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令蛮每每想起,都恨不得同她换一换。
“不是我不给你吃, 实在是我这……”她看了眼天真不知愁的罗婉儿, 咽下了后半句,“我这不多日没回,现下没的吃。”
“你不是想问我这胖症怎么回事么?”
罗婉儿好奇地凑过了脑袋, 苏令蛮挑挑拣拣,将能说的说了一些,尤其格外夸大了自己的英武机智,将那去东望偷酒之事叙说得跌宕起伏,一唱三叹,直听得暗处的绿萝叹为观止。
——若这苏二娘子下海说书,怕这定州城里的说书人都要失业了去。
一同胡吹,将罗婉儿对苏令蛮的崇拜渲染到极致,直到听到翻个跟头便从三楼腾云而下时,她才恍然回过了神:
“阿蛮,你又吹牛皮!”
苏令蛮似真似假地摇了摇头:“婉儿,这可是真的,你可别不信。”
罗婉儿是真不信了,只道:“也就是说,你寻到了一个郎中医好了你这胖症?”
“恩。”
苏令蛮下巴磕在窗棱上,暖风过境,吹得人熏然欲睡。
罗婉儿细细将她看了遍,心中微动,谄着脸坐到了苏令蛮身边,伸手捏了捏她下巴上的肉,“好似真瘦了些,如何,能将郎中给我一并医一医?”
苏令蛮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摇头道:“你不成。”
“为何?!”
“小婉儿啊,你……这胖,纯粹是吃出来的。”苏令蛮叹了口气,“我那是行经紊乱,是病;你啊,是口腹之欲,戒不了的。”
“若想瘦,每日与我一同练些拳脚功夫,再少吃你阿兄阿爹买来的那些个玩意,自然而然便瘦下来了。”
罗婉儿一想到那情景,浑身一凛,顿时摇了摇头:“不成!窈窕诚可贵,吃食价更高!不成不成,我还是歇了这心吧。”
“对了,小婉儿,你这两趟三趟地往我这赶,可是有事?”苏令蛮太了解罗婉儿了,她既懒又馋,平日无事都是她去寻,这回亲自上门来,必是有事。
罗婉儿垮下了脸:“还说呢,你那日让小厮带话说不去赏梅宴,那可不成!”
“为何?”苏令蛮手里攥着个月季花枝转了转去,听完话看了罗婉儿一眼,“这赏梅宴不是你阿爹为了欢迎京畿贵客办的?少我一个应该不差吧?”
这时巧心倒了一壶茶上来,一人斟了一盅,罗婉儿正说得口渴,下意识执了面前的茶盏便要喝,被苏令蛮伸手阻了。
“阿蛮,到你这不管饭便罢了,连杯茶水都不给,莫不是怕我吃穷了你?”罗婉儿刚说完,自己便笑了。
苏令蛮示意巧心将茶壶并茶盏一并收了去,才将腿盘到塌上,“我告诉你个秘密。”
“什么?”罗婉儿下意识地倾过了身子。
“就是——”苏令蛮蓦然在她耳边大声喊,“素心斋的驴肉火烧要开卖啦!”
罗婉儿猛地跳了起来,捂着耳朵团团转:“对,对,我得赶快过去,不然得赶不上趟了。”看着她急吼吼的模样,苏令蛮捶榻猛笑。
“不对,”罗婉儿意识到什么,跑到墙边博古架上看了眼沙漏,“还剩了些时间,管够。”
“接上面那话,宴会少你一个是没差,”罗婉儿站直了身自,嘟着嘴道:“可我需要你啊,阿蛮。”
“说人话。”苏令蛮摸了摸手臂上乱窜的鸡皮疙瘩,被这一人形巨婴的撒娇给吓到了。
“我阿娘说要在宴席上为我捉个婿。”
“什么?捉婿?”苏令蛮蓦地瞪大了眼睛,抚掌大笑起来:“你阿娘果然是个办大事的。”
“你还笑?我都急死了。”罗婉儿满脸通红,“我阿娘太心急,生怕我嫁不出去似的,想趁着这波找个顺眼的强塞过去。”
因是欢迎京畿贵人的游园宴会,几乎所有定州有些名姓的子弟都来了,苏令蛮表示充分理解,“那你想我怎么帮你?”
“阿蛮你鬼主意多,到时候……”罗婉儿羞羞答答道,“若我看上了而阿娘没看上,你可得帮我想办法!”
苏令蛮呆了呆,原以为是让她来搞破坏的,这她擅长,可做红娘……
她八百辈子都没做过,委实没什么经验。
还是摇了摇头:“婉儿,我若能将自己顺利嫁出去,还会被镇表哥退婚?再说,若你看上人家人家却没看上你,让我做这强人所难的坏人,我不干。”
罗婉儿呆呆地点头:“那怎么办?”
苏令蛮揉了揉额头,“这样,若你阿娘看上了但你没看上,我帮你想法子解了。但其他的……你自己决定。”
“也就是说,赏梅宴你肯去了?!”罗婉儿跟孩子似的欢呼了起来,觑眼撇了下沙漏,立时跟火烧眉毛似的蹦了出去,一边跑还一边挥手道:
“阿蛮,赏梅宴见!”
“回见!”苏令蛮收起笑,呆呆地在塌上坐了会。巧心领着丫鬟们退到了走廊下,小声地絮说着什么,听不真切,却能辨析出其间的欢快。
她垂头摸了摸肚子,幽幽地道:“绿萝,我饿了。”
绿萝无声。
苏令蛮也不在意,她此时只想找个人说一说话,不知名的情绪在胸口左冲右突,让她堵得慌。
自罗婉儿走后,孤独和恐慌便涌了上来——
苏府不再是那个能让她感到安心的地方。
曾经在这度过的日日夜夜,此时想来,仿佛身边蛰伏着一只吃人的野兽,随时企图将她吞噬。
“绿萝,这个家,太复杂了。我一点都不喜欢。我很羡慕婉儿,她阿娘虽然凶,但是每当她受欺负受嘲笑了,她阿娘便会站出来。她阿爹也很好,每次见到我,都会对我笑。她大兄二兄都很好。”
“可我呢?我有什么?”
“这诺大的一个苏府,我连睡觉都睡得不安心。人人都带着面具,谁也不知道这面具下是什么模样。巧心,小八,郑妈妈,明明都对我很好,可背地里什么样没人知道……绿萝,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居然连她们都不敢信。”
“不,”绿萝认真地告知:“人之常情,你完全不必内疚。”
“绿萝,我现在很感激,当初你主公将你派到了我身边……”
苏令蛮的声音闷闷的,仿佛被什么压着,绿萝抬头看着塌上的胖丫头,半晌说不出话来。
月季花枝残落在榻旁,留下点点青色,仿佛是斑斑泪迹。
“……从前先生教我唯爱以德,可没人教我世界疑我之时,我该如何。”
绿萝安安静静地听着,从始至终未发一言,半晌才道:“其实,你已经有答案了,不是么?”
“……是啊。”苏令蛮掩面笑了起来,肩膀耸得像在哭:“怎么突然变矫情了。大概肚子真的太饿了。”
绿萝惊讶地发觉自己居然认认真真地在帮监视对象想法子:“其实也不难,去外面吃便可。”那人纵一手遮天,也不可能将外边的吃食都下了药。
“你之前在林子里,是怎么吃饭的?”苏令蛮突然想到一点。
绿萝正要答话,小八已经兴冲冲地拎了个匣子走进来:“二娘子,大娘子的三百两拿来了,你没看到当时她那脸臭的。”
“很好。”苏令蛮拍拍她手,将匣子里的银票接了过来,不多不少,正好三百,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小八,你来我身边几年了。”
小八不明白苏令蛮怎么突然提起了这事,歪着脑袋在数:“一,二……六年。”
“二娘子,小八服侍二娘子六年了。”
“原来已经六年了。”苏令蛮叹了声,“一转眼,我们小八也快能嫁人了。”
小八的脸登时从白皮涨成了紫皮,跺脚羞道:“二娘子!”
苏令蛮哈哈笑了声,那边厢巧心进来请示:“二娘子,饭点快过了,您还是稍微进一些,不然身子骨怕是吃不消。”
作者有话要说:
绿萝:主公,情况不大妙,敌军火力太猛,我……好像要沦陷了。
第28章 赏梅宴(十二)
苏令蛮最终还是推了。
鉴于五脏庙已经打起了饥荒, 人实在饿得发慌,只得采纳了绿萝的建议,暂时乘车出去觅食。
她颇有些后悔, 刚才便该与罗婉儿一道走, 素心斋的驴肉火烧是一绝,喷香又管饱,她还能存几个当明日的饭食, 可惜每日限时限量提供, 需要靠抢的,如今再去肯定是赶不上趟了。
“走,去东望酒楼。”
苏令蛮将银票收起,与自个儿存的五百两一同锁到了橱柜的小屉子里, 将钥匙丢给小八管着,人已经站了起来:“小八你就不用跟出来了,这几日疲累, 便顺道好好休息会吧。”
巧心服侍着苏令蛮披上大麾, 手灵活地打了个蝴蝶结, 闻声笑道:“二娘子还是对小八最好。”
苏令蛮斜了她一眼:“难道我便对你不好了?”
巧心掩嘴而笑,眼中笑意流转,苏令蛮看着她, 突然也笑了。她转到博古架上取了一物, 一甩袖子道:
“走吧。”
三人绕过曲池,经过正房,沿着抄手游廊往外走。沿途下人见着苏令蛮, 纷纷垂手恭立,一切如昨,仿佛从不曾变过。
苏令蛮的心境却不大一样了,看了看周围问道:“我不在的这些日子,家中一切可还安好?”
巧心嘴角噙了点笑意:“上回二娘子那一闹,丽姨娘也只敢在小处翻些花头。现而今她手头紧,连厨房采买的花用都要靠私房钱贴补,正吵着闹着要将管家权还给夫人呢。”
“想得美。”苏令蛮得意地扬了扬眉毛,神采飞扬地道:“她要的,且生受着吧。”
不远处的月亮门外,一截绛紫色衣角一闪而过。苏令蛮眯了眯眼,问得有些漫不经心:“大姐姐和三弟呢?他们可还安分?”
“大娘子她……”巧心不知道如何说,“前阵子酒楼之事传扬出去后,大娘子极为安分,一直就没出过门,每日来陪夫人聊上半日便回房去。至于小郎君,倒是日日上学堂,不但没刁难我等,反还给夫人送了几回炭。”
“旁的,奴婢便不知道了。”
“倒是比我这做女儿的还称职啊。”
苏令蛮歪了歪脑袋,啧了一声。
穿过月亮门,一道绛紫色身影赫然在目。吴仁富着一袭绛紫元宝纹圆领袍等在月亮门外,看见她便腆着肚子笑眯眯地走近了来:“阿蛮,你让大舅舅等得好生辛苦。”
苏令蛮安静地抬头看他,一双眼珠子黑漆漆的,里边仿佛能倒映出人的影子,直看得吴仁富头皮发麻。
他小心翼翼地陪着笑,一边递了个东西过来。
苏令蛮低头一看,是五张面额五百两的通兑银票,愣了愣才道:“大舅舅这是何意?”
“大舅舅刚刚与你阿娘见过一面,她说……你有大用处。大舅舅旁的没有,就这铜臭腌臜物多,阿蛮若需要不妨拿去。”
吴仁富抬了抬手,见苏令蛮直挺挺站着硬是没肯接,眼眶便有些发红:“阿蛮,当真生大舅舅气了?”
“阿镇做的不妥当,大舅舅也说过他了,可大舅舅没办法……”
看着大舅舅鬓边的白发,苏令蛮可耻地发现自己居然心软了。过去的记忆时不时地从边角落里窜出来,试图让她屈从于那些温情脉脉。大舅舅牵着她上街买糖葫芦串,给她当马骑,哄她睡觉……
她抿着唇,执意将银票推了回去,“大舅舅,你永远是阿蛮的舅舅,只是……这银票,阿蛮不能收。”
若收了,她再与镇表哥计较,便是不知好歹。大舅舅来,许是真的因为欢喜她,人的感情做不了假,她能感觉到。
可到底……意难平。
花瓶破了,再粘回来也不是原来那只了。
苏令蛮的倔强曾经令吴仁富颇为欣赏,可当自己对上,便不那么是滋味了。他见她执意,无可奈何地收起了银票,苦笑着道:“好,好,不要就不要。阿蛮啊……听大舅舅一句劝,做女儿家的这般倔,以后可是要吃苦头的。”
年轻人啊,总要撞上了南墙,才知道疼。
苏令蛮知道,可她改不了。“大舅舅,您的好意阿蛮心领了,可阿蛮这性子,恐怕是一辈子都改不了了。”
吴仁富叹了口气:“成,阿蛮啊,大舅舅先走了。有事就去绸缎铺让来富给大舅舅传口信,大舅舅也知道,你最近肯定不会登门了。”
“好。”
吴仁富摆了摆手,慢悠悠绕过照影壁,上了马车直接走了。
路旁的榆钱树被风吹得呼啦啦作响,苏令蛮抬头看看日头,一轮金乌西去,风里渐渐有了些瑟意,她下意识拢了拢大麾:“走吧。”
马车得律得律地往西市而去,花了将近大半个时辰,方到了东望酒楼。
一楼已是人声鼎沸,无数酒客推杯换盏,隐约间苏令蛮还能听到自己的名字。巧心立时面如锅底:
“这些人实在太不像话!居然敢胡乱编排二娘子!”
杜二在一旁赔笑:“二娘子,这些不过是愣事不懂的村人,您千万莫放在心上。”
苏令蛮反倒不大在意,抬脚便上了楼,“无妨,不过些许谈资罢了,世上无人不被说,也无人不说人。”
酒兴一过,谁还会在意那些被说烂了的故事。
“好,说得好!”刘轩跟在苏令蛮身后亦上了楼,抚掌大笑:“苏二娘子这胸襟,一般儿郎都及不上!今日怎么有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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