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才隐居在山林,除了被她害去的性命, 怕是无人知晓她温柔的外表下做着的勾当。
晏雪照此生最痛恨的人不是他那对愚昧无知的父母,而是这个温柔又残忍的女子, 是她摧毁了他最后的依赖与信任,让他这半生都走得孤凉。
没错,半生。
他曾查过, 药人的寿命极短,如昙花一现,一般养成了药人立马便会煮熟入药,不然便浪费了。所以他的寿命也不会长。
他常吃的莫崖草有去除杂质、稀释血液的作用, 短时间食用会有肌肤通透之感,吃得多了,便可以稀释他体内的药性。若不是从古书中看到这草药,他或许活不到而立之年。
在离京的路上,阿容静静听着晏雪照讲述这些事,他遭受的所有非人待遇,所有她无法触及的过去,似春日里绵绵不绝的碎雨,以稀疏平常的姿态落在心尖,却带来一阵阵密密匝匝的刺痛。
初见他时,她以为他是“遇饮酒时且饮酒,得高歌处且高歌”的潇洒高人,现在才晓得他有这些不为外人道的往事。
阿容难以理解。她爹爹这样的人物,就是在幼时,也应当是一个漂亮的讨人喜欢的男童,他的父母怎么就说抛弃就抛弃呢?见了他绝望过后抓住浮木一样的依恋眼神,怎会有人无动于衷,甚至更为残忍地利用伤害呢?
颠簸的马车里,阿容无声无息地牵住晏雪照的手。
晏雪照自然而然地反握住她,却突然捏紧了些。
“容容……”他眼里有些不安,“你是我的女儿,会被我影响吗?”
阿容没听明白他指的是何事,晏雪照补充道,“药人。”
眨了眨眼,阿容怔怔地摇头,“不会吧,我没有任何异常的感觉。”
晏雪照并未因此放松,只紧紧握住阿容的手,“等到了雪域,我给你检查一下。”
***
敌人已经大类惊弓之鸟了。
这段时日,谢昀一直采用暗袭之术,叫北狄吃了些亏,虽然每次只损失几车粮草或百十士兵,却足以叫忽察尔大为恼怒了。
过了一段时日,谢昀下令命偷袭的军队露出行迹来。北狄士兵在高度戒备的情况下很快发现了大楚军队,还未交上手,大楚士兵便空手而返了。
如此几回皆是大楚出一师,北狄全军戒备,大楚派出另一支军队,北狄再次全军戒备,到了最后,大楚的士兵仍是精力充沛,北狄却已经精疲力竭,如同一根绷久了的弦,一个不慎便会彻底断开。
以我之佚,待彼之劳。
然后,谢昀终于决定上真章了。
这是决定性的一役,几乎直接决定成败。若大楚得胜,便可以挣得好一段安宁日子。
谢昀戴上红缨盔甲,翻身上战马,心里竟是轻松起来。若是不出意外,这一役结束后就可以回京了。到那时候,阿容已是和他没有任何血亲关系的外姓姑娘,就是晏雪照执意阻挠他,他也有法子将阿容娶进门。
这世间之事,只要有分毫的可能,他便不会望而却步,若是没有可能,他也会将它变作可能。
谢昀压下上翘的嘴角,看向身后黑压压的士兵。
准备出发了。
“嘚嘚嘚……”马蹄声由远及近,然后谢昀看见宁远和一男子在说些什么,两人的面色均是难看。具体说了什么,隔得有些远,听不清。
两人交谈结束,宁远为难地看了谢昀一眼,然后对男子摇了摇头,缓慢却坚决。
男子点了点头。
谢昀直觉得不对劲,便挥手招宁远过来。
“何事?那人带来的可是京城的消息?”
若是这样,也可以理解了。一国公主于登高节被歹人所掳,必定是轰动极大,京城带来的消息想必是这个了。也难怪这两人面色难看,应当是担心自己听了这消息会分心。
宁远不知谢昀心中所想,仍是神情为难、眼神躲闪,想起谢昀几次三番地交代一旦有京城消息传来务必第一时间告诉他,最后咬牙道,“是京城的消息,只是现在大军开拔在即,王爷还是凯旋归来了再听吧。”
谢昀浅笑,“看来不是什么好消息吧。你叫他尽管说,我承受得起。”他当然承受得起,因为这本就是他安排的。
风尘仆仆的男子翻身下马,走近谢昀,将手中的信件交给了他,面色严整,“这信便交给王爷了,是现在看还是回来了看,都由王爷决定。”
虽心中猜测晏雪照的计划是成功了的,但谢昀不看到确切消息便总有一丝不放心。
他撕开封口,展开信纸,正色了些。
宁远亲眼看见,谢昀拿着信纸的手轻微地颤抖起来。
他本是看着极轻松的,是战场都不曾折损的云淡风轻,现在却肉眼可见地苍白难看。
是了,京里人都晓得,玉京王爷和容昭公主关系最好,就是另辟了府邸,也常常邀公主做客的。如今公主不幸染了天花香消玉殒,王爷就是再冷硬的心肠,也会难受的吧。
但他们是仆,没有权利阻止王爷获悉这一噩耗。
副将不知谢昀看到了怎样的消息,只例行前来提醒,“王爷,该出师了。”
他看见王爷缓慢地将信件折叠起来,然后郑重地收入甲胄里,极简略地道,“好。”
谢昀重新握上了长矛。
副将准备归队了,却在临行之前看见了谢昀握着长矛的手,关怀询问,“王爷,你的手……”怎么颤抖不止?
“无事。”
副将将剩余的话憋回肚子里,仍是觉得不对劲,便多看了谢昀一眼。
他向来知晓,这位赫赫有名的玉面王爷在战场上便是一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主,但乍一看到谢昀这般面若寒霜的冷厉模样,仍是愣了一愣。
战场上,谢昀没有丝毫异常,除了每一招都更狠了些,除了回旋腾挪间更迅疾了些。
像是在与天争抢时间。
温热的鲜血溅到他身上,渐渐的,他好像杀红了眼。
北狄的士兵对谢昀的大名可谓是如雷贯耳,看见他这副不要命的打法,俱是心中一凛,更为害怕起来。
忽察尔却暗暗哼笑了声。这小子到底是心急了些,以为北狄是可以速战速决的软柿子,也须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才对,他们北狄可是倾巢而出,大楚的兵力根本及不上,要不是前些日子被他们弄得烦不胜烦,这时候必定不会陷入僵持的局面。
因此,忽察尔看着谢昀几乎自取灭亡的样子,心情大好。
此时谢昀正与忽察尔麾下的一员虎将交手,而忽察尔本人则在军队后方眯着眼睛观察局势。
突然,谢昀的目光落在忽察尔身上,隔着数百丈的距离,仍叫他感受到某种刻骨的仇恨和嗜血却冷静的疯狂。
忽察尔心间一跳,有些不明白这样的眼神从何而来。
与谢昀交手的北狄将军明显感受到力不从心,他勉强格挡着,却仍被谢昀长矛上传来的力道震得虎口生疼。
谢昀浑身的内力集于手心,看着那将军的眼神带着冰冷的漠视,长矛一出,竟直接穿透了将军的铠甲,刺入了他的胸口。再一使力,更是穿胸而过,露出一个沾了血肉的枪尖。
将军双目圆睁,不敢置信地看着谢昀,他的铠甲乃是精铁锻造,里头还有一层金丝软甲,怎么可能轻易被穿透?“你……嗬……”话未说完,便从马上摔进沙土,很快被踏入马蹄之下。
在谢昀眼里,这些发动战争的北狄人皆是罪人,使他们将他从阿容身边调离,想要回京都不成。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他们只要晚半月时间进攻大楚,他便可以为阿容妥当安排好一切。
不,他当初就不应该走武路,做着劳什子将才。就是碌碌无为,也比失去阿容来的要好。
忽察尔终于坐直了身子,眉头紧皱,一瞬不瞬地盯着谢昀。他再一次看见了那种仇恨而冷漠的眼神。
他仍不赞同谢昀不要命的打法,但他终于正视起来,谢昀虽不理智,却足够令人害怕,如同一把刚开了刃的利剑,叫人只好避其锋芒。
副将从刀光剑影中分出神来,看见谢昀那双清冽的眼早已染上赤红,温润清雅的面容也满是狠戾,简直是换了一个人!他心下不安,觉得王爷的状态很不对劲,这样的不管不顾极其容易出事!
敌兵很快攻来,副将无暇他顾,只好强自捺下心中的忧虑。
他没有看到的是,谢昀周遭无人敢近身,敌兵踌躇犹豫间看见谢昀竟站在了马背上,那样轻盈的姿态显然是身手不凡。这种时候就是前去偷袭也讨不得好。敌兵这样想着,仍是不敢近身。
然后他们便看到,谢昀右手持矛,面色沉寂下来,像是在酝酿着什么。
右脚后退,身子后仰。
敌兵看不懂他在做什么,只暗暗提高了戒备。
谢昀手臂线条紧绷,陡一使力,长矛疾飞而出,刺穿空气时甚至发出了尖锐的音鸣声,长矛速度之快,携带的力道之大,由此可见一斑。
有些士兵甚至不自觉地停下了攻击,视线追随长矛而去。
隔着几百丈的距离,忽察尔看着那疾飞而来的长矛,本想嗤笑一声不自量力,可他眼见长矛越发欺近,周身被危险笼罩的感觉越发明显,面色不受控制地难看起来。
不可能的,这么远的距离,他的长矛根本不可能抵达。
忽察尔面容僵硬,等待长矛的审判。
一切不过转瞬间,长矛携来的音爆声仿佛响彻在耳边,忽察尔再也无法淡定,急忙抱头蜷缩。
长矛从忽察尔头上一寸处擦过,“叮”地一声,钉在了铁皮战车上,入铁三分。
忽察尔后知后觉地长呼出一口气,额上的冷汗都来不及擦,口中直念,“疯子、疯子……疯子……”
北狄的士兵看着后方原本安逸的运筹帷幄的汗王被吓得面无人色,再转头看向一脸漠然的谢昀,暗暗咽下口中泌出的涎水,已然心生了退意。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现在对三哥哥的武力值有没有一个直观的感受?
☆、北地雪域
从京城到雪域, 可以沿燕江北上,绕过漠北高地, 取道高句国。但阿容还想着给征战漠北的谢昀报个平安, 于是两人决定直接从漠北前往雪域。
见到阿容这般着紧谢昀的模样,晏雪照脸色一黑, 却到底没有反对, 因为他想起了自己误以为阿容死去时候的心情。
至亲至爱之人的死讯,无疑是一道重击, 叫人心神俱灭,叫人万念俱灰。
出了京之后本可以悠哉游哉地前往北地, 权当游玩了, 但阿容不肯, 她被送出宫的时候来不及遣人通知谢昀,易云长又不知下落,谢昀很可能不知道她在哪里, 甚至以为她已然不在人世。
漠北城要比京城荒凉许多,但现在正是白日, 路上仍有来来往往的行人,疲惫的旅人、外域的商人,交杂的口音, 偶尔一阵迷眼的扬沙,构成了边关古城慵懒又粗放的午后。
晏雪照找了一家旅店,两人暂时落了脚。
“容容你且坐着,我去寻一寻他们的扎营之处。”晏雪照将包袱一放便要走。
阿容牵住了他的袖口, 她蹙着眉头,眼中含忧,“我觉得,三哥哥可能已经回京了。爹爹你看……”阿容向四周看去,周遭或静坐或高谈的茶客没有一个面带忧色,似是丝毫不受战乱的纷扰。
晏雪照眼神一凝,忽而笑道,“不必担心,他们或许是习惯了。如今距他离京之日两月还不到,想必没有这么快就回京的。”
话音刚落,便听角落处一桌茶客高声笑谈道,“你别听别人说我们的兵力有多强,我有一军中好友,回京之前见过面,他说北狄有整整三十万大军!我们多少?这个数。”他竖起两根手指,神情夸张,“也不知那位是怎么想的,要不是王爷显了神威,现在可能还在打呢!”
另一桌的人与说话人本是不相识的,听到这事也忍不住附和起来,“可不是?只可以我们不在战场,没能看见王爷的英姿!”
他的好友闻言嗤笑,“你若是在战场,吓哭了别来寻我。”
后面的阿容已然听不进去了,她只晓得,谢昀回京了。
她还想见一见他呢。
晏雪照叹了一声,“罢了,等我们回了家,再告诉他也不迟。”他不忍心看阿容失落的模样,提议道,“不然我们在这里写一封信给他?”
阿容点了点头。
谢昀那一枪的神威为他争取了时间早些回京。
他急着确认阿容的事情。
甚至连凯旋而归时夹道的景仰崇慕都让他觉得不耐。
他的甲胄还未卸去便踏进了阿容的闺房,却没有人怪罪他的失礼。
这已是一间空房了,因为天花易传染,房里的布置全都被搬出去烧了,连同所有阿容存在过的痕迹,教人颇有人去楼空之感。
谢昀的眼眶红了,因为这样的“假死”已经不是晏雪照可以办到的了。
站在门口并未进来的宫人看见他们的王爷高大的背影细细颤抖起来,像是极力地压抑隐忍仍是无法克制的感情即将宣泄而出。
但是谢昀仍有一丝不信。
他甚至感觉,阿容就在这世间,甚至还在呼唤他。
他的阿容也并没有这般残忍,舍得将他独自一人留在世上。
谢昀渐渐平静下来,整个人沉寂极了。他的目光在屋内搜寻,寻找着蛛丝马迹。
“王爷,请节……”宫人话未说完,便被谢昀抬手打断,只好将还未道出口的“哀”字吞入腹中,两只眼睛却滴溜溜地跟着谢昀打转转。
他看见谢昀沿着墙壁走到床边,一路细看,然后突然停住。
谢昀在床头看见了一个油彩写就的“羌”字,面上缓缓浮出一个浅笑来。
这个“羌”字,若指的不是二皇子,便是“无恙”了,前者显然不可能,因为二皇子早已被发配边疆了。
谢昀转身时,面色仍是沉冷的,叫宫人发现不了丝毫异样。
出宫时遇见急急忙忙找来的董决明,他喘着气说,“我有事要跟你说,先借一步说话。”董决明看了谢昀身后的随从一眼,显然是有不能为外人道的秘密要说。
谢昀挥退左右,道,“说吧。”
董决明压低了声音,“阿容没事!”
谢昀并不惊讶,点了点头,面上笑容却加深了。
董决明急道,“我这并非安慰你,那天花是我亲自诊的,是不是阿容本人一探便能知晓。总之都是她娘搞得鬼!”
他面有忿忿之色,“我发现的时候,阿容大抵已经被送走了。真不知道这世间为何又这般冷心冷肺的母亲。”
谢昀道,“阿容在房间留了线索,却来不及写信给我,是时间紧迫之故,但她笔触较为平稳,想来是知晓没有什么危险的。至于珍妃为何要将她送走,我大概能猜到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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