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郎君很小,比如今的阿覃还年少, 却生了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每一回见,都让她更爱慕一分, 以至于她不知廉耻地相勾,没想到这一勾便勾了这许多年,生儿育女,最后——终于也要死在这人手中了。
丽姨娘静静磕了个头:“老爷,丽儿去了。”
眼看着进门的仆役要将其拖走,苏覃终于忍不住了:“慢着!”
他看了眼苏令娴,却失望地发觉她仍然瑟缩在椅子上,竟不肯多言半句,心底不由泛起一股深深的无力。苏护缓了缓脸色,对目前这唯一的儿子还是包容的,并未迁怒:“阿覃,此事你还是莫管了。”
“请父亲恕罪。阿覃身为人子,有些事不得不做。”
苏覃掀起衣摆跪了下来深深地磕了个头:“父亲,姨娘确实罪无可恕,可到底养育儿子多年,儿子请求父亲,送姨娘入那静水庵潜心悔过,为父亲和苏府祈福。”
静水庵位于定州东郊,乃出了名的罪妇尼庵,进去后一律梯度,镇日里清苦度日,了结凡尘,许多人家犯了事的女眷都会送入庵中,一了百了。一旦入庵,便是自生自灭,死生由己。常有养尊处优的熬不过去了,也未可知。
苏覃为了保全丽姨娘性命,可谓是用心良苦。
苏令蛮并不介意,她对丽姨娘虽有怨,可世上哪个姨娘与正妻没有嫌隙?
何况丽姨娘虽小动作不断,可到底没恶毒到要加害人性命,至多不过是抢抢管家权和阿爹的宠爱罢了。
要说厌恶,她如今反倒更厌恶阿爹的冷酷自私与贪婪懦弱。
苏护忍着将暴怒往下压了压,想到这么多年来子嗣求而不得的痛苦,又觉得杖毙反倒便宜了这贱婢,他这辈子再不可能有旁的儿郎,若当真当着阿覃的面杖毙了丽姨娘,恐两人一辈子都会有嫌隙,反是得不偿失。再思及静水庵那群长歪了心思的恶毒尼姑们——
忽然觉得这竟是个好主意了。
唯有长长久久的折磨,才更让人痛不欲生。
颔首道:“丽儿,看在阿覃的面子上,老爷我就饶了你,来人,速速收拾了送去静水庵。”
竟是一刻不肯耽搁了。
苏覃长出了一口气,长长的睫毛透过光影落在清秀的面上,形成了一排齐刷刷的小扇子,苏令蛮这才恍然发觉,这个素来顽劣又深沉的阿弟——其实还当真很小。
肩膀削瘦,脖颈细长,还是个少年郎啊。
不过,苏令蛮却决计不肯因苏覃的缘故,放过苏令娴了。
她看得很分明,这个大姐姐必然是参与了,甚至也许——还是主导的那个。
苏令娴目光与她一触,渗出一点挑衅之意,嘴角微不可查地翘了翘,眼里竟不曾因丽姨娘的下场而有半点哀戚之意,仿佛在说:死无对证,呵。
确实是死无对证。
时间紧促,苏令娴之前的乳娘来不及寻,甚至这绝育药之事,也被丽姨娘慈母之心大包大揽了下来——但世事,也不必一定要有证据。
所有的猜疑,不需要证据。
“阿爹,你可曾听说过,世上有一种人,开慧极早,三岁能文,六岁能诗……”
苏护不耐道:“你想说什么?”
苏令蛮摇了摇手指:“阿爹,你太心急了。”
“世无常极,人无定律。总有一种人,超脱五行外,不可解释。你想一想……大姐姐幼时,可有些不同寻常?”
苏令娴的早慧之名,定州城里人都是传遍的。
虽进些日子被苏令蛮扒了层皮,可她幼时诗文之名便已经显著,苏护点了点头:“确实,你大姐姐开慧早,故而我也疼她。”他并不讳言,甚至隐隐有些自豪。
“阿爹可还记得两个半月前,在东望酒楼,我与大姐姐同时题写的一首《将军令》?”
“自然记得。”这事带来的耻辱,让他躲了同僚许久。
苏令娴张了张嘴,意欲打断,却被苏覃扫来一眼给冻在了原地,她从未见过苏覃这般的眼神,心里隐隐觉得……有点不安起来。
“阿爹难道不奇怪,为何大姐姐与我同时写了这么一首词,且笃定我不会?”
苏护不是那蠢人,被苏令蛮特意点了点,才想起大女儿的前后矛盾之处,甚至连幼时那些少年老成也记了起来——从前欢喜时,只当是早慧,现在想想,那岂止是早慧,更充满了违和,一点少年朝气皆无,冷不丁浑身打了个颤,心里也不知想什么,连忙问:“为何?”
他没有发觉,今日这一桩桩一件件下来,竟然对苏令蛮这个素来顽劣的女儿,隐隐有一丝惧怕和敬畏起来。
苏令蛮朝小八点了点头,小八才笑着从袖中掏出一张旧纸,纸上歪歪扭扭的稚嫩字体爬了满页,苏护一边接过来一边漫不经心地道:“这是什么?”
“阿爹,其实……那首词是阿蛮自大姐姐那得来的,五岁时。”苏令蛮强调道:“阿爹若不信,可以寻书斋或者故纸先生验一验这纸张的年龄。”
发黄了的旧纸,隐隐有股陈年的味道,作假不来。
甚至这歪歪扭扭如虫爬的字,苏护也觉得甚为熟悉。
苏令蛮趁势将当年无意得了大姐姐的“旧诗词记录”,再摘抄一事仔仔细细叙说了一遍,并言:“阿蛮也一直不得其解,可前几日与居士聊到前朝民间一桩怪事,从前有晋地有个姓钱的人家,五代单传,临老得了带把的,稀罕的不行……”
孰料这好不容易得来的,竟是个痴儿。
“……痴儿养了四五年,有一回摔了一跤,突然脑子灵光了,醍醐灌顶似的无师自通,诗词歌赋无一不精,钱家上下都爱得跟眼珠子似的,孰料过了几年,发生了一桩怪事,那精心伺弄的儿子有一日拉着一位过路的客商一个劲儿认爹,苦得钱家人都不知如何是好。后来偷偷使人去问那客商,你猜怎么着?”
众人都被这故事给吸引住了。
吴氏的和离书也写完了,忍不住好奇问:“怎么着?”
“那钱家五代的单传,竟然说起了胡话,直言语道那客商才是他真正的阿爹,他魂魄不属这世道,乃天外来客等等,直听得钱家人泪水涟涟,当这单传的把儿又发起了痴,干脆重新又关在了家中,待生了孩子才重新放出来。”
苏护愣愣地道:“天外来客?”
苏令蛮却注意到苏令娴攥紧的衣角,眼睛眯了眯:“是。后来居士才与说起过,鬼谷子有一门,专研玄道,人有三魂七魄,只这魂魄入梦、仙人抚顶大约属这一类。”
苏令娴心里却是砰砰砰乱跳个不停。
她从前只当自己是极个别的,此时听说还有旁的“天外来客”,便知从前认知错误,又听其被囚了半生,登时吓了个半死,生怕自己也被人当怪物烧了,讪讪笑道:“二妹妹说这些作甚,怪渗人的。”
苏护却是个疑心病重的。
从前不想还好,此时想了,便觉处处皆是破绽,苏令娴从前优越感甚重,好出一个风头,六岁时便已诗才显著,相对旁的皮猴更是沉稳端方,给他挣了许多面子,自然得了无数偏爱。可那些惊世骇俗的诗才——
此时想来连他这寒窗苦读多年的,也未必能作得出来。
联想到那个胡乱认爹的“天外来客”,与刚刚那冷眼旁观的劲儿一通,立时寒毛直竖,吓了个半死,忙不迭远离了苏令娴:“你,你……哪儿来的孤魂野鬼?”
苏令娴苦笑着道:“父亲,这等天方夜谭,你也信?”
吴氏也低垂了眼:她自然是不信的。
可看老爷这般模样,又觉得可悲。
她从前耳根子软,可也从来没轻信了关于自己女儿不好的言语,虽觉苏令娴冷漠可恶,却也觉得她一个小女儿可怜,只自己却不会再去帮了。
苏覃也不信,可他信早慧的说法,知晓凭着丽姨娘那鼠胆子和对阿爹的痴心,恐怕一时半会是想不到这“大逆不道的”歹毒思想,心里本便不满,干脆也没吭声。
苏令娴孤立无援,泪便涟涟落了下来:“父亲,母亲,不过一个故事……”
“父亲,难道你也要弃了娴儿?”
苏护那点子惧怕又被大女儿可怜兮兮的眼泪冲跑了,觉得便当真是妖精,那也是没甚本事的一只。
可即便这一桩天外来客是假,早慧却是真,苏护滔天的愤怒过去后,理智渐渐回了笼,复杂的眼神落在苏令娴面上,眼皮动了动,突然叹了一声:
“娴儿,这阵子你便去庄子上待嫁吧。”
“日子到了,便自动从庄子上抬到吴家去。”
他不会再出面了。
苏护没证据,可心底的一点猜疑,让他一点都不想再看到从前疼爱了许多年的大女儿。
苏令娴若这般出嫁,摆明了苏府不再会为其所靠,没了娘家依靠的女儿,嫁到夫家,除非丈夫爱惜,不然只有受磋磨的份——可苏令娴当初的那惊天一睡,早就将未来公婆的好感给断得一干二净了。
苏令娴哈地笑了一声:“二妹妹,你当真狠。”
苏令蛮抿了抿唇,目光复杂,她选择在今日做尽这一切,临了却也并不感觉如何快意,只当是必须要做的一桩任务完成一般。
“阿覃,连你也不帮帮姐姐?”
苏令娴看向苏覃,却在对上那双了然的眸子时,狼狈地移开眼睛,心道:
完了。
她以为的凤翔九天,人上之人,果然是一场人间幻梦。莫说是种田,还是宅斗,她都输给了一开始以为不起眼的二妹妹。
可若当真如此,为何她还要来这世上走一遭?
苏令娴被管家压着带了出去,一马车送去了城外的小别庄待嫁,苏覃再站不住,伸手告辞出门,颓丧而削瘦的身影,让他此时看上去如一只零零的孤雁,萧瑟而孤独。
苏令蛮知道,自己做的不那么地道,甚至连声都没支一声,便将府内黏糊好的脸皮全都撕破了:
而今回这个弟弟,心果然还是伤了。
——纵然手段再如何冷硬,血到底还是热的,心也到底还软的。
丽姨娘、大姐姐之事,如锋锐长刀,而阿爹懦弱又自私的表现,恐怕是将这长刀又往里插了插。
苏令蛮怜悯地看了他一眼,心道自己早前不曾得过多少关爱,当时的失望与痛苦便已几乎灭顶;与己相比,阿覃恐怕要伤的更深。
可即便如此,该挑明的,还是要挑明。
苏令蛮握紧了拳头,坚持地想道,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她没错。
苏护见人都跑了,也偷偷提脚要走,却被苏令蛮一语叫了回来:“阿爹,还有一事。”
吴氏款款起身,将早便签好了名姓的和离书递给苏护:“老爷,签字。”
第84章 一纸别离
翠缕大气都不敢喘, 与郑妈妈小八站到一旁, 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不过一会,事情便已经发展到如此不可挽回的地步,房间内的气氛凝重得仿佛结了厚厚一层冰。
苏护怔怔然看着吴氏:“你当真要与我和离?”
吴氏将耳后的鬓发胡乱一卡, 眼睛弯了弯, 笑容温婉, 态度却是极为坚决:“与老爷成亲十多载,唯独此刻,妾身才感觉到真正的轻松。”
她少时满怀憧憬嫁入苏府,也曾期望夫妻琴瑟和鸣, 鹣鲽情深, 到后来也不敢盼了, 只期待着能安安稳稳地过了这后半辈子。可惜……
到底天不从人愿。
她就是没这个命。
为了这虚无缥缈的夫妻情谊, 她已然错过许多, 数次委屈了自己的阿蛮,此时只想带着女儿远离这糟心的一家, 好好弥补。
苏护颤巍巍地伸手接过和离书, 垂目看去,这才发觉吴氏也写得一手娟秀的簪花小楷,不比大女儿差。
“你……”
他脑子里乱糟糟一片,有点发懵, 一时想不起该说什么,只得卡在了半途。脑子里回忆起的,竟然不是往后生活落魄, 反是十多年前揭下盖头那一瞬间吴氏面上那双透亮灵动的眼睛。
苏护这才发觉,他……有点舍不得。
他们也曾有过一段如胶似漆的时光,对这温柔娴静的小娇妻,他也曾欢喜过。
可世上有千娇百媚,吴氏这朵小花既不会邀宠,又不会献媚,太过寡淡无趣,渐渐便被他抛到了脑后,憎之欲其死,甚至最后连出身,也成了被诟病之处。
苏护捧着着纸,临到中年,忍不住又问了一遍:“你当真要和离?”
吴氏坦然看着苏护,发觉他那双深褶子的大双皮下,终于清晰无比地映出了自己的影子,纵这人荒唐无度、留恋花丛,可当真长了副好皮囊,这般直直凝视,竟仿佛有了别样的深情,单纯得让人忍不住想要相信和沉溺。
可惜她此时已心如止水,荡漾不起来了。
吴氏惨然一笑:“老爷,签字吧。”
苏护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袖手取了郑妈妈捧着的狼嚎,挥笔而就,“苏护”两字便落在了和离书上。
吴阑儿、苏护一左一右,排列得整整齐齐,团团圆圆。
和离书初成。
只待拿着这去官府报备,两人便真真正正彻彻底底地没关系了。
吴氏面上似憾似喜,执着一纸郑重地福了福身:“老爷,保重。”
青灰色裙摆如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苏护默默地看了一眼,胸口空荡荡一片,有股隐痛泛上来,可他糊涂了一辈子,又岂会在短短时间内明白过来?只隐隐约约地明白:往后的日子,大约是不同了。
从携着柳媚儿怀胎之喜,到绝育药,到丽姨娘和大女儿之事,苏护早已说不清自己是等何滋味,只有气无力地挥挥手,话也未说一句,便袖着手蹒跚向外而去。
郑妈妈看着,叹了口气,暗想:作孽噢。
吴氏长呼了口气放松下来,见苏令蛮懒洋洋地看着自己,才邀功似的弯了弯嘴角:“阿蛮,阿娘刚刚表现得如何?”
苏令蛮点点头,“阿娘今日是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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