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雪照叹了一声,笑容苦涩,“你小子口口声声喊我‘岳父大人’,其实心里根本没有将我当作容容的父亲罢。”
他听得出来,谢昀与他说话时更像在同平辈说话,或是和那个大名鼎鼎的雪照公子说话,而不是阿容的父亲。
谢昀垂目,“抱歉,不能立即适应你的身份。”是晏雪照给了阿容尴尬的身份和境地,但若没有晏雪照,阿容也不复存在。
谢昀对晏雪照这个人不知该做何感想。
屋内的两人默然对立。
晏雪照看出了谢昀对他轻微的敌视,又想起了竹林里那个清冷的少年,他坐上了谢昀的书案,语调随意了些,“你别拿这种眼神看我,我可不是你想的那种渣男。”
十多年前,晏雪照被南燕公主瞧上了。
那时的他已经闯出了不小的名声,在雪域也落了脚,只是恰巧去了南燕游历罢了。南燕帝王寿辰邀请了他。晏雪照本来想去看看热闹,没想到却被南燕公主设计下了药。
他知道自己的体质百毒不侵,因而根本没有防备别人递来的酒水。但是这种药没有毒性,只是将他浑身的欲.望都最大限度地激发出来罢了。
他强忍着体内的热意离开了宴席,途中会遇到何种阻拦自然不用多说。晏雪照万万没想到,南燕皇帝竟是个拉.皮.条的。
好生气。他曾遇到过更为身不由己的事情,所以他对那些试图掌控他的人恨之入骨。
华灯初上,晏雪照步履艰难地进了一间客栈,一个女扮男装却掩不住艳丽的姑娘惊讶地看他,说,我见过你,你送过我一盏花灯,还记得吗?
他的脑子已然乱成了一团浆糊。但就算是在他清醒的时候,也未必想得起。
坚持到这时已是极限,晏雪照失控了。他浑然忘记了自己做过的事,只晓得翌日清晨他的身旁有一位姑娘。
事已至此,晏雪照只思量了一瞬便做出决定,他解下随身携带的玉牌,与那个惊慌含泪的姑娘说,你若愿嫁我,便到这处客栈来寻我,我叫晏雪照。你若想杀了我,便动手吧,剑在这里。
突然出了这种事,那姑娘不知该如何回答,也没有想伤害他的意思,慌忙穿衣跑了。
然而,晏雪照在客栈等了一段时日,那姑娘一回都没有来过。
后来,那姑娘竟成了一代宠妃,还诞下了他的女儿。若非在京城的官道上看见了那个肖似自己幼年模样的小女童,他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世间竟有了自己的血脉。
他这一生没有真正快活过,直到知晓了容容的存在,好似突然便有了念想。
谢昀听完有些沉默,晏雪照的故事竟是这样的。
“因此你便回去砍了南燕公主的手?”谢昀想起那个传闻。
听他提起南燕公主,晏雪照轻轻蹙眉以示不喜,答案已是昭然若揭。
“没想到雪照公子竟然将这样隐秘的事告诉了我。”谢昀这回倒是没有再喊“岳父大人”,因为在没有得到肯定的情况下喊他“岳父大人”,不过是一种讽刺。然而,现在他好像没有了讽刺晏雪照的理由。
“我晏雪照要质疑你的品性,自己当然得立住。”
在晏雪照的故事里,珍妃并不情愿,甚至他许诺娶她,仍是没有得到丝毫回应。但谢昀却是晓得,珍妃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不曾真正接纳皇上,应当是心里有人的。
不过这些也没有必要再告诉晏雪照了,徒增烦扰。
“不必了。我与阿容是两情相悦,你疼爱她,我比你更甚。”谢昀直直看向晏雪照,目光诚挚。
这也算是对晏雪照的认可,他终于将晏雪照当作阿容的父亲了。
两人这才说起“正事”来。
若要造成“假死”,则必须是不留尸体的假死,不然极容易被识破。若要让阿容失踪,掳走无疑是个比较适宜的法子,但就怕皇上不死心,若一直寻下去,总有被寻到的一天。
“或许不必等到登高节,只要容容出了宫,我就有法子将她带走。”晏雪照说。
谢昀沉吟了一会儿,摇头,“不行。阿容出宫必须有侍女太监陪着,若她在街上出了事,她的侍者便要负全责,无疑会死无全尸。阿容不会同意的。”谢昀敲了几下桌面,“最好是个不牵连旁人的法子,我不想叫阿容难过。”
晏雪照听他这般为阿容考虑,心中的抵触越发少了,他叹道,“看来还是得等到登高节,到时候我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掳走她,这下谁都没有责任了吧?”
“我可以助雪照公子破开防卫。”
“禁卫军有你的人?”
谢昀没有说话,晏雪照却深深看了他一眼,笑道,“罢了,你留下的行迹越少越好,你是王爷,出了事便麻烦极了,我一个浪荡子,四海为家都没有干系。这事由我一手操办吧。”
两人沉默了一瞬,气氛暖和了些。
“多谢,不过力所能及之处,我还是会助你一臂之力。”谢昀看向晏雪照的目光稍稍温暖。
晏雪照出去的时候恰巧碰上了董决明。
两人互不相识,晏雪照只淡淡点了个头便走了,经过董决明身边时带起一阵沁凉的风。
董决明面色微变。
他进了屋,与谢昀的第一句话便是,“方才的客人恐怕不是正常人。”
***
皇上已经许久没有见她,珍妃终于沉不住气了。
她盛装打扮了一番,心却是冰冷的,她想,早该认清那厮的心肠有多硬,自己又在矫情什么呢?
待她委曲求全挽回了他,他便再也不会拥有完整又真实的她了。她要用温柔知礼的模样与他虚与委蛇下去。
珍妃叹了一声。她现在甚至不晓得自己还能不能伤害到皇上。
颜色明媚的花径上迎面走来一位宫装丽人,行步缓缓,绰约有致,是姜美人。
“珍妃娘娘。”姜眉冲珍妃行了一个周到的礼。
珍妃只淡淡地“嗯”了一声,眼神冰冷地扫了她一眼。姜眉并不在意,反而浅浅笑着,却没有说话。
像是无声的挑衅。
作者有话要说: 爹爹有些灵异啊,哈哈。
☆、阴差阳错
秋蝉嘶鸣, 黄叶委地。
离登高节越发近了,谢尧白发现近日里阿容对他百般疼爱, 心里竟生出些不安来。她笑得那般温柔, 有时又露出星星点点的愧意来,好似将要离他而去。
这日, 漠北关传来战报, 杨家军请求支援,皇上当即下旨饬令谢昀星夜整装、带兵北上。
大军开拔之际正是凌晨, 褚袍军皆是褐衣黑甲、玄旗红缨,谢昀骑雪骢、着银亮铠甲, 于晨光中泛着冷冷的光。
因着事出突然, 谢昀根本没有时间与人道别, 只来得及交待易云长在出征这段时日暗中保护阿容。
京郊的天呈出苍灰色,一阵秋风扫过,带来些微凉意。
此时, 一匹青灰色的马儿哒哒跑来,尘土飞扬。而马上的人身着红衣, 墨发高束,格外显眼。
谢昀猜到了来人,眼神一凝。近了, 果然是她。
“三哥哥!”来人勒马收缰,展颜一笑,叫行伍里的年轻小伙不自觉地看直了眼。
“愿三哥哥早日凯旋归来。”阿容的笑眼专注地凝在谢昀面上,声音轻柔了些, “阿容会等你的。”她虽是笑着的,可谢昀却看出来她并不开心。
马上便是登高节了,他却在这个时候被派往前线,她少不得会惴惴不安吧。
谢昀下了马。他的副将见状一愣,提醒道,“王爷,还有一刻便要出发了。”
他没有理会,兀自带着阿容走至营帐。方一进去,他便搂着阿容的腰吻下来,眼眸深深,像是要把她的模样镌刻入心。
她的腰肢柔软纤细,瘫软着塌在他怀里,谢昀收紧了双臂,将她贴得更紧,稍稍离唇后声线低沉地说,“我会尽快。等我。”
阿容抬眼点头,眼里湿润又依恋,还有难以名状的不安。
谢昀小心地捧着他的珍宝,珍惜地吻上她的眼角,叹息道,“真想将阿容随身携带,想念时便拿出来看一看。”
外头大军齐整,里头则是依依不舍的两人,阿容环着他的腰,声音闷闷的,“三哥哥快些去吧,不能误了时辰。等三哥哥回来时,见到便是崭新的阿容啦!”
她嘻嘻笑起来,眼神晶亮柔软,带着无声的安抚。
“好,这回全仰仗岳父大人了,等我回来定要好好谢他,譬如……收了他闺女的下半辈子。”谢昀的面上笑容柔和,最后语调未变地道,“我走了,阿容。”
他转过身去,然后大步迈出,阿容目光眷恋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出了营帐。
时间紧迫,副将正担忧着,见谢昀出来了,这才松了一口气,还好没有误了时辰。谢昀翻身上马,先前柔和的神情已然是冷肃一片。
从来没有哪一次的出征如今日这般艰难过。
谢昀走了。待滚滚的尘土平息之后,阿容突然觉得空荡寂寥。
***
珍妃觉得万分不安。
那日姜美人从她身边走过时,轻声留下了一句语意含糊的话,“娘娘的秘密能瞒多久呢?”
她的秘密……
关于晏雪照,关于阿容的身世。
可是这个姜美人怎么会知晓?还是说,姜美人只是想要炸出她的秘密?
但只要姜美人有一分的可能知晓她的秘密,珍妃便不能坐以待毙。她在深宫之中生活了十数年,颇为受宠又精于算计,自然埋下了些盘根错节的势力,哪怕她走到了穷途末路,也会有自保的本事。
她很快去寻了姜美人。
姜眉似是料到她会来,已然煮好了一壶茶等着珍妃,笑意温婉又随意,“秋茶寡淡,与浓烈之人共饮,倒也可弥补一二了。”
“姜美人想要如何便直说吧,本宫惯不喜欢弯弯绕绕。”珍妃并未理会她的茶汤,眼神冷淡又疏离,带着如有实质的威压。
姜眉不无遗憾地叹息一声,“可惜了,本还以为臣妾能有这个荣幸与娘娘对坐共饮呢。”她眼皮一掀,“在娘娘离去之前。”
珍妃眼神一凝,心道这姜眉果然是来者不善。
“你不过一介美人,竟这般与本宫说话,是谁给你的底气?”珍妃冷哼一声,“皇上吗?希望你能擦亮眼睛看清楚些,他究竟有没有将你放在眼里。”
姜眉微微摇头,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斟茶,“自然不是皇上。娘娘要知道,这世间的男子是靠不住的,如娘娘这般一门心思地取悦旁人,到时候陈年旧事一经披露,所有的心思都付诸一炬了,不可惜么?”
珍妃听她话中有话,且几回都直指她早年的隐秘事,心下越发警惕,不知不觉地攥紧了手。
“娘娘莫怕。”姜眉在饮茶的空当抬眼笑看珍妃,“娘娘既然能安然无恙地坐在这里看着臣妾饮茶,就当知晓臣妾无意害娘娘性命。”
她放下茶盏,正色道,“只要娘娘自行离开,这个秘密便永远是秘密了。”
珍妃看着她,没有说话。
“怎么?娘娘不信?”姜眉修长的手指轻点,“容昭公主的身世十分有趣呢,娘娘这是要臣妾说个详尽?”
珍妃藏于袖中的手终于细细颤抖起来,却极力压制着发颤的声调,“你在说些什么?”
“自欺欺人的可怜儿,纸是保不住火的!”姜眉怜悯地看着珍妃,带着居高临下的意味,“荣华富贵转成空,娘娘不若为自己谋条出路吧。”
珍妃站起身来,双目冷寒似冰,“若没有证据,便闭上你的嘴!”
“证据么……这么久远了,是有些难找,当年的太医也杳无音信了,但……容昭公主本人不就是最好的证据么?”姜眉笑道,“只要传些流言蜚语,叫皇上心中生疑,这血脉纯正与否,一试便知。”
“你究竟是谁!”
姜眉温柔道,“臣妾是姜眉啊,娘娘吓坏了?”
珍妃冷冷一笑,“姜美人有空与你的主子说一声,今日这笔账还没完,今后谁赢谁输还未可知!”
姜眉没有回话,只眯起眼来猫一样地看着珍妃,像是在期待一场好戏。
突然,珍妃捏住她的下颌,尖锐的指甲深深陷入她的皮肉,眼神狠戾又冰冷,“不论你有什么阴谋,至少现在,本宫可以轻易拿捏你。”话毕,手指更是用力一掐,指甲又深陷一分,姜眉眉头一皱,忍耐着这尖锐的疼痛,待珍妃冷哼着放开手时,她便感觉到有鲜血从伤处淙淙渗出。
见珍妃步履迅疾地离开了,姜眉这才轻笑了一声,满不在乎地擦去下颌的血迹。
当晚阿容便被人从睡梦中叫醒,她迷迷蒙蒙地看去,竟是许久不曾到她卧房来的母妃。
“母妃?”阿容揉揉眼,“何事?”
珍妃轻柔地为她披上衣裳,“阿容今晚得去一个地方,时间来不及了,之后母妃再与阿容解释。”
“啊?”阿容睡意渐消,坐在榻上未动,“母妃还是现在便与阿容说吧,好叫阿容心安。”此时已是半夜,何种地方需要这时候去?
珍妃沉默了一瞬,这般解释道,“阿容应该晓得你父皇有了新欢,母妃心灰意冷,不打算在这宫里待下去了。这样,母妃先将你送出宫去,等会再带尧白过去与你会合,可好?”她揉了揉阿容的头发,“我们阿容就算没有公主的封号,也能活得开开心心漂漂亮亮的。”
屋内黯淡幽蓝的月色中,阿容的眼睛通透明亮,好似洞悉了一切,珍妃忍不住目光躲闪,正要再说什么,却听阿容答应下来,“好啊,母妃,你们一定要快些来啊。不然阿容会害怕的。”
她的最后一句说得极轻极软,叫珍妃一瞬间湿了眼眶,却强硬地敛去。珍妃将一封信放入阿容的怀里,叮嘱道,“阿容到了地方再打开来看,现在得走了。”
珍妃的布置很周全,竟能在这固若金汤的皇宫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阿容送走。
据说珍妃娘娘因着姜美人心生烦扰、难以入眠,当晚便叫了京城里最好的唱戏班子入京,直唱到了子时方歇,现在这几辆出宫的马车便是那些前来唱戏的。
阿容便在这里头。
她与一个十二三岁模样的小少女坐在一块儿,脸上糊着厚厚的油彩。
小少女满眼好奇地看着她,“你是谁?我好像没有见过你。”
阿容没有回答,直直地望着马车壁。
“你叫什么名字?我们交个朋友呀。”小少女摇了摇她的袖口,说,“你的眼睛真好看!”
马车辗过了一处石子,小少女慌乱道,“你莫哭啊,妆要花了,弄到衣裳上面很难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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