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云长摇摇头,“雪域的梅花酿果然名不虚传,马上就要回京了,自然要多喝一些。”
清透的月色下,还未及冠的少年双颊泛着诱人的粉色,清澈的眼里盛满了月华,他看了顾齐光一眼。顾齐光看见了某种不符年龄的伤怀。
易云长的年纪,本该是最鲜亮的朝阳,但顾齐光善看人,他看见的是冬雪一般的沉寂。
好似这个本该鲜衣怒马的少年,他的世界只余纷纷扬扬的大雪,或许还有一片寂静孤独的树林。
“灵均先生,”易云长精致的眉头皱起,很是不解地问,“我该怎么回去呢?”
“易公子要回哪里去?”顾齐光眼里带着叹息。
易云长再一次举起酒坛,灌了一口,摇头苦笑,“回不去了。”他不再说话,只一口一口地灌。
顾齐光不再阻拦,或许这个装满心事的孩子,只需醉一场、睡一觉,就好了。
而晏雪照已然喝得醉醺醺,终于能沉沉睡去。是顾齐光将他扶回房的。
晏雪照喝醉后并不会胡言乱语,他特别乖,一声不吭的,双颊被酒气醺红,眼里柔软晶亮,乍看竟有孩童般的神采。
顾齐光有些吃力地扶他进屋。
晏雪照摇摇晃晃如玉山将倾,他闭了闭眼,终于倒下,将架着他的顾齐光一并带到了床上。晏雪照的身子有些沉,顾齐光是不曾习武的文人,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推了推,将晏雪照翻了个身,终于能坐起来了。
顾齐光喘了口气,抚额一叹,给晏雪照盖了被子。
屋内还燃着烛火,摇摇曳曳,将晏雪照安宁的睡颜映照得越发清雅剔透。晏雪照已然三十又四了,顾齐光甚至要比晏雪照要小上两岁。
但是顾齐光的模样已经不复少年时了,他的轮廓越发硬朗,哪怕他不理世事、操心得少,显得比同龄人要年轻,但他的面容已经比晏雪照要显得年长些了。
而这么多年来,晏雪照一直是这副及冠公子的模样,容颜不曾老去分毫。
顾齐光趁着晏雪照难得睡得毫无知觉,伸手掐了一把他的脸颊,柔软而有弹性,肌理细滑白嫩,这分明是少年才有的手感。
顾齐光知道,五年后,十年后,他会越来越老,而晏雪照却一直会是这般模样。想到日后自己看起来可能会像晏雪照的爹,顾齐光面上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本来应该觉得好笑的,不是吗,为什么他觉得一点都不好笑。
大抵是被易云长眼里的伤怀感染到了。顾齐光站起身来,再一次看了一眼晏雪照无知无觉的睡颜。他熄了烛火,出门时悄无声息。
或许只有无知无觉的人才无忧无虑。
谢昀也是这般想的。夜色已深,谢昀还未入眠,他来到阿容的窗前,听见里面一声又一声绵长均匀的呼吸声。
阿容喝了一点酒,并没有醉,只是叫她睡得格外香。
今晚的月色格外清冷,谢昀在窗前踱了几步,立了半晌,最终原路返回。
阿容说,明早要送他下山,要起那般早,应当睡一个好觉。
☆、少女情思
早在入睡前, 阿容便拆看过晏雪照送她的生辰礼。
那是一把冰蓝色的长剑,乍一看几乎叫她觉得这就是溟霜剑。谢昀告诉她, 这是溟霜剑的子剑, 能在这剑谷里头看见这把剑,意味着那把大名鼎鼎的溟霜剑就在这剑谷里头。
只不过有一处机关要等到雪域最温暖的时候才会有所松动, 而他们暂时无法深入。
阿容不明白所谓的机关术, 但她晓得,下一次见到三哥哥的时候, 是雪域最温暖的季节。
翌日,雪域的天还是一片灰蓝色, 空气沁凉又清新。
阿容立在山庄口, 也就是初见顾齐光的那个地方, 目送着谢昀和易云长离去。
两人皆是功夫不俗,身上衣饰简洁利落,瞧着十分挺拔俊秀。谢昀回头看了阿容一眼, 笑容温柔极了。
“三哥哥!”阿容突然追上去,“帮我转交一件物事吧。”
她从衣襟里取出一块绣了闺名的手帕, 郑重地放在谢昀手上,“我想把这个……给敏敏。”
谢昀知晓了阿容的意思,点头, “好。”
他转身离去了。
而易云长自始至终都没有回过头。
“回去吧。”晏雪照将阿容冰凉的手包住,轻轻揉搓。
“嗯。”阿容收敛了眼里的不舍,笑起来。她任由晏雪照牵着,另一只手拉住了顾齐光, 笑喊,“回家咯!”
顾齐光偏头看着笑容灿烂的阿容和满脸纵容的晏雪照,也跟着弯了嘴角。
***
沈敏一直以为阿容已经死于天花,因此哭了好长一段时日,眼睛肿了又消、消了又肿,惠宜长公主心疼极了,想尽办法逗她开心。她办了许多花会诗会酒会,将许多官宦子弟、公子贵女都吸引到了长公主府,总算能稍稍转移沈敏的注意力了。
然后长公主好像发现了一件不得了的事。
新科状元郎好像对她家闺女有些不一般。
她是过来人,对这些小年轻的心思是一猜一个准。这位俊美的何状元在诗会上十分认真,做的诗一首比一首出彩,面对众人的夸赞时也没有丝毫骄傲自满,只时不时朝沈敏瞧去。
若看到她展颜一笑,眼带欣赏,他的面上就瞬间多了些愉悦的神采,然后继续认真地作诗。
沈敏虽然对阿容的事难过了好一阵子,但她的性子仍是简单又热烈的,她欣赏爱慕一个人时,眼睛根本藏不住,于是何状元总是能看见她亮晶晶落在他身上的视线。
像是春日里一阵带着甜味的风,是路过一品坊时鼻尖嗅到的气味,是草叶间漂亮又快活的蝶儿,总之,一切美好又香甜的事物,都藏在她的眼里了。
诗会散去时,何状元刻意逗留了一阵,然后等来了拎起裙摆小跑而来的沈敏,她微微喘着气,脸蛋红彤彤,说,“我也写了一首诗,也不知写得如何,状元郎帮忙看看呀。”
她伸出柔白的手,手里攥着一张蜜桃粉的手帕,手帕上隐隐有些墨迹。何时同愣了一下,接过来,他知道现在的风气如此,贵女们喜爱在手帕上写字。
沈敏的手帕除了一股墨迹的气味外,还有些清甜的果香,若即若离地触碰着他的鼻尖。何时同定睛一瞧,是方才诗会的第一个主题,春。
细读之下,何时同的脸颊渐渐红了。沈敏分明写了一首情诗,里头满满都是少女的情思,甜蜜纠结又热情。
“唔……这个……”何时同看了一眼沈敏,刚碰上她那双弧度漂亮的杏眼,立马又移开了,他有些懊恼,觉得自己不该移得这般快,显得有些不知礼,“这首诗写得很好,简练又活泼,尤其是最后一句……”
“噗。”沈敏笑出来,仰着头看他,“那写诗的人呢?”
何时同的面色越发绯红,从耳根烧到了脖颈,他咳了一声,点头,“所谓诗如其人,写诗的人想必也是活泼可爱,美好善良的人吧。”
沈敏的笑容扩大,“那这首诗就送给状元郎吧,状元郎可不要嫌弃啊。”
她转身,挥了挥手,走了。而何时同的心仍旧剧烈地跳着,最终将手帕整齐叠好,收入衣襟。
沈敏心思坦荡,喜欢便是喜欢了,自然也瞒不过沈驸马和惠宜长公主的眼睛。两人夜间熄了灯之后还说起此事,惠宜长公主对何时同印象很是不错,与沈驸马说起时一连列举了好些优点。
“先不提他的才华,他的人品应当也是信得过的,我看得出来,他是一个真正的文人。”长公主顿了一下,“如果敏敏与他在一起,应当不会受委屈。”
沈驸马沉默了稍许,最终闭了闭眼,“孩子还小呢,不急。”他将长公主揽进怀里,“敏敏那般单纯又鲁直的性子,总是担心她一直长不大,现在又不想要她长大了……”
两人默契地轻叹一声,不再说话。
谢昀和易云长回京的时候,听说了一件劲爆的惊天秘闻。
沈驸马的私生女沈月意图勾.引世子不成,赤身出来时还被府里的家丁给瞧去了身子。
易云长惊讶挑眉,看向谢昀。
谢昀正在饮酒,闻言回道,“我不过是安了一个手下在他那里罢了。”
易云长笑了笑,“我就猜到是你做的。暻宣啊,你何时这般多管闲事了?”
谢昀摇头,“长公主膝下的那两个孩子,与阿容交情匪浅,左右不过一臂之力的事。”
旁边酒桌的人喝得微醺,有声有色地描绘,“昨日,惠宜长公主办了宴席,那沈月又不请自来,最后还借着酒醉赖在了公主府的客房里。最后也不知是如何摸到了世子那里。”他嘿嘿嘿地笑起来,“这个沈月浪荡起来真是叫人叹为观止,想那世子爷才刚满十四呢,鲜嫩的小少年一枚,她也能动那心思。”
另一人补充道,“周老二,你又抓错重点啦!关键那沈月是世子爷同父异母的姐姐啊,这也太荒唐了些……”
“呸,什么姐姐,她也配?!”另一桌有人义愤填膺地拍桌子。
谢昀低笑了一声,“他与沈慕交情不错。”就是上一世也没有疏远沈慕,算是十分难得的友谊了,哪怕那名公子只是个贪耍好玩的纨绔。
易云长也看了看那名说话的公子,随后收回眼神,“那沈月算是翻不起什么浪花了。”
两人回了府。
易云长觉得很是奇妙,这个世界不过是因为有了一个不一样的谢昀,好像许多人许多事都不一样了。
譬如董决明。他的变化太大了。
他们刚到府上,董决明就找上来了,他那头长发乌黑顺滑,十分好看,显得整个人只有二十来岁。而前世的他因着须发尽白,眼神也沧桑平静,显得象是个保养得宜的老人家。
董决明比记忆中的样子年轻了太多,好像逆生长了。
他的笑容也快活自然,与谢昀相处得十分熟稔,甚至会捶着谢昀的肩膀说他离开得也太久了些。
易云长不动声色地观察。
“哎,易公子,好久不见啊。”董决明笑着冲他打招呼,然后开玩笑,“怎么出去一趟更不爱说话了?”
董决明很是忧虑,觉得现在的年轻人沉默得不太健康。
易云长无法,向他点了点头,“董神医,好久不见。”
董决明察觉出了细微之处的不对劲,易云长先前都喊他“杏林候”的。不过他也没有深想,很快抛到脑后了。
“那个,阿容过得如何?”董决明看向谢昀,眼里藏着关怀。
谢昀冲他笑了笑,“决明放心,她在那边过得很自在,比在京城快活许多。”
董决明的面容露出一丝轻松来,“那便好,下回你再去瞧她,也捎上我,管他是什么事,我都给它推了。”
谢昀道,“你太慢了。”
董决明一噎,“不成不成,我是她最最敬爱的师傅,阿容一定想要见我的。”他扯住谢昀的衣袖,“你要带我去。”
谢昀嘴角一抽,看着董决明扯他衣袖的手,没有说话。
“哼,阿容这般做你就什么都答应了。”董决明本来就是逗谢昀的,识相地收回手,佯作难过,“扎心了,嘤。”
易云长默默地看着,觉得这位原本仙人一般的神医,现在的画风惨不忍睹。
“好好好,下次带你去。”谢昀揉额头,看向易云长。
易云长:???
谢昀道,“洗一洗眼睛。”
***
春日的风柔软地拂过蹒跚学步的孩童,女子温柔的嗓音响起,“棠棠,来这里,这里。”
谢璃棠一岁多了,小脚丫有了些力气,正抚着树干挪步子。她是个唇红齿白的瓷娃娃,精致又可爱,很难让人不喜欢。
太子回来时看见的便是这副场景,他的嘴角扬起微笑,向两人走去。
“爹爹!爹爹!”小璃棠一见太子的身影,立即便要扑过来,杨莫倚怕她摔了,急忙要去抱,却被太子抢了先,他身高腿长,只迈了几步便将小璃棠抱入怀里。
小璃棠咯咯笑了几声,看了看杨莫倚,又埋入太子的怀里,然后又转过来看杨莫倚,很是机灵活泼。
“坏丫头,在笑娘亲呢。”杨莫倚笑着,伸手点了点小璃棠的鼻尖,小璃棠又将脸埋进太子怀里。
太子静静看着,眼里皆是笑意。
逗弄了一会儿,他将小璃棠小心递给杨莫倚,走入内室。
里面已经有人等着了,那人转身,拱手禀报,“玉京王爷已经回京了。容昭公主则住在了雪域,并成了葬剑山庄少庄主,改名为晏久嫆。”
太子闻言,点了点头。
阿容的亲爹,是个厉害人物呢。
“没有被人发现吧。”太子淡淡扫了他一眼。
那密探神色一凛,不确定道,“应该……没有。”
“此话当真?”太子的眼神渐渐凌厉,充满了无形的压迫力,叫那名密探渗出汗来。
密探“噗通”一声跪下,“回禀殿下,玉京王爷和雪照公子都曾往属下的方向瞧过,属下不知……”
太子闭了闭眼,“那就是已经被发现了……罢了,你先下去。”
密探消失不见了,太子缓缓踱到书桌前,执笔写起文书来。
这些年来,他的势力越发壮大,起码比皇上知道的要强大。自从发现谢羌华心存不轨后,他就明白了,就连骨肉亲人都有可能瞬间背叛,只有更强大才能保全自己。
“老三啊……”太子默念一声,他希望谢昀不要和阿华一样,不然他也不会留情的。
左相生病了,卧在榻上,许久没来上朝。
众人暗地里都猜测他是病入膏肓了,因为谁都知道左相向来兢兢业业,什么时候有过旷朝一月以上的记录?
皇上亲自去看望过他,帐子里头的人急忙要下来行礼,被皇上制止了,皇上允他不必行礼,好生养病。
他看着帐子里头瘦削干枯的人影,不忍道,“钟爱卿,保重身体最为要紧,这左相的位置为你留着,什么时候好了,就什么时候回来吧。”
皇上与左相同龄,幼时也曾一起玩耍过,现在却是一个身强体壮,一个油尽灯枯,实在令人唏嘘不已。
“微臣……谢主隆恩。”帐子里的人影颤抖着咳了几声,开口时声音喑哑难听显然是被病魔折腾得十分厉害。
钟临立在皇上身后,他既是皇上的侍卫长,又是眼前这位病相的独子,立在这满是药味的屋子中,面容仍是严整的。
皇上暗自满意地点头,越发觉得这钟临可堪重用,若是左相就此去了,他倒是可以考虑让钟临继承左相的衣钵。
不过他太年轻,还须磨炼。
皇上听说,这钟临有一位亡故的妻子,并未诞下一儿半女,却叫他念念不忘,至今未娶。倒是个重情的。
56/66 首页 上一页 54 55 56 57 58 5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