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姜灵洲是他最为宠爱的长女,好似在掌珠玉、当空圆月,齐帝对她珍爱非常——齐人女子十四便可听婚嫁,正是因为齐帝挑遍华亭儿郎,也找不出一个能尚河阳公主之人,这才让姜灵洲在宫中待到了十七岁。如此厚爱,可见一斑。
齐帝与太子对谈一会儿,便挥袖让太子自行离去。
小太监替太子推门,朱红的门扇开了一半,便撞在了门外姜灵洲的身上。太子抬头,看到姜灵洲正矗在门口,作出偷听之姿,登时恼了。
“河阳!你怎么没回去?”太子说。
姜灵洲低垂了眼帘,眉眼微垂,声音轻淡:“哥哥与父皇还想瞒我到几时?那萧骏驰想娶的人,是我吧。”
“身为女子,怎能随意谈及婚嫁之事?”太子斥道:“萧骏驰要想娶你,怕是得等下辈子了。安心罢,皇兄定不会让那贼人如意。”
姜灵洲笑一笑,说道:“皇兄,这事可勉强不来。”
太子默然。
他也知道,姜灵洲说得对。眼下正是魏人占着上风,若惹得萧骏驰不满,怕是第二日魏兵的箭矢便要射上华亭城门来。国将不保,安论族人?
两兄妹对望一会儿,姜灵洲缓缓道:“憾只憾,河阳并非男儿身,不能为社稷身死。”顿了顿,又道:“……若能用得着河阳,皇兄与父皇可莫要自己捱着。大齐上下,不独姜姓一家,还有着千千万百姓。”
说罢,姜灵洲垂首朝着太子一福,携婢女离去。
姜灵洲先去看了朱太后,得知朱太后今日不想见人,便又回了自己的览芸宫。沿路上,她望见四下里飞甍连阙、凤翼低垂,朱阁碧楼层叠迢递,不由在心底低低一叹。
也不知宫中这般金粉太平,还能维持到几时。
她回到览芸宫中刚坐下不久,三公主姜惠风与生母丽妃便施施然登门造访了。
姜惠风与丽妃默然坐了好一阵,丽妃这才讪讪开口,说明来意。
“想必河阳殿下也知道,近日宫中所流传的那件事。”丽妃捏着帕子,缀在额前的翠色花胜曳着一小串豆大的宝珠,盈辉流转:“——魏国的竞陵王,向陛下求娶一位齐国公主。”
姜灵洲颔首,说:“确实有所耳闻。”
“我虽是后宫妇人,却也知兹事体大。我有心让惠风替陛下分忧,只是那魏国山远水恶,我又是惠风生身母亲,自幼看着惠风长大,到底心有不忍。”丽妃将手帕在眼角碰了一下,声音戚戚:“这才厚颜前来览芸宫,求河阳殿下帮一帮惠风。”
姜灵洲有二字封号,位在丽妃之上。便是在宫中颇有声势的丽妃,在姜灵洲面前也需呼敬称。
姜灵洲淡淡扫一眼姜惠风,见十三岁的姜惠风正瑟缩着躲在母妃身后,便从桌上取了一叠芙蓉紫薯糕,递了过去。
一边递,她一边道:“河阳也不过是一介女流罢了,能帮上丽妃娘娘的地方,怕是甚少。”
姜惠风见到糕点,便不躲了,小手抓起紫薯糕便啃起来。
“河阳殿下说笑了。”丽妃道:“那萧骏驰求娶的是姜氏女。偌大皇室,只四位公主,总须挑出一位来远嫁魏国。河阳殿下是陛下的心尖肉,必然不会蒙此不幸。余下的三位公主,便不好说了。惠风才十三岁,若是嫁去了魏国,怕是得不到一段好姻缘。只望河阳殿下,能提携惠风二三。”
姜灵洲深受齐帝宠爱,只要姜灵洲在齐帝面前说上一句,姜惠风便会从和亲名单中摘去。
“丽妃娘娘,惠风定然不会嫁给萧骏驰。”姜灵洲心知内情,只好淡淡道:“你便放心吧。”
丽妃心下大喜。她一时忘乎所以,道:“依妾拙见,和亲人选倒也不是没有。二公主可不是极为适用吗?”
二公主姜清渠,平素最喜与姜灵洲一争高低。在这宫中,谁都知道二公主不喜姜灵洲。
姜灵洲虽从未对某人显露出明白的喜恶来,一直对所有姊妹兄弟一视同仁,态度温宜得当,但丽妃心下揣测,姜灵洲应当是不喜二公主的。
“这些事,自有父皇决议。”灵洲道。
丽妃好似吃了一颗定心丸,当下便放下了一直悬着的心。她抚一抚姜惠风的发顶,笑道:“有劳河阳殿下了。”说罢,便携着三公主离去。
姜惠风摸着嘴边的紫薯糕屑,扭头望着姜灵洲,脆生生地说道:“河阳姐姐这儿的紫薯糕,还是和从前一样好吃。”
丽妃与三公主离去后,在姜灵洲身后侍奉的婢女白露不由露出了蔑色,说道:“这等家国大事,咱们河阳殿下只忧虑着如何为社稷解燃眉之急,丽妃娘娘倒好,尽顾着自家闺女能不能觅得个好夫婿!”
白露一向是个跳脱泼辣性子,敢说敢做,埋汰起主子来,嘴巴利索得很。
姜灵洲听了,低声道:“白露,休得多言。人各有命,丽妃只不过是爱女心切罢了。”
一日便这样匆匆过去。
日光西斜,到了傍晚,又降了一场骤雨。大雨倾盆瓢泼,遮天蔽地,令满庭枝叶都隐于雨幕白纱之中。日头昏昏暗暗,叫人看不分明。
刚到摆餐时,览芸宫外的宫人急匆匆来通传。
“太子殿下到访。”
话音未落,太子姜晏然湿漉漉的身影便自宫门间走出。
他没带伞具,一路披着雨水前来。面色灰暗,犹如殿宇外天色。
“皇兄这是怎么了?竟这般仪态匆匆。”姜灵洲蹙眉,连忙令白露、蒹葭两个去准备干爽帕子并崭新衣物,自己迎了上去,将手帕递给他。
“河阳……”
姜晏然说的话有些轻。恰逢天外一道白电劈过,陡然将半个天幕映的惨白,也将太子面上的衰颓映得清晰明彻。
“二皇叔被魏人俘去了。萧骏驰说,一个河阳公主,换一个姜家王爷。”
宫外闷雷滚滚,伴着大雨浇洗之声,响彻内外。
姜灵洲僵硬了手,心下一片惴惴。
她先想到幽燕二十万齐民,又想到朱太后昏沉倚在榻上,多次催问“老二何时回家”的模样。
闷了一会儿,姜灵洲道:“皇兄,这事怕是不能拖了,快回了魏国吧,就说我愿意嫁给竞陵王萧骏驰。”
作者有话要说:
萧大狗:你们不懂我的好,嫁给我明明是享福。
第3章 竞陵王
太子姜晏然与河阳公主姜灵洲一母同胞,兄妹俩情谊匪浅。他听到妹妹的话,有心再劝她两句,一张口,却猝不及防打了个嚏喷,一时间狼狈非常。
他不再言语,而是随宫女去了侧殿,换了一身干适衣服。
太子返身回到览芸宫正殿时,便闻到博山香里一味香意。
他仔细一嗅,辨出这是去岁南郡贡来的郁犀香。他想到平日里姜灵洲素来是个香球不离衣、笔墨常在案的风雅人,心下不由一阵百味陈杂。
——若是嫁去了魏,她以后见到的,尽是些只知道骑马弄剑的粗鲁武人,哪会懂得什么香丸、香线的,只怕这日子着实不好受。
太子的心里闷乱起来。
姜灵洲嫁去魏国,又岂止是不好受,整个萧家都要视她如眼中钉,她自此就得如履薄冰、战战兢兢而活。倘若他日齐魏兵戈再开,只怕姜灵洲便会头一个化为一捧紫烟。
这般想着,太子盯着那孔雀蓝雕金猊的香炉半晌,好一阵沉默,面色阴晴不定。
姜灵洲驱散了宫人,只留下白露、蒹葭服侍,随后问道:“皇兄在想些什么?”
“河阳,你若是不想嫁给那莽夫,定然要告诉为兄。”太子道:“只要你不愿意,这天下便无人能强你嫁人。父皇与为兄,定会护你一世平安。”
太子被雨淋湿漉的发髻未干,面上却是无比认真。姜灵洲见他如此模样,心下微微一动,好似春雪消融一般,暖洋洋的。
“家国大事,又岂是一个‘愿与不愿’能决定的?”她执起茶壶,亲自替太子斟了一杯,道:“河阳身为大齐公主,生而须担此重任。能为父皇与姜齐分忧,已是河阳之幸。”
太子没喝茶,接过茶杯重重地搁在桌上,嚷道:“你可想好了!”
姜灵洲道:“自是想好了。”
太子脾性不好,可到底不忍亲妹妹受苦,又压下躁意,劝了起来:“齐魏交恶数十年,你若是嫁给了萧骏驰,只怕那萧氏上上下下都会看你不痛快。且山遥水远,人生地陌。你若嫁去魏,过得顺不顺且按下不提;只怕你这是一生都回不得华亭了。”
姜灵洲的手指微微一曲,暗暗绞紧了自己的袖口。
“无妨。”她道。
“……魏国萧氏本就多嫌隙,常有腌臜之事,自家的贵介豪族也斗个不停。你若陷了进去,那便安危难保。”太子陡然站起,在姜灵洲身侧负手踱步:“更何况,赵五战于秦,武帝亦动戈于匈人。便是将姜氏女儿嫁了出去,齐魏也未必如萧骏驰所算那般,可永结世好。若是他日魏人又起了心思,南下犯我姜齐,河阳,你可知你会落得怎样一般下场?”
姜灵洲半垂眼帘,气息微促。
半晌后,她沉静道:“以身为质,古来有之。大不了,便是奉上河阳一命罢了。总好过眼下幽燕二十万齐民家园不保,流理失所。”
太子的脚步僵住。
他似是没料到姜灵洲会这样说,面上一阵沉闷。顿了顿,他绕回姜灵洲面前,贴近她,偷眼瞄了瞄侍立在宫外的宫女,道:“河阳,再不济,你也要想一想刘琮。”
“刘琮”这个名字一入耳,姜灵洲便倏然抬起了眼帘。
她看着太子,一字字道:“皇兄,男女有别。河阳与那安庆王只不过点头之交罢了。以后不要再提起这件事了。”
太子喉头一噎,讪讪道:“是为兄说错了。”
他望向面前的姜灵洲,忽的意识到,从前那跟在自己身后闹着要扑蝶骑高的小女孩儿早就长大了,如今已出落得玉雪亭亭,早不是能与孩童玩伴胡闹的年纪了。
姜灵洲要做的事,便是他这个兄长也不好阻拦。
更何况,她嫁去魏国,自然能解眼前百般急难。
太子仰天长叹一声,道:“河阳,你向来有自己的主意。若你心意已决,明天便与我去回禀了父皇吧。萧骏驰的使节在华亭待了三日,怕是早已不耐烦了。”
虽心疼自己的妹妹,可他终归是一国太子,不可将家国大事视为儿戏。
次日,姜灵洲便随兄长去了崇政殿,向齐帝陈愿。齐帝犹豫一番,便答应了此事,立刻回了魏国的使臣。当日,使臣便进了宫,说是有礼物要代竞陵王赠给河阳公主。
使臣作劲装打扮,窄袖短衣,浑身健实,个头比殿上的所有人都要高些,走起路来虎虎生风,眼睛更是如怒虎一般,令在旁伺候的宫女们都惊怯地低下了头。
他阔步走到阶前,屈膝半跪。
齐帝身旁的小太监立刻尖了嗓子,嚷道:“大胆!面见陛下,竟敢只行半礼!”
使臣扫了一眼太监,满面硬肃,双膝一落,这才跪在了地上。他自随身携带的囊袋中取出一枚金红色礼椟,朝上递去,道:“竞陵王以幽燕三座城池与此匕为聘,献予河阳殿下。”
太监接过了长椟,开盖验查一番,这才递给了坐于帘后齐帝身侧的姜灵洲。
蒹葭接过礼盒,在姜灵洲面前展开,那椟中藏的是一枚匕首,匕柄呈月牙状,雕着四爪捧玉的吞火鸱吻,又嵌了些松花色的细碎宝石,精美异常。
“此匕乃是竞陵王命人锻造之物。鸱吻在魏素有‘前龙子’之谓,喻竞陵王为萧氏血裔。此外,此匕更有辟灾驱邪之效,能镇千般恶念。”使臣说着,隔帘望一眼姜灵洲,又道:“竞陵王遥祝公主殿下,无恶念、无杂欲、无灾祸,安寿康乐,永享太平。”
姜灵洲命蒹葭收下了匕首,道:“谢过竞陵王美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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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两日功夫,河阳公主和亲魏国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华亭,继而远远朝着南北东西散去。
民众皆夸赞河阳公主身有大义,又有惋惜河阳公主远嫁的。最欣悦不过北方幽燕百姓,因萧骏驰退兵驻守,主动拱手让出三座重镇作为聘礼,逃难的百姓们纷纷回到了故乡。原本被虏去的嘉宁王也被送回幽燕,重返营帐。
姜灵洲身在深宫,不知宫外日月。自应下萧骏驰的婚事后,她便忙碌起来,无暇关注旁事。
萧骏驰像是怕已经到手的老婆会飞走一般,恨不得让使臣直接把姜灵洲带回魏国。但齐国重礼,定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魏、齐两国磨了又磨,这才匆匆挑了个司天官算出的吉日,定下了孟秋七月的婚期。
既是公主出嫁,那便少不得大操大办。嫁女求和已是落了笑柄,齐帝更不愿让魏人在婚嫁上看了笑话,于是令少府开国库摘选宝物金银,又要挑如云婢女送予姜灵洲陪嫁。览芸宫内外,登时一片繁忙。
皇后向来是个硬气人,得知女儿自请出嫁,竟是赌气一般不愿见姜灵洲。小半月后,皇后才姗姗替她操罗起婚嫁事宜来。
礼单在手,可皇后娘娘却毫无嫁女的喜色,一张脸绷得比冰还冷。饶是姜灵洲左哄右哄,皇后娘娘都一副气极模样。
“母后,女儿为父皇解了忧,不好么?”姜灵洲问皇后。
“孰好孰坏,你自己省得。”皇后手指重重翻过礼单,背过身去不说话。
见此番景象,姜灵洲又是一番哄。
好不容易得了闲暇,回到览芸宫,她便捧出萧骏驰所赠的匕首,仔细抚看。
白露见了,便对蒹葭偷偷私语道:“咱们公主到底只是个姑娘家,想必还是想嫁个良人罢。盼只盼那竞陵王对公主好些,莫要让她伤了心。”
蒹葭远比白露稳重,不似她一般天真跳脱。听得白露一席话,蒹葭摇摇头,浅浅一叹,道:“这般姻缘,已不算是‘姻缘’了。公主这一嫁,便犹如替我大齐下了一枚棋子。人在局中,又何谈姻缘幸事?那萧家人能让公主过得安生些,便已是大幸了。”
白露闷了声,面露愁苦之色。顿了顿,她道:“没料到和亲竟是这般麻烦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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