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令蛮与她二人说不到一处,却也领情,渐渐也能说上几句话了。
杨廷是从来不大在意这等细枝末节的东西的,他畅意地揽着美人儿的纤细腰肢,足间飞掠,两人承重踩在瓦上,竟跟一个人似的轻松,连点声响都未发出来,便迅速出了坊,悄没声儿地沿街朝国师府方向而去。
路上遇见了将近十来队的佩刀京畿卫,都被他掩声躲过去了。
苏令蛮渐渐有些相信他说的“翻城墙不难”的话来。
她吐纳之法虽还在修习,偶尔也能感出体内有一道灵息在转,使得身体越发轻盈,可到底做不到如此轻松。
凉风呼呼刮过身侧,她被少年郎君小心翼翼地包在一道厚重的披风里裹挟着往外疾跑,身后是炽热坚硬的胸膛,仿佛是一堵墙,挡去外界所有的凉意,苏令蛮心中暖意融融,仿佛沐浴在无边的春光里。
莫旌与绿萝使出了吃奶的劲,一前一后勉强跟着不掉队,眼见主公抱着个人还有闲心悠哉哉地逗怀中美人,不由叹了口气:
“郎君可真是好体力。”
并非他们不骑马,宵禁之后,若还大张旗鼓地在长安街道骑马,静夜中铁蹄清脆,简直是明晃晃地告诉众人,我等此时正在外偷鸡摸狗,切切来抓。
要因着此事被投入监关个十来日,恐怕是面子里子都丢尽了。
杨廷在长安城的名声不算差,有一点缘由便是,他从来不会踩着放在明面上的规矩。
“到了。”
苏令蛮脸红彤彤一片,跟被蒸熟了般,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捂的,这一路行来,杨廷极是细心,连丝风都未让她吹着,她捋了捋腮边发丝,只觉得腰间似还残留着滚烫的温度。
杨廷不无遗憾地抽开手,见小娘子面生红云便是一笑:
“好阿蛮,这便羞了?”
他语中的意犹未尽让苏令蛮品出来了,一时间好气又好笑,怨怪地瞪了他一眼,媚意横生,“带路。”
杨廷学小二打了个千:“走喽。”
俊眉修目的美郎君这般作态,月白长袍被风一吹兀自炸开,透出说不尽的洒脱不羁。
时人逐美,可这美姿仪尚在美色之上,威武侯其人,美色已至臻境,这美姿仪更是得了长安城上下的公认的。
不论是站立坐行,俱透着股杨廷独有的那股劲道,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冷漠自带矜贵,洒脱又含傲骨。
一行人自然不会正大光明地从正门入,绕至东角门,旁边静岳公主府丝竹管弦之乐袅袅,听着便极是热闹。
苏令蛮听了一耳朵,不免想起这位奇人之事,半感叹半歆羡道:
“这方是人过的日子。”
杨廷横眉冷竖,作为郎君,这般豪迈跳脱的女郎早就不能归入正常人,他攒簇着眉头,狐疑地瞥了一眼苏令蛮:“阿蛮,这样的想头,许都不许有。”
苏令蛮笑嘻嘻道:“大师姐不也如此?”
“反正本侯不许。”
杨廷的脸臭得仿佛在咸鱼坊里浸了大半辈子似的,心下不由想,以后定要让阿蛮少与大师姐接触,免得学成了一身叛逆的反骨……
他心下惴惴,仿佛预见了那般未来,嘴里苦得都要出胆汁了。
苏令蛮还在兀自乐呵,这般无拘无束的日子,反个性别来看,不都是如今郎君所过的逍遥日子?若哪日阿廷睡了旁人,她何苦守着,公平来看,不也得睡个回来才够本?
——从某些角度看,威武侯担忧得半点不差,在定州这块无拘无束的逍遥野地里长大的小草,身体内的“反骨”是一直存在的。
东角门进去,几人熟门熟路地摸到了国师府正院,墨师姐不在,贴身伺候的小厮是个斯文俊俏的,温文道:
“国师去了隔壁公主府赴宴。”
够了。
杨廷面色不变,又问:“麇谷居士何在?”
“居士还在房中。”
“老先生呢?”
杨廷话音方落,一道清澈的嗓音便徐徐落下,带着点小孩的气性:“老先生说谁呢?”
鬼谷子从来不服老。
苏令蛮已经惊喜地跳起来:“师傅,你来墨师姐这居然也不通知阿蛮。”
鬼谷子不现身,他懒洋洋地缩在院内,躺在藤椅上看月亮,半晌才道:“大半夜的来寻师傅,不妥,不妥。”
杨廷问明白居所,已经拉着苏令蛮往鬼谷子所居而去,无奈寻到门前便吃了个闭门羹。
“师傅。”
往常耳聪目明的鬼谷子仿佛失了聪似的,威武侯玲珑心窍,自知道这是被师傅无形拒绝了。苏令蛮素来晓得师傅有些神神叨叨的本事,可若说能猜到两人所为何来,未免有些太玄乎了。
两人跟两棵萧瑟的小白菜似的在门外站了一会,都没等到开门,苏令蛮怏怏道:
“师傅莫不是气我们太烦人了?”
杨廷若有所思,他在鬼谷门虽不属玄术一门,但毕竟呆得久了,比苏令蛮要清楚些内情:
“师傅恐怕是不便相帮了。”
本来,个人命运个人缘法,鬼谷子出世许久,除了吃喝拉撒收徒还管一管,偶尔给新徒弟批个命,其他时间俱都如此懒怠,仿佛世间再无可让其垂怜一顾的东西。
苏令蛮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不一会儿又想通了,精神奕奕地昂头喊:
“师傅,您放心,阿蛮总不会给您丢脸的。”
鬼谷子扶着额,沐浴着月色,像是睡着了。
杨廷与苏令蛮兴冲冲而来,又失望而返,夜深,也未去打扰其余师兄师姐,便又翻墙出了府。远处墨如晦嗤地笑了声,摇头道:
“年轻人啊……”
静岳公主已经吩咐方才剑舞的俊俏郎君上前来,左右看了看,问墨如晦:“阿晦,这位如何?”
她与墨如晦属忘年交,虽年岁差得大,但脾性相投,墨如晦在她面前也从不遮掩真实面貌,英气逼人的眉毛一扬,“甚好。”
揽着小郎君便喝起了交杯酒,其行若让朝中那些作风古板的老学究看了,恐怕要心脏病发。
第二日苏令蛮起得便有些迟,由着苏蜜儿与苏珮岚一眼一眼刮来的别扭,“怎么?二姐姐脸上长花了?”
苏玉瑶懵懵懂懂地问,苏蜜儿两人只当苏令蛮是一夜风流导致的疲惫,只此类话也不好多言,便各自找了借口上了后面那架马车,两辆马车轱辘辘将四位小娘子一道送去书院上课不提。
苏令蛮下学时,又被杨廷着人一架马车给拉走了。
苏蜜儿与苏珮岚面面相觑了一会,不约而同地想道,阿蛮姐姐还未及笄,这般猴急……可是有些不大妥当?
威武侯不知自己在人心里竟被描补成了个猴急的好色之徒,一个郎君窝在马车上不肯下,与苏令蛮一人一边跻坐对视。
“师傅既不肯说,藏书楼那边有关玄术之书却有不少,不如你我一道去看看,王二娘子那般情况,究竟为何。”
苏令蛮不耐烦听他口中冒出“王二娘”三字,可又觉得杨廷所言有理,便也颔首同意。只是想到晨间临出门前与方才苏蜜儿和苏珮岚的眼神,便有些恼:
“侯爷下回出现,可否悄悄着些?”
威武侯心粗,自然想不到这一层,见小娘子腮帮子气鼓鼓地成了只豚鱼,忍不住手痒还是上手捏了捏:
“怕甚?待明日三书六礼过了,谁还能多言一句?”
苏令蛮没搭理他,瞧着窗外发呆,纵不是个容易多愁善感的,可毕竟背井离乡地来了长安,如今又要一头烖进真正的高门大户,不免心头发憷。
偏杨廷又是个心粗的,丝毫没料着往日金刚不坏的小娘子心中忐忑,只当她是小日子来了难受,笨拙道:
“一会去了百草堂,师兄给你煮些红糖水。”
他也就这一招,偏百试百灵。
苏令蛮小日子也差不多就在眼前,见威武侯连这也记下了,心下舒坦,立时又不恼了,嗔道:“你便只会红糖水。”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起张叔那座小院子。
那一段只有彼此的日子,每每忆起,都跟吃了蜜似的甜,苏令蛮嘴角弯了弯,杨廷垂下眼睫,酸酸地想,那时节想抱便能抱,想亲香便亲香,果真是神仙日子。
对比如今,连牵个小手都得找各种理由,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两人神思怅惘,一路默默相看着到了百草庄。
临近时,薄暮冥冥,天已近黄昏。
农人扛着锄头各自归家,乡间小路弯弯曲曲,道旁不远处炊烟袅袅,深嗅一口气,田间的清香混合着浓郁热闹的饭菜香扑面而来。
苏令蛮道:“饿了。”
杨廷从马车内的抽格里取了一碟子百味斋的芙蓉糕,推过去,“先垫垫饥。”
苏令蛮方才还怨他心粗,此时不免又想,虽说这人不大看人脸色,可生活上倒是对她照顾得细致,连路上腹饥都考虑到,她也不该强求了。
芙蓉糕色若芙蓉,掰开细细品尝,还能尝出一点芙蓉花香来,清甜软糯,小娘子小口小口吃着,腮帮子鼓鼓囊囊的,杨廷支着下颔,眉眼微弯,从不曾料到,竟会有一日光看人吃食,便能有满满的幸福感。
见苏令蛮吃了两块便拍拍手不吃,杨廷从抽格中取了块帕子出来,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帮她将指间粘到的黏物擦干净了,顺道擦了擦嘴巴,才俯首毫不嫌弃地拈起剩下的芙蓉糕两口一个吃完了。
“这帕子哪来的?”
苏令蛮不无好奇地看着抽格中叠放得整整齐齐的十来条新帕,颜色各种,料子都是用的尚好缎纱,杨廷无事状道:
“乳娘上回坐车,忘记拿走的。”
耳朵尖却泛起红来。
第166章 抽丝剥茧
飨食是苏令蛮亲自下厨做的。
一盘简单的清炒油麦, 一碗熬得浓稠的鲫鱼汤, 两人份分量不多,莫旌摸了摸干瘪的肚皮, 看那边素来讲究的主公竟垂捧着素瓷碗半点不挑, 抚了抚额,满脸诧异:“主公可真是……”不挑。
这些日子凡与苏二娘子相关的, 在主公身上见过太多意外,此时他竟是无力再吐槽。
绿萝眯了眯眼,确实,依着主公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做派,这等简单的农家菜竟也能吃得如此甘之如饴,却是少见。不过思及二娘子厨艺, 又觉得理当如此。
那边苏令蛮已是饱了,落著叹道:“没想到居士竟将厨娘也带去了国公府。”
“不是信伯,是师傅。”
杨廷拿公筷给她夹了著油麦菜:“再进些, 你吃得太少了。”
其实苏令蛮的食量在女子中并不算小, 不过因着从前胖症的干系,自己也有意识克制了,也不算大就是了。杨廷每年年节宫中大宴时,宫中女眷偶有见识,也多是几筷子的小鸟胃, 轮到苏令蛮,便觉得怎么也不大够就是了。
苏令蛮给他面子,略进了几筷子便不再肯吃, 肚里的芙蓉糕还未消化了去,今日其实已是撑了。
杨廷这才闷头扒饭,就着桌上那一点菜食,连吃了两碗才停,苏令蛮撑着下颔赞叹道:“阿蛮从前只当岫云杨郎餐风饮露,没料到竟然比阿冶还能吃。”
阿冶在她认识的郎君里头,已经是第一能吃的了。
杨廷慢条斯理地就着漱口,没搭理这闲得无聊的小娘子,一边吩咐绿萝着手收拾了,一边起身,见苏令蛮不动:“走,去藏书楼。”
去藏书楼的路不远。
凉风轻轻拂过树梢,清透的月色照进百草庄,仿佛将所有都罩上了一层细细碎碎的银沙,内庄无人,整个百草庄人声寂寂,弯弯曲曲的小道上,行着一双男女,如壁照影,等闲看来,便似神仙中人,神韵难勾、笔墨难描。
许是迁就苏令蛮的步子,杨廷走得不快,两人不约而同地一言未发,享受着这得来不易的静谧。苏令蛮忽而一笑:“侯爷可还记得第一回 见阿蛮时的情景?”
杨廷立时便想到了那个快能将门塞满了的胖丫头,嘴角翘了翘:“记得。”
“侯爷不妨说说,那时厌女症那般严重,为何肯扶阿蛮?”
“你那时哪点像个女的?”
杨廷眸中荡起一圈柔波,笑意从眼角传出来,苏令蛮被噎了个没脸儿,脸都红了,气哼哼得扯了路边的叶子道:“你便不会说些好听的?”
威武侯哪里晓得小娘子询起这些,通常都是想给感情找段烂漫的开始,好证明当初她便是百里挑一的“特别”,仍坚持实话:“若非阿蛮当时胖得如此明显,本侯哪里肯粘一个女子的身?”
这才是缘分之始。
大大的实话。
通常实话都是讨人嫌的,奈何威武侯自己不觉得,还在深度剖析:“其实若你当时瘦一些,便跟现在似的貌美如花,本侯也就多看两眼,必是不会出手相帮的。”
苏令蛮:“……”
她懒得搭理他。
藏书楼到了。
一楼二楼玄门之书不多,有也多是神神叨叨的记录见闻,苏令蛮与杨廷径直去了三楼。
许久不曾来人,一进门便是一股烟尘气,苏令蛮将窗户半支棱着架起,杨廷已率先将壁灯点亮了。书架几乎直顶至房梁处,纵然点了灯,许多暗角仍是照不到的,两人一东一西按个看过来,不一会便找到了好几本上了年份的羊皮卷,连着龟甲。
藏书楼之书不得外借,就着壁灯那一点微光看东西着实伤眼,两人干脆便将羊皮卷等物全堆到了书架正中的书桌旁,莫旌听吩咐取来一盏琉璃灯点上,就着这灯,两人各自靠着桌凳一脚大喇喇席地而坐,秋夜寒凉,绿萝取来厚实的羊毛毯铺于地上,在置上茶水,便知几退下。
不大的一方天地里,两人静对而坐,纵然不言语,自有一股默契的缱绻流淌。
苏令蛮看了会便忍不住揉揉眼睛,这些上了年份的东西,连字体都晦涩难辨,许是她没甚玄门天赋,那些字单个看都认识,凑到一块便催得人昏昏欲睡。眼见杨廷看得认真,忍不住又揉了揉,杨廷抬头看了一眼,“阿蛮,困了?”
“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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