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珺却想起了前世读到过的,吴越王钱镠写给王妃戴氏的那句著名的“陌上花开,可缓缓归”。
青璇这句似有些相同的意味,只不过在说了“且徐行”后,又说了句“待君早至”,一面因多罗有伤让他慢行,一面又期待他“早至”,这种矛盾的心情倒不比吴越王的千古名句逊色呢。
多罗遇刺的事情解决了以后,楚珺没有马上离开,因为还有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需要处理。
楚珺看着面前一言不发的元引珂,“我知道你不想与我说话。如此,我也不与你说什么了。只不过,这个人,你或许会见一见。”
元引珂没有出回答。楚珺沉默片刻,“长思殿你不想回去的话,我会想办法。”
元引珂依旧没有出声。楚珺叹了口气,把她一个人留在屋子里。
孟蔼见楚珺出来,迎上去道:“如何?”
楚珺摇摇头,“全靠你了。”
孟蔼深吸了一口气,“臣尽力而为。只是……殿下,您真的打算允许她不回长思殿吗?”
楚珺顿了顿道:“罪无可恕的是孟氏与孟德辉,至于她……不过是个骄纵坏了的孩子罢了。也算是个可怜人。”
孟蔼斟酌了一下才道:“可殿下,您的手……这件事确与她脱不了干系啊。”
楚珺抬起自己的右手,翻转着看看,垂首道:“她不曾害过父皇和母亲,我可以原谅她。”
孟蔼沉默了一会儿,“殿下,臣进去了。”楚珺点头。
孟蔼伸手推门。手碰到门扇的时候,他的动作一顿。片刻后不再犹豫,轻轻推开门进去了。
看着漠然坐在正中的女子,孟蔼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姓孟没错,是孟德辉之子也不假。但与孟家实无半点交集,此时对着元引珂,一时根本不知要用什么立场身份面对她。
一个有些低哑的女声响起,“我知道你是谁。”
孟蔼有些吃惊于她竟然会主动开口,斟酌了一下道:“是太女殿下提到过……”
话还没说完,便被元引珂打断。“认贼作父!”
孟蔼表情一肃,“三殿下此言差矣。孟党的案子,内情究竟如何,您比任何人都清楚。到底谁是贼,应该不用我多说。”
元引珂抬头冷笑道:“你倒是清高,满口仁义道德,怎么就不记得你姓孟呢?”
孟蔼笑笑,“三殿下这话又错了。我从未忘记过我姓孟。不记得我姓孟的是孟家,是父亲孟德辉。”
听他提到孟德辉,情绪有些激动,“父亲!你还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吗?那你可知,他是怎么死的?”
孟蔼平静道:“我知道。谋逆,诛九族。”
“呵呵……谋逆?成王败寇罢了。若没有她元楚珺,此时我已登基,何来谋逆?”
孟蔼摇摇头,“你真的以为,他会让你登基?或者说,真的会让你掌权?”
“你这是什么意思?”
“外戚谋逆,图什么?就为了扶你上位吗?孟家在谋逆之前,权势还不够大吗?扶你上位,对孟家有什么好处呢?他已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换一个皇帝,他又能多得到什么呢?何必要拿全族性命冒险?”
元引珂呼吸急促了些,“胡说!”
“我有没有胡说,三殿下心里应该知道。殿下不想听孟家的事,也好,不若听听我的事?我想,殿下对于我为什么会跟随太女殿下,一定还是有疑问的吧。”
孟蔼没有等元引珂回应,自顾自的说下去。“孟德辉孟大人,我的父亲。我并不愿意这么称呼他。他到死,大概都不知道有我这个儿子。或许,正是因为他不知道,我才能活到现在。”
元引珂看了他一眼。
孟蔼道:“我出生在离人醉,江南最有名的花楼。我的母亲……在我出生后就去世了。她什么也不懂,还在幻想着父亲是不得已才没有来接她。她临终前留下一封信,要我长大后拿着信物进京,到孟府去找我的父亲。”
孟蔼自嘲地笑笑,“呵,她不明白,我这样的身份,就算父亲肯认我,我在孟家,也不会有好日子过。更何况,大兴律禁止官员狎妓,父亲不但不会认我,恐怕还会杀人灭口。”
“不认就不认罢,这也无所谓。我在楚州过得挺好。有黎川书院的山长秦先生自幼教导,也算是通典览籍,略有所成。”
“学而优则仕,以我的才能,三元及第有何难?可大兴律又规定了,贱籍不得参加举试。我这样在离人醉出生的人,除非脱籍,否则永远无法参加科举。”
他哂笑道:“脱籍?要脱贱籍谈何容易?权势滔天的孟大人倒是能做到,可他会这样做么?”
孟蔼直视元引珂,“你是孟皇后的女儿,权利的顶峰,对你来说不过一步之遥。你无法理解,我十数年的努力,十数年的渴求与希望,就这样化为泡影,永远也没有实现的可能,这种绝望的打击,是怎样一种感受。这就是孟家、是父亲唯一带给我的。”
他笑笑,“你说,这样的父亲,我会不会希望没有比较好?”
元引珂沉默一会儿,“可你现在官居三品,如愿以偿。外祖父却已经死了,连块碑都没有。”
孟蔼道:“父亲的死,不是我造成的。我如愿以偿,也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他一顿,“哦不,也不能算是没有半点关系。毕竟,血脉是他给我的,而太女殿下正是因为这层原因,才会千里迢迢跑到楚州,亲自请我进京。从这方面讲,我还是感谢他的。但除了这点感谢,我也不能再做什么了。毕竟,若不是太女殿下,他给我的这点血脉,为我带来的就只有谋逆大罪和杀身之祸了。”
因不在孟家长大,未入族谱,所以诛九族时没有牵连到他。不然身为孟德辉的儿子,被杀是跑不了的。
又沉默了一会儿,元引珂道:“那你也不应对元楚珺心存感激。就算外祖父并不打算扶我上位,而是自己登基,没有元楚珺从中作梗,你现在应该是皇子了。凭你的才识,我那几个草包舅舅怎么争得过你?或许过上几十年,你就是……”
孟蔼打断她,“殿下,做皇帝有什么好?且不说大权在握亦重责在身,至死方休;单说我惯行于山野,最厌争权夺利,在这方面,如何争得过殿下说的那几个、自幼耳濡目染的草包舅舅?”
元引珂嗤笑道:“做皇帝有什么好?当着元楚珺的面,你也敢如此说?”
孟蔼神色不变,“为何不敢?”
元引珂看了他一会儿,“你倒比我那几个草包舅舅有趣多了。”刚说完,她想起什么,微微垂首,“现在说这些还真是有点可笑。不管他们草包不草包,有趣不有趣,也都死了。”
这次轮到孟蔼沉默了一会儿,“我是在黎川书院长大的,没有亲人惯了。不好过是真的,但时间久了也就没什么感觉了。我觉得现在的生活很好,有热爱的事,和在乎的人,生命不再是空空荡荡的。”
他看着元引珂,“殿下,你有没有真正是自己想做的事呢?你有没有想过,夺嫡争位,究竟是孟德辉想让你做的,还是你自己想做的?没有那些名利富贵的困扰,没有孟家、没有皇宫、没有你死我活的手足相残,你应该会找到自己想做的事吧。”
第一百九十三章 归去(下)
第一百九十三章
元引珂自嘲道:“我现在这样,还能做什么呢?”
孟蔼顿了顿,“我已向太女殿下请求,你不必回到长思殿去。太女殿下也允诺了。”
元引珂眼睛一亮,“真的?”复又黯淡,“就算她允诺我出来,我现在不过一介庶人,能去哪里、做什么呢?她怕是巴不得看我这幅落魄潦倒的样子吧。”
孟蔼道:“若殿下愿意,可以与我一起生活……”他突然苦笑,“我都忘了,我在平都也没有府邸,还是住在东宫官署呢。”
他复又释然,“不过,以我现在的俸禄和能力,在平都寻一处居所,请二三仆从,也是能做到的。”他笑着猜测,“或者,殿下并不想继续住在平都?不论什么地方,都可以。不过,如果不在平都的话,我就不能跟着去照应殿下了。毕竟,我现在还能不能离开平都。”
元引珂没有答话,就那样定定看着他。
孟蔼停下来,“殿下?”
元引珂缓缓笑了,却有两行眼泪淌下来。她声音恨恨,“为什么、你们总是这样、让我忍不住讨厌的样子?明明发生了那么多事,却可以一副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明明已经把我害得够惨了,却还要来装好人?怎么天底下什么好事、好名声,都要让你们占尽了?”
孟蔼收了笑,“因为我们不会永远活在过去。殿下,关住你的不是长思殿的宫墙,而是你自己的心墙。如果你永远让自己活在奉德十九年六月初三那一天,那么,谁也帮不了你。你会在痛苦悲伤中孤独地死去。”
元引珂表情一变,正要说什么,孟蔼紧接着道:“那个暗卫一直跟着你吧?殿下,其实你很幸运。在失去了所有的权势和依仗后,还有人愿意追随你。”
元引珂本要说出口反驳就这么变了,“也就只有他还没有离我而去了。”她嗤笑着摇摇头,“但他不过是个下人,又能做什么呢?”
孟蔼皱皱眉,“殿下,我以为,现在的你已经不会这么在意身份贵贱了。生而在世,出身贵贱乃过眼云烟,人心才是最重要的啊。恕我直言,殿下,若真如你所说,你我皆无地自容了。”
元引珂反应过来,孟蔼贱籍出身,而自己……“呵,我都忘了,我现在也不过是个庶人。要说身份,谁比谁也高不到哪去。”她低头不知想了什么,“我落到元楚珺手上,他也一定被你们抓了吧。他不过是我从前的暗卫,都是听我命令行事,你们抓他也没什么用,就把他放了吧。”
看来,她也并不是像自己说的那样,只把那暗卫当下人。孟蔼笑笑,“放心吧,没人为难他。他在颜宗主那里等着你。”
“等着我?”
孟蔼笑着道:“我不是说了么?太女殿下允诺,你不用回长思殿了,想去哪里都可以。他肯定得跟着你吧?”
元引珂挑眉,“真放我走?”
“太女殿下就在外面,如若殿下信不过我,可以请太女殿下亲口允诺。不过,太女会派人跟着殿下。”
“我就知道她没这么好心。想让我做什么?关于盛安那个家伙?”
孟蔼摇头,“殿下误会了,太女并不是想利用你做什么。殿下能从长思殿出来,是盛安公主有所图谋。现在,太女殿下与多罗可汗谈妥,真相大白,就等着多罗可汗的人进京说明情况,盛安公主的图谋失败,她怎么会放过殿下呢?”
元引珂面色一沉,“你的意思是……”
孟蔼点头,“所以,太女殿下会派人保护殿下,以防盛安公主从中作梗。”
“条件这么优厚,她就没有什么想让我做的?”
孟蔼笑笑,“殿下想做什么?”
元引珂想了想,轻笑一声,“我知道了,用不上我。那她打算怎么跟父皇解释多罗遇刺的事?”
孟蔼道:“自然是谁的锅,谁要自己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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