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时想着一刀两断,日子总不至过不下去;不清醒时又想着那人熬煮的红糖水、买来的月事带,抱着哄时的轻柔蜜意。
情爱这东西,沾了,即便是仙女,又如何能淡然得起来?
除了向“它”俯首称臣,又有何他法?
何况苏令蛮这素来是泥土堆里打着转的俗人,才尝到一点甜头,又立刻斩断了,那心里更是柔肠百结,复杂难辨。
长长的羽睫收敛起眼中的所有情绪,再抬起时,便只剩下古井无波:“无事,只是想着一道方子罢了。”
苏馨月虽然和离归家,但依然梳着发髻,这些日子显见要开朗些,点了点她额头:“……你啊,呆子。”
呆子笑笑,立时又看呆了一片人。
苏令蛮被看习惯了,不论是胖时的“嫌弃”,还是如今瘦时的“惊艳”,对她来说并无分别,被苏玉瑶扯着、苏馨月领着便去了早先定好的包间。到得二楼,甚至还见到段艿几个书院结拜而来的熟人,各自打过招呼,去到三楼,熟人便更多了。
罗意可跳着过来,“阿月姐姐、阿蛮姐姐、阿月,你们可来了。”
望月楼的包厢临街有五间,此时早就被炒得价格翻了翻,几位长安城里数得着的爷干脆在厅内,见这一行人上来,目光齐刷刷地便扫来,甚或几个郡主、十二诗社的成员亦陆陆续续在外小话,罗意可朝角落努了努嘴:
“阿蛮姐姐,你看,那人也来了。”
她一向不惮于表现出对王文窈的不喜,苏令蛮一眼过去,便见人几乎是同样鹤立鸡群的王二娘。看着王二娘目光闪烁,暗藏的一缕嫉恨一下子便被苏令蛮瞅见了,她淡淡地笑了笑,若让莫旌来看,必定要大惊小怪地道“苏二娘子怎么被主公上身了”之类的傻话。
“蝇营狗苟,谈什么光风霁月,还不如我等俗人。”
这一笑,同样透着股“杨廷式”的冷淡疏离,拒人于千里,高傲又……欠揍。
王二娘朝她比了个手势,已经挥开姜十娘几人,走了上来:“听闻苏二娘子前些日子身体不适,最近可好些了?”
苏令蛮素来是喜欢直来直去的性子,偏生这王二娘绵里藏针、口蜜腹剑,她不喜极了,奈何没有直接怼回去的资本以免拖累了鄂国公府,只得应付地浅笑了下:
“不及王二娘子身康体健,”苏令蛮转了个话头:“前些日子做梦,总有个漂亮的小丫头在梦里乱窜,奈何断了头,将阿蛮魇着了。”
她装腔作势地扶了扶额头,见王文窈一瞬间瞳孔紧缩,这才露出个满意的笑。
苏玉瑶在旁已经渗得缩了缩肩膀:“阿蛮姐姐,大白天光的,说这些作甚?”
“许是死得冤,找我诉苦来着?”
苏令蛮状似不经意地道,这回王文窈面上却滴水不漏了,她遗憾地叹了口气,苏馨月作为和离之妇,一直乖巧地在旁站着不多话,几人假模假式地说了番话,苏令蛮一行人便径直去了定好的包间。
姜十娘偷偷觑了一眼王二娘子,她阿爹在王右相手上做事,嘱咐她必须捧着这王二娘子,可时间久了,姜十娘便有些怕她。
这人人前都是一副笑模样,端庄大方,可有一回被她撞破王二娘折腾下人,当时被那阴鹜的眼神给吓着了,险做了好多天的噩梦。
姜十娘自己一个不顺,也会折腾下人、摔摔打打,可也没有拿着有倒刺的皮鞭专门抽人腰间那块软肉的,一鞭子下去,血肉横飞。
那边罗意可丢下族中姐妹,溜溜达达地跟着苏玉瑶进了包间,见苏令蛮一直懒洋洋的,不由肘击了下:“哎,阿瑶,怎么你家阿蛮姐姐心不在焉的?”
苏玉瑶摸不着头脑,摇了摇头。
苏馨月是过来人,早就看出了点苗头,只她不是会背后说人的,见方才领路的小二取了花笺来点,便按着众例给人上了壶玫瑰花茶,点了什锦糕、茉莉花糕等五六样糕点,正说着小话,包厢外便传来一阵喧哗。
“小二,外边出了什么事?”
苏文湛敞亮的声音道:“妹妹们,大兄几个没订着包厢,不如拼一拼?”
苏玉瑶已经嘴快地应下了,于是哗啦啦跟赶鹅似的进了一群人,苏文湛、苏和安,并几个在京畿的苏家旁支,还有几个面生的青年郎君,俱是风流潇洒公子哥儿,身上穿戴俱是上好的。
几乎进来的每一个人都先瞥了一眼窗边的粉裙女子。
尤其一个清秀的小郎君,立时便脸红透了,苏玉瑶与苏令蛮咬耳朵:“阿蛮,那是鸿胪寺卿的小儿郎,杜家的,已经考中了廪生,现下在国子监读书,听闻很是钦慕你。”
“你怎知道?”
“大兄说的。”
罗意可脸红红地补充:“杜家是个规矩的,向来有男子四十无子方可纳妾的规矩,就算妾生子,也抬不了良籍,养在正妻名下,所以家里疼女儿的,都望着杜家的儿郎呢。”
苏令蛮看着罗意可羞赧的脸,悄悄问:“阿可,你欢喜他?”
罗意可忙不迭摇头,脸都吓白了:“不,怎么可能,毛都没长齐……”她捂住了嘴,惊诧地发觉苏文湛眼神飘来。
苏令蛮近些日子受情爱所苦,一眼便看出了点苗头:“阿可,你莫告诉我,你看中那花心大萝卜了?”
苏文湛这换小情儿换得轻快的放浪之人,竟然也有羞涩的小娘子欢喜?
正要多言几句,街下已是一片喧哗声,苏玉瑶起身往外一探:“两位姐姐、阿可,快来,威武侯快过来了!”
甲胄相击,铁蹄阵阵。
苏令蛮不大乐意,却被苏玉瑶生生扯着,到了窗前。
恰见一队人马雄赳赳气昂昂从远处而来,她是第一回 见到杨廷这般模样,甲胄披身,冷肃威严,除开过分俊美的脸,整个人便似浴血疆场多年的老将,整支队伍充满了冲天的煞气。
临街的百姓俱都一时间噤若寒蝉。
这是一支杀过人见过血的虎狼之师,与在京畿卫里混日子的二代不同。
苏令蛮怔怔看着,却听苏玉瑶轻声道:“这么看,威武侯好似瘦了许多?”
瘦了,五官越显凌厉,眉峰隆起,更显得那双眼含了冰粹似的,冷得吓人。
苏令蛮心中同意苏玉瑶的话,她甚至能说出哪里瘦了,脸颊上多余的肉去了,下巴更尖,崩起脸时更吓人,她正要收回视线,却被蓦然抬起的一双眼给攫住了。
那一瞬间亮起的光,仿佛虎狼一般捉着她,冰雪化了,很快又重新凝成了万年雪山。
杜文德小心翼翼地靠近苏令蛮,清秀白嫩的脸红着:
“苏二娘子安好。”
第159章 出其不意
苏令蛮漫不经心地应付着杜文德的搭话,杨廷却已一脸冷然地收回了视线, 头顶的红樱倔强地立着。
临窗的包厢里一块娟帕溜溜地打着转, 往地面飘去, 一道脆亮的声音响了起来:“啊呀,我的帕子。”
众军士齐刷刷抬头,一张俏丽的小脸半羞恼半欢喜的探出来,眼见那娟帕晃悠悠地快落到威武侯马前,众人不由纷纷羡慕起杨廷的艳福来, 这般一个小美人儿……
苏玉瑶已经气愤地跺脚:“那姓卢的铁定是故意的!”
卢晓景是卢大将军之女, 偏生与卢大将军其余几个嫡女不同,生的跟她生母一般俏丽, 极得卢将军欢喜,今年年初随其调回京畿, 便一眼相中了威武侯。
奈何威武侯千里奔袭定州,回来后又与苏令蛮搅到一处, 反倒让人忽略了这一号人物。
文官武官历来是两个系统, 杨宰辅权倾朝野, 不仅仅是指朝臣多出其宰辅门下, 更大的缘由便是麾下几任投诚的将军,卢大将军便是其一。
“上回王右相与宰辅的联姻不是黄了么?听闻这卢晓景一直揣掇着她阿爹让她与宰辅提呢。”
苏令蛮淡淡地“哦”了一声,苏文湛好笑地瞥了她一眼,一扇柄就敲到了苏玉瑶脑袋上:“你倒是清楚。”
苏玉瑶摸着脑袋道:“莫看不起我们闺中女儿,论嚼舌根,你们哪里比得过。”
罗意可在旁红着脸笑, 杜文德朝外看了一眼,只见到浩浩荡荡自远处而来,当先那骑尤为气势凛人,他露出一脸歆羡之色,男儿当如是。
眼见着娟帕恰到好处、不差分明地要落在威武侯马背,却被他挥袖一拂,直接落到地上,被杨廷胯下之马毫不留情地踏了过去。
这一打岔登时让方才还噤若寒蝉的百姓们回过神来。
苏令蛮往旁瞥了一眼,恰见卢晓景朝她挑衅地一笑:“苏……二娘子?果然是长了副好皮囊,怪道男人欢喜。二娘子别介意,我便是心直口快了些。”
苏令蛮却不知何时“心直口快”成了贬义,嗤地一笑:“卢娘子连这副皮囊都没有,也只能任这娟帕落地了。”
“那你丢一个试试?”
苏令蛮才不欲这般行事,却见苏玉瑶翘了翘鼻子:“丢就丢。”
也不待苏令蛮反应过来,便扯了她袖中帕子牵着她手往下一扔,粉色的娟帕蝴蝶般翩跹往下打着转,眼见要落到第四五排的几位千夫长面前。
几位千夫长抬头一眼便见窗口半露出一张明媚娇艳的女儿脸,正怔愣间,却见明明已快行出望月楼地界的威武侯一踢马背,人已经飞跃而起,如大鹏展翅一般跃至后两排,旋身便接过了帕子,足间一点,又轻飘飘飞回了马背——
身手之矫健优美,接帕之利落干脆,配着那古井无波的俊脸,实在是冲击力巨大。
临街两旁挤挤挨挨的百姓立时便鼓掌喝起彩来,也不知是为了这身手,还是这韵事。
苏玉瑶已经大笑起来,探出头对卢晓景道:“卢娘子,看看,这便是皮囊的作用!”她不知阿蛮姐姐与威武侯两人冷战许久,自当威武侯是二姐夫,见卢晓景要来分一杯羹,自摆出了一副战斗姿态。
苏令蛮却不由回想起方才威武侯接过帕子一瞬还抬头望她的场景。
那眼里含着一团熊熊烈火,可火里还藏着冰,一眼便让她心头乱颤,半晌才回过神来,听耳边杜文德讪讪搭话,略敷衍几句过去,眼尖红樱跑远了,才退回了窗内。
旁边卢晓景受了这么大难堪,也不行“心直口快地”
苏文湛张罗着让望月楼上了一桌好菜,一桌在堂食,一桌在包厢,苏令蛮与三位小娘子自在包厢进食,奈何苏令蛮食之无味,略略进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
罗意可瞥了她一眼:“方才还说威武侯瘦了,照阿可看,阿蛮姐姐也瘦了不少。”
苏令蛮抚了抚脸,瘦一些的脸颊更显得风姿楚楚,平添了些怜人的风致,“是么?”
苏玉瑶几乎日日与她呆一块自然看不大出,见罗意可点头,仔仔细细瞅了一眼:“是啊,这眼睛更大更好看了。”
眉间一缕清愁,人仿佛突然完全长开了似的。
从前还有的一点青涩,此时却似艳艳花开,芬芳已来。
下午惯常消食逛街,苏令蛮走着走着便行到了仁济药铺,先是去买了那一百铜钱一个的月事带,见苏玉瑶咋舌:“阿蛮姐姐,你用的可真不差。我阿娘只肯与我买那六十铜板一个的,说药水是一样的,就缎子差一些。”
苏令蛮低眉浅笑,唇间含着的韵味竟让人看呆了。
“后边那姓杜的呆子还跟着呢。”苏玉瑶朝后看了看,苏馨月给了她一个栗子:“瞎沁什么?杜郎君哪是你能胡乱编排的?”
苏令蛮无奈笑笑,四十无子方纳妾的规矩,于她这等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人来说,确实正正好。奈何心下纠结往复,实在没甚心思考量,只略过了脑子,便不去想了。
几人又逛过千金坊,千金坊有一个算一个的贵重,苏令蛮略看了看便过,而后是羽衣坊,秋日已至,夏装已经搁置,没有哪家贵女会回头去穿春装,苏令蛮不愿多耗鄂国公府钱财,自然还是自己添置几件更好。
奈何这回苏令蛮看中的几件都太贵,一件五百两,通身上下由极考验人的绣艺在全身裙琚上绣上暗纹牡丹,一动便如牡丹花开;一件需一千两,明绡纱制的拢烟裙,色如春水,如烟如雾。
苏令蛮来前阿娘虽塞了大笔银子,可也经不起这般花销,只打算随便拎两件便宜的收了,却被苏玉瑶阻了:
“阿蛮姐姐既然是不欢喜,府内针线上人每季也会新做两身,不如便莫浪费了。”
几人逛过羽衣坊,除了苏馨月买了三件大红衣裙,苏馨月、苏令蛮都未买,其余铺子逛个遍,便又踏着日头回去了。
鄂国公府与庆国公府干了一架,许多旧时的关系都用不上了,鄂国公忙得焦头烂额,到落钥之时才与三老爷一道回来,最近他与蓼氏颇有些王不见王的趋势,又去了姨娘房中住。
蓼氏拆了鬟髻,半点不在意地吹灯上床,容嬷嬷与玉笛一并退了出去,玉笛往西厢房看了一眼,急道:“大老爷还从没跟夫人红过这般久的脸。”
“偏偏夫人还一点不在意。”
容嬷嬷叹道:“玉笛,待你到了嬷嬷我这年纪,便知道,男人在事关前程时,往往靠不住。夫人……心里苦啊。”
谁不是从浪漫天真的小娘子熬成如今八风不动的妇人?
若一个女子能从闺中一直到死之前都保持天真欢喜,那自当是生活顺遂,由人宠大的,可绝大部分人,总还是如夫人这般……熬着熬着,就过去了。
苏令蛮回了房,小八准备好盥洗的热水,她如常拉筋锻炼揉骨之后,便又去浸了药浴,这些日子以来,揉骨渐渐已经不再疼痛,反生出些奇怪的舒坦,便似四肢百骸都被打通了一般。
她泡了一会起来,换上家常衣裳,卧在塌上由着小八绞发,人却已经昏昏欲睡了。猛然惊醒,小八不知去了何处,榻旁的长几上,却整齐地摆着一摞东西。
苏令蛮一眼便认出两件裙子俱是羽衣坊她看中了的,甚至在千金坊,她多看了两眼的首饰,如点翠蝴蝶步摇等物,亦由一个个的锦盒装了整整齐齐地码在桌上。
乍一眼看去,珠光宝气,华服美衣。
半支棱着的南窗外,一阵凉风穿堂而过,苏令蛮抚了抚肩,心尖尖仿佛被一根羽毛轻轻拂过,又酸又麻,被强压下的难过,却因着这一桌的物件重新铺天盖地地向她席卷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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