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过了年,蒹葭也到了魏国女子出嫁的岁数了。那时,我便替你仔细挑拣一个夫婿,再让蒹葭风风光光嫁出去。”说完了年关之事,姜灵洲提起了贴身婢女的婚事来,“总不能把你扣在我身边一辈子。蒹葭喜欢怎样的儿郎?不妨与我说道一番。”
蒹葭微蹙眉心,道:“奴婢愿伺候王妃娘娘一辈子。”
“哪儿的话?你日后还要照料自个儿的孩子呢。”姜灵洲握了她的手,笑容绵软,“且你就算是嫁了人,也可随时回我身边来伺候。竞陵王府何愁养不起一个蒹葭?”
一番话,令蒹葭心底又是酸涩又是欢喜,眼角不由有了泪意。
就在此时,为霜撩了帘子,顶着一身风雪进来了。她见了一礼,道:“王妃娘娘,西宫里来了话,说是陛下请您去赏雪呢。”
“……陛下?”姜灵洲有些疑惑,“为霜,你不曾听错吧?”
“是陛下请您呢。”为霜答道。
萧武川的身子如今已弱极,哪有什么精神请她去赏雪?正当姜灵洲疑惑不已时,为霜就凑到她耳旁,低声道:“西宫里还传了太医的话来,说陛下……怕是要不行了,只是想最后见见您。不过,您若是不想去宫里头,想必也无妨。”
“罢了,去吧。”姜灵洲起了身,让婢女给她披上了鹤敞,“这西宫,我还去的少了不成?有什么可担忧的?我这就出门去。白露,你记得去与王爷支会一声。”
婢女备下了马车,她便顶着洋洒细雪入了西宫。
***
萧武川在湖心亭里等着她。
那湖心亭修筑在水上,四面皆是平平池面。八角的飞檐上,积着些微白色,如洒了春日新絮。时有落雪飘扬着坠入湖面,泛开一圈细小涟漪来。几条荷杆孤零零矗在碧水之中,像是已在这儿待了十好几年。
四下极静,落雪无声。
姜灵洲循着九曲石桥,慢慢走到了那亭前。伞面之上,已是沉沉的了。
萧武川坐在亭中,望着湖心里那两道荷杆,像是不会动的石像似的。瘦削的面颊上,竟然有几分气色,目光也有了几分神采。姜灵洲一望之下,竟觉得那令人惊艳无端的翩翩美少年又回来了。
“摄政王妃来了?”
他听见脚步声,回了头。他那因久不见天日而显得极其苍白的面孔,彷如被雪染就;眸光微亮,如同初初见到心上女子的纯澈少年一般。
“见过陛下。”姜灵洲收了伞,低身一礼。
“免礼吧,坐就是了。”萧武川一笑,抬起了空空衣袖,瘦削手臂指了指石桌对面的位子,“这儿本当是留给你的。”
他打量着姜灵洲,眸光愈亮,只觉得面前的女子真是美极了。不一会儿,他低声道:“今日召摄政王妃来,只是想与王妃说些话罢了。待说完了,便送摄政王妃出宫去。”
“陛下但说无妨。”
萧武川安静了好一阵子,望向那亭外落雪,慢慢道:“朕常常想,若是朕不曾误解三叔,又听信了二叔之言,与三叔较了一辈子劲,是不是今日的景色,便会有所不同?”
姜灵洲没说话,他又继续道:“朕这一辈子,也只是庸庸碌碌,毫无所为。与父皇相比,实在是天上地下,云泥之别。”
“……陛下,”姜灵洲开了口,低声道,“‘一辈子’可还长着呢。哪是这短短十数年可说完的?”
“这话,摄政王妃说给旁人听便可以了。朕这身体如何,摄政王妃还不明白么?”萧武川笑容愈益灿烂,便如春风过庭、吹开一院棠梨般,满目皆是棣华,“兴许,当年朕不与三叔较劲,最终……娶了你的,便是朕吧。”
他还是耿耿于怀,难以放下。
“是朕先向齐国求娶河阳公主。”他垂了眼眸,低声喃喃,“若是这一切都不曾有过,那也许今日我俩便可在此地对饮赏雪,共赏山河。”
可这也仅仅是“如果”罢了。
如今河阳公主嫁给了萧骏驰,而他则浑浑噩噩地过了那么些年;既无大业,也无功过。如今身体衰弱,如这落入池面的冬雪一般,随时便会消散而去。
“……河阳,”萧武川将目光转向她,语气中微带希冀,“假若,朕,不,我是说,假若……你不曾遇见三叔,你可愿嫁给我?”
姜灵洲默。
萧武川见她不答,眉心微蹙,眼眸中有了一分哀求之意。他放低姿态,道:“河阳,我快要死了。说两句好听话,让我安安生生地去了,不成么?”
姜灵洲还是默。
萧武川僵硬着点了头,喃喃道:“你当真如此恨我么?因为三叔的缘故?”
这时,姜灵洲倏然抬起了头,道:“陛下,臣妾并不敢憎恨于您。陛下只是受了奸人蒙蔽,也并未做过如何伤害臣妾之事。便是有,那也是过去之事了,臣妾并不放在心上。”
“那你为何不答?”
“臣妾不答,只是因为陛下之言,并无可能。”她直视着萧武川,眸光坚定,“陛下并非无知幼子,也知道时事如东流之水,无可往复。如今凡事已定,又何必苦求一个‘如果’?”
萧武川微喘了两口气,喉间如漏风一般,发出嘶嘶之声。
“我只是……想要听你说……”
“既然陛下想听,那臣妾便说吧。”姜灵洲道,“若是臣妾不曾嫁给竞陵王,陛下不曾与王爷有过那样一番嫌隙,时事定然大改。竞陵王不摄政,手无玄甲军,自然攻不下齐国幽燕八镇。届时,就算陛下求娶齐国公主,嫁来的至多也只是臣妾的妹妹罢了。”
顿了顿,她又道:“兴许,毫州王还能掌政。如此一来,齐国会攻破魏国也未可知。那时,便是和亲缔盟也不成了。世事有变,天行无常,又岂是一个‘如果’可以囊括的?”
萧武川听了,怔怔不动,仿佛又成了一尊石像。
——若是真如她这样说,怕是他这辈子都不会遇见姜灵洲了。
“河阳,你可真是不饶人。”他苦苦一笑,眼底满是涩意,“从前我竟只觉得你皮囊好看,真真是蠢钝极了。”顿一顿,他又问道:“那我如今只问一句。”
“陛下且问。”
“河阳,你恨我么?”
细雪无声而落,满湖细细涟漪。
姜灵洲正了肩上鹤敞,悠悠一叹,道:“不恨。”
萧武川的面容上渐渐泛开了苦涩笑意。
他曾欲占有她,又几度对她夫君下手。她不恨自己,可真是幸哉。
“臣妾之所以不恨陛下,只是觉得陛下之事,并不值得挂虑心间罢了。”
她淡淡说,“佛书里说,‘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虽是劝人戒了人之爱的话,可也能算是臣妾此时心底之言了——陛下便是做过什么,臣妾也不曾放在心上,转头便忘。……以是,不必恨。”
她这番话说完,萧武川的苦笑愈甚。渐渐的,他觉得身子有些困乏,那眼眸里的光彩也有些淡了。困意上涌,像是小时候被父皇教训着练了一夜马术一般的困倦。
他倚靠在亭上,阖上了双眼,喃喃道:“摄政王妃,朕有些困了,在此地小眠一会儿。你叫那些宫女莫要来扰了朕的清梦。太阳落山之后,再来叫朕回含章殿去吧。”
他眼皮沉沉,似是根本睁不开了。
姜灵洲起了身,见了一礼,答:“是。”
继而,她便将身上鹤敞解下,披在帝王身上以御冬寒,然后悄声退出了湖心之亭。
待步出了那九曲石桥,便有宫婢迎上来。姜灵洲将手中纸伞交于婢女,眼眸微暗,低声道:“叫太医过来。……还有,去备灵事吧,快些手脚,莫要过了今夜。”
湖上冬雪纷纷,披着鹤敞的瘦弱帝王如睡着了一般,倚在亭中。
***
安平七年,冬,魏帝萧武川病薨。
作者有话要说: 萧武川:我这口便当吊了半本书终于发了!!
姜灵洲:发动特技*【当场念佛超度】
陆之若:我有一句***不得不说
第93章 笼中雀
安平八年, 春。
太延冬雪初融,新枝探绿。整座城池,犹如渐渐从冬日好眠之中苏醒,重焕出勃勃生机。城池一面,传来修筑敲打之声, 原是冷清已久的太延东宫正被翻新着。
工匠出入宫门, 里里外外忙碌着,一片热闹鼎沸。疏通了淤泥的御渠里, 被引入一注清流, 水波直直泛入花园池塘之中。屋宇飞檐之上, 新铺砌的琉璃宝瓦, 在日光下璀璨生辉,仿佛佛前铺地宝石。
萧氏皇族历来居住在西宫, 这东宫只是用于偶尔小住一阵;以是, 东宫远不如西宫奢侈巍峨、宏大壮阔, 反倒有几分南人宫殿的意蕴。
而如今, 这东宫却忽而被翻修一新。原因只得一个——新朝又将来临。
去岁冬,萧武川病薨。此后,朝臣便力主摄政王萧骏驰登上帝位,一正萧氏大统。前前后后,百官商议了诸多琐碎繁杂事务;几经周折,终于尘埃落定。
萧骏驰将于三月身登宝殿,一揽皇极。
按照惯例,新帝理当迁入西宫。可萧骏驰却并不要那奢华的偌大西宫, 而是点名要翻修扩建这东宫。各中原因,朝臣们或多或少都能猜到几分。
一来,摄政王妃自齐国嫁来,摄政王自然会爱重垂怜几分。是这东宫里有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又有巧匠能工仿照齐人修造的园林;恐怕是摄政王怕王妃思乡过甚,这才要迁入东宫。
二来,是那西宫里从前明争暗斗、死生无数,令摄政王不大喜欢。宫殿虽宏大,却载了无数冤魂孤魄;且,那疯疯癫癫的前皇后陆之瑶也还住在西宫中。摄政王信佛宗,不喜欢这样的地方,也是自然的。
匠人翻修东宫的手脚极快,不过一月余,便清淤排沟、栽花种树,令那东宫焕然一新,显露出巍巍的皇家派头来。远远望去,便如一片琼台仙宫、瑶池玉殿似的。
这一日,萧骏驰带了姜灵洲,一起去看那翻修完毕的东宫。软舆过了朱门,姜灵洲便下了轿舆,四处张望着。她扫见宫殿虽气宇非凡,却并无匾额,便问道:“王爷,为何这宫殿无名?”
萧骏驰负了手,说:“等着王妃来取名。”
“王爷就不能自个儿取了?”
“我一介武人,粗鄙不堪,哪识得什么好字?”萧骏驰笑道,“你看我给那陆之若起的封号,都是什么‘圆’、‘巨’;如此,王妃还放心让我来取名么?”
那陆之若说来也是个倒霉女子。她虽嫁给萧武川为后,可不过一个秋日,萧武川便没了。她独守空房了那么一阵子,便得封了个“惠懿皇后陆氏”的名头,接着被迁到西宫一角,独自生活着去了。
萧骏驰也不是个死板之人,他也与陆之若说过,若是陆之若想要走,随时可离开这西宫。但那陆之若却恍恍惚惚的,始终不愿走。
陆之若想的很简单——她在胶州时是放了大话,说是要在太延做人上人的。如今她好歹是个惠懿皇后,虽孤独寂寞了一些,却能享着荣华富贵。若是离开了西宫,回到胶州去,那就是一文不名。
以是,陆之若不愿走,只说要在西宫陪着废后陆之瑶。
姜灵洲四下走了走,见一处殿宇旁有绿萝攀援,花叶满墙,便给这宫殿取名作“翠微宫”;又见一处宫殿旁有流水泛波,粼粼生辉,便称其为“洞庭居”。四处闲闲晃了一阵子,也取了不少好名字。
“王妃挑好了没有?日后搬入这东宫内,要住在哪一处宫所?”萧骏驰问。
“若是要妾身自个儿选,自然是喜欢傍水而居的洞庭居。但是,凡事皆有规章,依照你们魏人祖制,妾是只能住在那紫宸宫的。”姜灵洲答道。
“怕甚麽?”萧骏驰不以为意,“王妃爱住哪儿,便住哪儿,看有谁敢多说一句?”
姜灵洲看他这幅模样,心底一点法子也没有。
她知道,萧骏驰有时便是这样的性子,一点都不在乎外人如何看他。礼制之事,于他也如无物。为了哄人高兴,便会做出逾越雷池之事来。
“那便住在洞庭居吧。”姜灵洲说着,扫了一眼偌大的宫宇,道,“这么大的地方,却只留我俩与春儿,未免有些孤寂了。到时候,王爷要不要广纳嫔妾,充盈后宫?”
萧骏驰登时警觉。
求生欲使萧骏驰学会如何完美答题。
“除了王妃,天下其他女子皆不能入本王的眼。便是来一千个、一万个,也和没有一个样儿。”萧骏驰道,“王妃若是觉得寂寞,可常常召些小姑娘进来坐坐。只可惜了娜塔热琴,现在还在与她家那和尚打架,没空回太延来瞧瞧。”
近来格胡娜时有书信送来。她先是祝贺了萧骏驰大事落定,又说自己已与傅徽联络上了,要回去与傅徽一同重振祆教。说的最多的,还是她家那仆人和尚——
那和尚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齐人,起初什么都不会。格胡娜说她下了狠劲头调|教他,现在那和尚会洗衣做饭,还会打猎骑马;上能修屋顶,下能辨草药,是和尚中的大能者。
若是有机会,她就逼那和尚还了俗,与她结为夫妻。
“对了,王妃,我有一件事不得不说。”萧骏驰忽然道。
“嗯?”
“从前刚来太延时,本王与王妃提过,要重办一场婚仪,令陛下主婚。”萧骏驰咳了咳,道,“只是那时王妃怕累,本王一提,王妃便只说自己没精力折腾这事儿。拖拖延延的,如今春儿都一岁了,还没好好重办那婚仪。”
“王爷,你莫非是……”姜灵洲微惊。
“待本王登基之后,定要好好办一次婚仪。”萧骏驰摩挲着扳指,一脸意气风发。
姜灵洲觉得心里有点儿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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