来到正房,吴氏也已经在那边等着了。
她因哭肿了眼皮,所以特意将妆容化的浓了一些,那边吴氏见了,倒是有些奇怪道:“三妹妹今天的妆,倒是有些重了。”
许妙芸只是笑笑,冯氏瞧着却皱了皱眉心道:“我倒是有些看不惯,平常的样子就挺好的。”
吴氏凑近过去瞧了一眼,见许妙芸眼中还有血丝,顿时就明白了过来,只笑着对冯氏道:“母亲出门少,不知道外头现如今就流行这样,三妹妹平日里那是天生丽质,如今要去那样的场合,妆浓一些也没什么。”
☆、第74章 074
虽是个黄道吉日, 但天气却并不是很好,外面阴沉沉罩着一层薄雾, 让人呼吸都觉得压抑几分。许长栋安排了汽车送她们过去,冯氏还是头一次去这样不太熟悉的人家,难免有些拘谨,她今天这一身衣裳是吴氏帮她选的, 穿的倒是得体又时髦的。
自从上次许妙芸把吴氏的事情瞒下来之后,吴氏对许妙芸越发就小心殷勤了几分。冯氏因有些晕车,许妙芸让她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 她一上了车便闭目养神起来, 后排的吴氏和许妙芸就悄悄的说起了话来。
吴氏平日里就算不会看报纸,同外头交际的人多了,自然也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看许妙芸那精气神,昨晚分明是哭了好一阵子的。
吴氏是过来人, 这些少年人的情情爱爱也是知道一些的, 瞧着她如今还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便知道她对那沈韬怕是一时不能忘情, 因笑着同她说些别的。
“三妹妹和宋先生怎么认识的?”
许妙芸想了想, 便将之前去商店买东西偶遇宋铭生的事情同吴氏说了说。
吴氏一听只笑着道:“这可不是缘分了?竟能一连偶遇上好几回,说不是缘分, 我都不信了。”
许妙芸坐在一旁, 脸上神色却淡淡的,那吴氏便拉着她的手道:“三妹妹,听嫂子一声劝, 这世上的好男人多的是呢,那沈韬再好,如今也是别人的未婚夫了,你之前因为他不喜欢德宝不要紧,可不能因为他耽误了你这一辈子。”
许妙芸心里一时有些混乱,正巧这时汽车已经停了下来,原来已经到了宋家的门口。
冯氏这时候也醒了过来,揉了揉眉心直说这汽车坐得难受,回去还是叫上一辆马车舒服。许妙芸和吴氏已经下了车,门口还不时有别家的客人,主人家依次招呼。正这时候,许妙芸瞧见宋铭生从大门内走了出来。
他今天穿着一身深色西装,越发显的身形挺拔,略瘦削的脸上带着惯有的笑意,头发梳理的一丝不苟,看上去精神奕奕。
“许太太、大少奶奶,欢迎欢迎。”
别的客人都是家里的下人来迎,唯独她们三个却是宋铭生亲自迎过来的,这让冯氏和吴氏都觉得有些受宠若惊。冯氏仍有些拘谨,好在吴氏反应灵敏,同宋铭生握了手,笑着寒暄了两句。
下人们过来领她们进去,宋铭生便同许妙芸一起进门,两人并排走在正门口的夹道上,宋铭生转头看了许妙芸一眼,见她一直低着头,嘴角忍不住勾了勾。
“许小姐今天怎么看着不太高兴的样子?”宋铭生拧眉看她,又道:“是不是我没跟你说一声就给你家下了拜帖,你不高兴了?”
许妙芸主意到他的用词,他从前是很重礼数的,这还是他第一次用“你、我”两个字来称呼彼此。
脸上倒是有些发热,心里却觉得自己终究是承受不起他的这一份厚爱,抬起头来迎上宋铭生的目光。
“宋先生客气了,能和宋家结交,上海滩还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呢。”
宋铭生听了这话微微一笑,眉梢挑了挑道:“那你也是这么想的吗?”他瞧见她脸上茫然的表情就猜出了答案,随即掉过头,看着不远处道:“我倒希望你不要这样想,把我看成同你父亲一样的生意人就好。”
宋家自从在宋铭生主持大局之后,确实增开了不少生意,这几年若是不知道底细的,都只当宋家已经是正当的生意人了。然而很多事情其实是没法隐瞒的,只要稍稍留神打听,就知道宋家实际上做的是什么营生了。
不过这两年宋家跟日本人对着干,倒是让许多老百姓和爱国人士又重新认识了青帮。
“宋先生在我眼里就是一个生意人。”许妙芸想了想,老老实实的回道。
宋铭生听了却又皱了皱眉心,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表情,笑道:“你这么说,让我觉得自己像是被摆在佛龛上的财神爷一样,浑身金光闪闪的。”
许妙芸被他逗乐了,捂着嘴咯咯笑了起来,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那人稍稍偏头扫了她一眼,笑道:“许小姐果然是笑起来的时候好看多了,应该多笑笑的。”
许妙芸这才反应过来,宋铭生是在故意逗她开心。他这样的老大,大约在人前是从来不曾说过什么笑话的,因此即便是说笑话,她听着又觉得一本正经,反而就更可笑了。
可笑过之后,又觉得很不好意思,脸上便又更烫了几分。
“宋先生说的笑话真冷。”她憋着笑道。
宋铭生却依旧一本正经,点头道:“冷笑话也是笑话嘛。”
许妙芸这下就真的没话说了。
……
宋家通吃黑白两道,家底丰厚,听说老家是在宝山一带的,后来祖上过来了申城,在这苏州河畔安家落户。
宋府如今是四进的宅院,老太太住在最后一进里头,宋五爷这两年退居幕后,时常不在申城,过冬的时候去了香港避寒,这次还是为了老太太的寿辰才回来的。
许妙芸原本以为老太太的八十大寿必定会大摆宴席,进府之后才知道,宋家竟也没有铺张,就请了平日里常往来的十几户人家,席面不过二三十来桌。
这样一来,原本以为扎在人群中不出挑的许家,倒是扎眼了许多。
外头传言宋铭生不是宋太太亲生的,并不得她的喜欢,但宋老太太对宋铭生却欢喜的很,比她之前的几个孙子更喜欢,这大约也是造成婆媳两人关系不睦的一个原因。
宋老太太虽然已经八十高龄,看着却很健朗,瞧见宋铭生进来,只笑着向他伸手道:“你上次说你认识一位许小姐的,她今天来了没有。”
许妙芸是同宋铭生一起进来的,早有眼尖的人已经瞧见她了,大家私下里打量她是哪家的姑娘,被宋老太太这样一说,便明白了过来。
许长栋是正经生意人,在上海滩还算有些名望,众人一听她姓许,便想起了不久前吴家的事情。更有和两家都有走动人亲友已经开始窃窃私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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