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萝被吓了一跳,直起身道:“大夫何意?二娘子她……”
话还未完,眼眶便红了大半。
杨廷淡淡地扫了一眼,塌上苏二娘子眉峰紧蹙,呓语声声,整个人缩在深色的被褥下只露出一张惨白的圆盘子脸,乍一眼看去,悄生生可怜得紧。
他心道了声可惜。
杜军医连连挥手:“不不不,尔等误会,误会。杜某学艺不精,只能瞧些跌打损伤的小毛病,小娘子精细人儿,杜某可医不来。小娘子是既淋了雨受了风寒,导致邪风入体,又受了刀伤,这才高烧不止。”
“再者,这小娘子元气不足,另外……好似还有些其他药物所致,这杜某看不出来,若条件可行的话,最好能找之前看病的那位大夫来。”
绿萝此刻深深明白苏令蛮为何讨厌说话喜欢大喘气的人了。这一惊一乍,将这心吊得七上八下的,简直是耍人玩。
杜军医口中谦虚,但基本将苏令蛮情况推测得差不离。
她大病初愈便去了赏梅宴,元气本就未复,后来为了挣命又是淋雨又是挨刀,拼得很;此前也确实一直在泡麇谷居士配好的汤剂,若贸贸然施药,怕是会引起药物相克——
杜军医的谨慎极为妥当。
“之前的大夫?”杨廷沉吟了会方道:“卯一,你去将居士请来。”
绿萝不意自己竟轻飘飘地逃过了责罚,沉默地垂头施了一礼:“是,主公。”而后匆匆退下,打马便出了营,去寻麇谷居士了。
“可有冰水、棉帕?”杜军医在军帐内扫视了一圈,都没见着想寻之物,忍不住问莫旌。这帐子里也就这么个有点活人气,另外个简直是可以供奉在神坛的佛祖宗。
“井水可否?”莫旌挠了挠脑袋。
“也可。”春寒虽已过,井水却还是沁凉的,杜军医示范了下,便将帕子丢到了莫旌手中:“小娘子这烧来势汹汹,为今之计也只有用这笨办法维持一下了。”
说着,人已走到了帐门口。
莫旌手忙脚乱地接了住,只觉得手中的这半尺棉帕是那催命之物,嘴里直发苦。
“怎么?这帕子能吃了你?”杨廷瞥了他一眼。
“主公,奴才就是个粗人,从来只懂打打杀杀那些事,哪会伺候人啊?”莫旌的脸都快皱到一块去了。
杨廷瞪了他一眼:“出息!退下吧!”
莫旌拎着棉布傻愣愣往外跑,被一声“回来”叫了住,呆呆地看着杨廷手里易了主的棉帕:“主,主公……您,您要亲自来?”不,不还有那些女卫么?
十几暗卫不约而同地看向杨廷手中那一抹白色,心里跟哔了狗似的。
杨廷这人,外人看来从来都高高在上,如朗月清风不着地,如高山雪莲不可近,但他们这帮日日年年守着的也看透了,高高在上确实是高高在上,可也冷淡到了极致,对旁的事,旁的人,从来就只有一个态度——
懒得看,懒得做,懒得理。
——尤其是小娘子,更是避之唯恐不及。
杨廷俯身将棉帕在铜盆里绞了一把,依照杜军医的将其叠成了长条的布巾,轻轻置于苏令蛮额头。
指尖沁凉,额间滚烫,杨廷仿若无所觉,如完成一项任务般一丝不苟。
暗卫们又看不懂了:原以为这苏二娘子有些特别,能得主公另眼相待,可这一套动作下来,倒又觉得坦然无私。
一回回的换棉帕,井水都开始变温了。莫旌拎着盆又出去换了,待回来时,却发觉那苏二娘子果然是狗胆包了天——
居然扯着主公的袖子喊娘。
简直是太岁头上动土!
莫旌握了握拳头,想着:一会若主公控制不住想杀人,自个儿是要冲上去呢还是递刀呢?他忍不住将身子往后挪了挪。
孰料过了好半晌,军帐内除开那绞棉帕的水声,和苏二娘子烧糊涂的呓语,主公竟是一言不发,按捺住了。
杨廷自然没有面上这般风轻云淡,他堂堂一个大丈夫被人扯着袖子叫娘,委实不是什么美好之事,可见塌上那烧糊了的猴子屁股,他又觉得与一个乳臭未干的丫头计较未免有失分寸。
他扯了扯袖子,没扯动,只得听之任之。
“阿娘……不,不,你不是我阿娘……郑妈妈……”
“居士……阿冶……”
名字车轱辘般叫了个遍,杨廷听得新鲜,思及前阵子刘轩拿来的一份调查,有关于这苏二娘子的生平详细到可怕,有阿爹等于没阿爹,有阿娘阿娘却是个懦弱的……
“……清微,清微……”
绵绵音律似娇含媚,杨廷的字在苏令蛮齿间一转,便仿佛有了缠绵的意味。
杨廷受了惊吓般,手猛地一甩,果然还是觊觎他的相貌!
肤浅!
苏令蛮揪住不放,迷迷糊糊间一扯一带,拉着杨廷的手往脸上蹭了蹭,抿了抿唇,翘起嘴角得意地笑了——跟偷了腥的猫似的。
若非这病做不了假,杨廷简直要认为这苏二娘子是披着绵羊皮,来占主顾的便宜来了。
莫旌与暗卫们不约而同地做了同一个动作——捂嘴,便是天赐细眼的几人也都撑出了双眼皮的效果——瞪眼。
这样都没打死打伤的,可以,可以得很。
时隔多日,苏令蛮又开始做梦了。
与上一个美滋滋的梦境相比,这个梦压抑而痛苦,无处不在。
作者有话要说:
阿庭:你们通通觊觎我的美貌!肤浅!肤浅!肤浅!
阿蛮:瞪眼。
驴子:忍不住想断在这里。
第47章 黄粱一梦。
到处是一片灰蒙蒙的大雾, 雾中行人来去, 面对面都看不清五官。
苏令蛮茫然地走在这片雾中,耳边俱是风啸鬼戾,哭声震天, 她什么都不记得, 什么也没明白。
白蟠、灵堂, 正中一具棺木。
她穿过跪地的人群, 浑浑噩噩地走着, 心道:谁死了?
乌压压一片人群头,苏令蛮站在中间, 好奇地看向正中悼词:妻苏吴氏秋萼淑婉正誉,持家有道, 惜见背不永, 殁于元光十年三月初十。
苏吴氏秋萼?
谁?
苏令蛮只觉得脑子跟生锈了一般,转不起来。谁?谁?是谁死了?
她心下急躁,快走几步, 不意却碰倒了地上哀陵之人, 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抬起头来,肤白如瓷,秀美绝伦, 面上无泪,却让人看了心头无端端重重一击——
苏令蛮看到了自己的脸。
她看到最前边捧灵的苏覃转过头来,她瞅见苏令娴眼不含泪的哭喊——
苏令蛮这才反应过来:哦,阿娘死了。
巨大的哀恸从脑子渐渐到身体, 大雾起,灵堂消失了,苏令蛮怔立在原地,怎么也不明白:阿娘怎么没了?
一个俊俏郎君捧着一堆东西过来……
杨廷头疼地看着塌上被打湿了一半的衾枕,问莫旌:“天下的小娘子可都这般喜欢哭哭啼啼没个安生的?”哭得这般烦人。
莫旌无奈:“主公,奴才还没娶妻,不清楚。”
榻上的苏二娘子抽噎个没完,脸埋在厚重的军被里,跟个没断奶的猫崽子似的,看上去很有些可怜。杨廷听得烦躁,耐心告罄,干脆绞了巾帕往莫旌手里一塞:“你来。”
说完人已大步流星地出了军帐,到树上看星星看月亮去了。
莫旌头大地看着塌上烧糊涂了的苏二娘子,朝东北角招了招手:“卯二,你来。”
卯二柳眉倒竖,嗤了一声:“想得美。”
莫旌头都大了,不是这点活他干不了,只是眼瞅着这苏二娘子在主公心里地位与长安城里那帮小娘子不大一样,他就怕将来秋后算账。
卯二看他可怜兮兮地又是哀求又是说好话,这才肯现出身形,接过巾帕照顾起了精贵的定州小娘子。
卯五偷偷地瞅了一眼:“阿二,这苏二娘子相貌不赖,就是胖了些,与主公不大般配。”
卯二嘘了一声:“慎言,主公之事,岂有我等置赘之处?”
不过,她心底也是极赞成卯五的观点的——边疆一个小小的从七品嫡女,嫁给主公做妾还嫌跌了份。
一夜过去了。
晨曦的光透过缝隙,透了一丝进来,牛皮灯渐渐暗淡下来。
帐外一道身影长身玉立,宽肩细腰,晨曦的露水带着点春意的清新,杨廷深吸了口气,掀帘进了帐。
一夜兵马调度频繁,并不算太平,索性崔笃行这老好人的形象这些年树立得好,又有钟辛谅那一闹,人心向背,除了些刺头,东营整合起来还算顺利。
“可好些了?”
杨廷见到卯二,这才恍然发觉自己竟是忘了有女暗卫这一茬。
卯二福了福身,摇头:“高烧不退。”
还真真麻烦——
杨廷再一次觉得与这些娇滴滴的小娘子们气场不合,难得一个活蹦乱跳的也能整成这病恹恹的猫样,思及上回林子里这小娘子也被淋成了个落汤鸡,便觉得流年不利,该去去去邪了。
再要甩袖出门,一道粗嘎的嗓音便传了进来,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家阿蛮怎么了?”
麇谷居士衣服潦倒,胡子拉杂地跑进来,绿萝帮拎着一个紫藤箱子,两人一路风尘,活似走了无数路。
杨廷挑眉:“信伯怎来得如此之迟?”
麇谷居士理都没理他,一个甩袖便到了榻前,看着苏令蛮熬了一夜深凹下去的脸,心疼的一张老脸都皱成了菊花。
他闷不吭声地从绿萝带来的藤箱里取出针包,手一抽便是一针扎了下来。
苏令蛮从喉中长出一口气,意识已被从梦魇中被拉了回来,只面上依然茫茫然不知归处,一双秋水眸熬得发红,四处扫来扫去,活似一头失祜的狼崽子,怯生生,又仿佛有害怕。
她目光落到杨廷面上,征了怔:“我……阿娘呢?”
声音粗哑,仿佛磨刀的砂纸。
“小阿蛮,你就没见着老夫?”
麇谷居士一头凑了过来,抚了抚苏阿蛮头顶,爱怜道:“这多病多灾的命数,可什么时候到头。”
苏令蛮这才发觉麇谷居士的存在,愣神道:“居士,你怎么来了?”说着就要坐起来,这才发觉浑身无力,恍然道:“阿蛮可是……又病了?”
病了好,说明刚刚的一切都是梦,不是真的。
苏令蛮眨眨眼,试图眨去泛上来的水汽,阿娘这人虽有许多诟病之处,可她也不想自己没娘——可不论她如何自我安慰,那一丝不祥之感却挥之不去,让她凝不了神。
杨廷叹了口气:到底还是孩子,离不开娘。
“居士,苏二娘子这病可能移?”
“怎么?”麇谷居士把完脉,吹胡子瞪眼:“就这么一会会,你都容不下?”
杨廷冤枉:“苏二娘子想娘了,若能移,便将苏二娘子送回府养着才好。”
“我呸!”麇谷居士气得跳起来,指着他鼻子道:“杨清微啊杨清微,你当老夫不晓得,阿蛮这病,必是你逼她了!”
“当年在山上你便是如此,那许多漂亮小师妹你不稀得理便罢,为何还要折腾我的小阿蛮!”麇谷居多日不见,这阿蛮一口一口说得亲热,直让苏令蛮听得眼热。
这辈子,除了平阿翁,也就一个居士会在她受伤之时顶在她面前。她泪眼汪汪地盯着麇谷居士,嗅了嗅鼻子:“居士……”
人在生病之时,便格外脆弱,尤其还做了那么一个梦,苏令蛮扶着榻,在绿萝的帮助下坐了起来:“居士,阿蛮想回家。”
麇谷居士被那眼神看得心中一软:罢了。
“阿蛮,你本就大病初愈,元气失调,如今又……哎!”他叹了口气:“人啊,还需紧着自己来才快活,瞧你这样,又是风寒,又是刀伤,哪个小娘子如你这般不爱惜身体?”
泡了一个多月的养身汤白泡了。
“回府也可,等午时便罢,等你吃完药再说。”麇谷打开藤箱,从里头拿出剪子、干净棉布、烧刀子等物,将剪子烫一烫,沿着苏令蛮胳膊上伤口将周围的布剪了一圈下来。
耽搁太久,粗麻布早就与伤口黏到了一块,血渍胡拉,白净的胳膊上一片狼藉。
“忍着点。”随着麇谷一声话落,苏令蛮牙齿几乎咬到了唇里,发出一声闷闷的痛呼。
血肉黏着布,被撕了一大块下来,露出触目惊心的上窗口。
长长的一道疤,肉卷着往外翻,从胳膊上头直到臂弯处,因未得到及时处理已经肿了起来,紫红紫红的一片,看起来颇有些恶心。
苏令蛮还笑得出来,只眉蹙成一团不自知:“居士,这可比那时日日扎针舒服多了。”
麇谷冷道:“若不是老夫,就冲你胳膊上这道疤,谁还敢要?”
说完,忍不住瞪了杨廷一眼,手上动作不停,清理伤口,除去腐肉,消毒、羊肠线缝合,最后还打了个漂亮的的小结,
苏令蛮扁了扁嘴,到底碍于居士心切,忍住没反驳。
煎药,吃药,躺平。
一番功夫后,麇谷居士终于有闲暇了。斜了杨廷一眼,朝塌上一看,指了指帐外:“出去说。”
杨廷头疼——
他是真头疼。
这伤了孩子来家长,可真真麻烦。早知道…
万事难买早知道。
第48章 插科打诨。
初春的清晨, 连迎面扑来的风都带着沁骨的寒意, 麇谷居士匆忙赶来,被这冷风一激,忍不住就打了个喷嚏:“阿嚏——”
眼见身旁男子玄衣锦袍, 器宇轩昂, 熬了一夜其气色仍好得出奇, 清辉落在面上, 更衬得肤白如玉, 星目如电,这料峭寒意全然没影响到, 麇谷居士到底忍不住叹了声:“岁月催人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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