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贤妃定定地看她半晌,终颓然向后仰去。
从披香殿出来,外头已下起绵绵细雨,朱弦殷勤地为郭丛珊撑起一把竹骨伞,“二小姐小心路滑。”
“多谢。”郭丛珊伸手接过,随手从袖里掏出一锭金子,滑入朱弦手中,“姑母那里,还望你多下功夫。”
感受到手心坚实的触感,朱弦喜笑颜开,“二小姐放心,既然是对郭家有利,娘娘不会不肯的。”
贤妃近来已近乎失宠,所得的赏赐也大不如前,连带着伺候她的侍女也吃了不少苦头。可郭家家资巨富,这位二小姐出手更是阔绰,侍女们又怎会不一心向着她?
郭丛珊淡淡一笑,小心地提起裙摆,冉冉离去。
*
自从诊出了身孕,傅瑶比从前更懒散了,她本来就不喜欢出门,现下更有理由宅在殿里。用了元祯所出的点子,说张太医嘱咐的,身子不适需要静养,就算有嫔妃上门求见,她也总是婉拒,如此便清静多了。
唯一不妙的是,这样下去,她可能会像一个气球飞速地胖起来,那是她不愿见到的——虽说傅瑶现在的身量仍很苗条,可是缺乏锻炼,又吃得多,这样子不长肉才怪呢。
傅瑶现在很喜欢吃酸的,或许是因为酸能开胃的缘故。现在她一餐能吃两大碗饭,而且饭后必得来一碗梅汤消食。
元祯取笑道:“你天天这么喝,我闻着肚里都冒起了酸泡儿。”
傅瑶笑吟吟地一饮而尽,“没这个吃不下饭,你希望我饿肚子啊?”
“那倒不是,”元祯说笑间抚上她的腹部,“饿着你也不能饿着孩子。”
虽然明知是开玩笑,傅瑶还是嗔道,“哦,原来在殿下眼里,我就是一个生孩子的工具而已。”
她现在有时候使小性子,也许是由于孕期的烦躁。
元祯自然得费劲解释——不怪他笨嘴拙舌,想出这种问题的人本来就不安好心,谁会和自己的骨肉吃醋呢?
傅瑶本来也不是认真的,矫情一番后,两人自然重归于好。
元祯觉得很欣慰,据说男子通常会喜欢对自己柔顺的女人,可是他巴不得他的阿瑶有时候发点脾气——至少这说明她在意自己。
傅瑶自然不了解他这种心理,依旧照自己的直觉行事。比起谈恋爱,她更重视生活本身。
比起最初那几天不思饮食的情况,她现在无疑好多了,至少吃得下饭,也不怎么呕吐——这其中少不了梅汤的功劳。
晚膳之后,傅瑶本想依照惯例享用这道饭后饮品,岂料小厨房来话,说梅子用尽了,膳房还没来得及买回。
傅瑶虽有些不甘心,还是摆了摆手,“无妨,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
却恹恹的托着腮,打算想个法子消除胃中积食。
小香捧了一个红漆食盒进来,“这是披香殿贤妃娘娘才差人送来的,说殿中多出些梅子,听闻良娣你喜食梅子汤,特意做成汤汁送来。”
揭开盒盖一看,白瓷海碗里盛着深红色的汤羹,不止颜色漂亮,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秋竹不禁露出一丝微笑,“想不到贤妃娘娘那样直率之人,有时候竟也有些体贴心肠。”
什么直率,蠢笨罢了。秋竹这丫头说话还真含蓄委婉。
傅瑶端起瓷碗,将要饮下,忽然放下调羹。
秋竹咦道:“良娣怎么不喝?”
傅瑶盯着汤汁瞅了半晌,甚至还嗅了一嗅,说道:“你觉不觉得,这披香殿的梅子汤格外酸一点?”
秋竹凑上前,小心地用汤匙舀一点试了试,微微皱眉,“是酸了些,大约贤妃娘娘体谅良娣有身孕,故意这么熬的吧,或者她们郭家习惯如此。”
“不止,你再尝尝,仿佛还带一点苦味。”傅瑶自己只抿了一口,且立刻就吐出来,看样子是真不合胃口。
秋竹又试了试,讶道:“还真是,这梅汤怎么作涩呀?”
小香哼哼唧唧地说:“贤妃娘娘看来是不安好心,故意用坏了的梅子来做汤,想让良娣您拉肚子。”
若真这么简单倒好了。傅瑶沉着脸问道:“张太医今日是不是去往淑妃娘娘殿里请脉?”
秋竹算了算时辰,“这会子估摸着也完了,大约正往回走。”
“去请。”傅瑶冷声说道,“就说我身子不适,让张太医一定过来。”
两人都诧异地看着她。
秋竹小心翼翼问道:“良娣是疑心这汤羹有何不妥?”
“现在还不能肯定,”傅瑶的声音有些疲倦,“等张太医来了就知道了。”
不是她多疑,她希望这种小说里常见的暗害情节不要发生在自己身上才好。
张太医来的很快,不待他行礼,傅瑶就指着那碗梅子汤让他辨认,免得浪费时间,“太医您瞧瞧,这梅汤里除了梅子,是否还加进了别的物事?”
张太医吃惊地看着她。好在他这人不多话,立马尽自己的医家本分,开始查验。
结果很快出来。
张太医说道:“如良娣所料,这梅汤里加了山楂、枳实等物,与常人或许无害,可对孕妇,却是大大的不利。”
他在宫中多年,对这些阴私之事见得不少,自然一口就道出来。
果然如此,傅瑶暗暗咬紧牙齿。她从前只以为郭贤妃蠢笨愚钝,没想到却是既蠢且毒,非但想要除去她的孩子,还蠢到在自己送的东西里做手脚。
真不知该说这蠢妇什么好。
张太医察言观色,问道:“良娣,这梅汤是哪里来的?”
傅瑶从恼恨中回过神来,镇定说道:“大人不必多问,今日劳烦您了,还请你千万严守此事,不要宣扬出去才好。”
张太医虽有些不解,可他到底在宫中摸爬滚打多年,知道什么叫难言之隐,因此只道:“良娣若有什么委屈,不妨请太子殿下为您做主。”
“是,这个我自然省得。”傅瑶点头。
张太医去后,她越想越生气。郭贤妃自己做出这等蠢事,关键她还不能揭发她——此事若闹起来,势必得坐实郭贤妃谋害皇嗣的罪名,皇后与郭贤妃一向来往亲密,势必也逃不脱干系,为难的只会是太子。更有甚者,还会有人浑水摸鱼做些手脚,企图将他们个个拉下水。
明明皇后、贤妃、太子这些人才是利益共同体,她们为何总是看不清真相呢?倘若元祯没了储君之名,贤妃的侄女想坐上太子妃之位,做梦去吧!
傅瑶恨恨的想。
她真是烦透了这些整天没事找事的深宫妇人,可若要她就这么轻轻揭过,又咽不下这口气——况且,谁能保证郭贤妃不会再犯?
傅瑶思忖片刻,起身道:“秋竹,替我更衣,我要去椒房殿。”
她不打算将此事告诉太子——她不清楚元祯会是何种反应,但不管怎样,都不会是最优的结果。
这件事只能内部消化。那么,能压住郭贤妃的,就只有赵皇后了。
她打量着镜中日渐丰润的容颜,又一次觉得做个古代女人真是麻烦,做太子的女人更是麻烦。
可是她已经来了,那就只好按部就班地过下去,并且尽量使自己过得舒服。
第28章 处置
傅瑶来请安时, 赵皇后正坐在香案前, 捧着一卷南华经诵读——高贵妃近来时常在她跟前碍眼, 赵皇后不堪其扰, 唯有读些经文静心。
听到宫婢来报, 赵皇后下意识的皱眉, “传。”
傅瑶虽有着身孕,赵皇后还是不怎么喜欢见到她, 宁愿免了每日请安问好,彼此清净。
无事不登三宝殿,她怎么过来了?赵皇后虽有些纳闷, 还是将经书放到一边,端端正正地摆好姿势——无论何时,她都不能失了皇后的风度。
傅瑶随着宫婢缓步进来, 也不托大, 直接便跪下行礼,“臣妾参见皇后殿下。”
放在平日,赵皇后或许会难为她,让她多跪一会子, 如今可不一样——她再钝皮老脸, 也懒得欺负一个孕妇,便点了点头,“你有身子,不必多礼了。”
傅瑶也便趁势起来,坐到旁边一张靠背椅上, 她本来也不是来逢迎献媚的,何必处处礼敬有加。她一眼看到赵皇后身侧的经书,心中顿时生出一种微妙之感——宫里的女人很少真心相信什么,无论佛经还是道家典籍,都不过是哄骗自身的手段罢了。赵皇后也不能免俗。
秋竹怕她着凉,自作主张取了一张软垫铺好,才搀着傅瑶坐下。
赵皇后看在眼里,虽有些恼恨这主仆俩的自来熟,也不便说什么。她淡淡抬起眼皮,“有了身孕不好好待在殿里休养,跑到本宫这里来做什么?”
“臣妾久未来向母后请安,心中实在牵挂得紧,再者……”傅瑶婉转睨了她一眼。
赵皇后也算饱经世故,自然瞧出这女子并非有心请安——她有那份孝心才怪呢——而是有什么私语要说。
她挥手摒退殿中诸人,待四下清净后,才撇了撇嘴道:“有什么话就说吧,在本宫这里不必卖关子。”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赵皇后虽不算格外聪明,好歹还有点眼力劲儿。
傅瑶微微一笑,盈盈起立,伏身拜倒在地,“求皇后赐臣妾一死。”
声音如金石般掷地有声,仿佛下定了决心。
“你这是做什么?”赵皇后皱眉。
这姑娘莫非怀孕怀出病来了,跑到椒房殿来寻死觅活?
傅瑶抬了抬下巴,“秋竹,把东西呈上来。”
“是。”秋竹答应着,掀起食盒,里头赫然是那碗原封不动的梅子汤。
“这是什么?”赵皇后更加迷惑。
傅瑶眼中蓦地流下两行清泪,她磕了一个头,哽咽说道:“臣妾自知出身卑微,不得皇后之意,贤妃娘娘更是不喜。是以臣妾虽身怀龙裔,依旧本分妥帖,不敢少有逾矩,却不知哪里得罪了二位,立意要除去我腹中孩儿。”
她指着那碗酸梅汤,泪水涟涟,“这碗梅汤是由贤妃娘娘差人送来,若非臣妾一时警惕,请来太医查验,此刻恐怕已遭不测。既然二位一定不愿臣妾诞下太子的骨肉,与其日日为腹中胎儿提心吊胆,不如索性赐臣妾一条白绫,让我们母子一同归西便是。”
宫里的女人不是最喜欢演戏么,她倒要看看谁的演技更好。一哭二闹三上吊,谁不会呀,即便以前没用过,见也见多了。
赵皇后的眉毛几乎拧成了一根麻绳,这个贤妃,总喜欢给自己找不自在。做便做了,还做得这么直白,这不是将把柄往别人手上送么?
这姓傅的女子也同样可恶,口口声声你们二位,俨然把自己视作同党,偏偏她还无法辩驳。
赵皇后按下一口闷气,好言好语说道:“你先起来。”还体贴地伸出一只手。
要她对一个后辈低声下气,这还是头一遭呢。
傅瑶掏出手绢拭了拭眼角的泪,扶着皇后的手掌起身入座,眼圈儿仍是红的,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
赵皇后沉吟片刻,“你说的果是实情?”
傅瑶知她疑心,坦然说道:“娘娘若不信,只管请太医来验就是了。”反正她也不怕查证,皇后的表妹作出这种事,还有脸指责别人诬赖么?
赵皇后烦恼的说道:“你先回去吧,这件事本宫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是,那臣妾静候佳音。臣妾相信皇后娘娘秉心公正,绝不偏私。”傅瑶把每一个字咬得清楚极了。
这摆明了是威胁。赵皇后哑然无声。
傅瑶施礼告退,赵皇后则揉着两边太阳,深觉无力。半晌,她闷闷吩咐道:“去请贤妃过来。”
郭贤妃来的路上正遇见回去的傅瑶,傅瑶仗着身孕,礼也不施了,只浅浅笑道:“贤妃娘娘保重。”
郭贤妃本来心怀鬼胎,见她安然无恙,心中更是忐忑,因此只不作声,梗着脖子从她旁边走过。
她还未想到傅瑶已向皇后告发此事,进来的时候,还努力挤出一副笑脸,“天色都快黑了,娘娘怎么还想到见我?”
凤座上的赵皇后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目光阴冷如一条毒蛇。
郭贤妃被她盯得毛骨悚然,还想东扯西拉找些话题,眼睛一转,看见案上白瓷碗里红色的汤汁,立时哑口无言。
“本宫问你,这梅子汤是不是你差人送去的?”赵皇后冷声问道。
事情既已暴露,再抵赖也是无益。何况,郭贤妃最清楚赵皇后的性子,她这人看似温和,真正发起脾气比谁都厉害,这个时候狡辩等同于火上浇油,她只好老老实实认罪,“是。”
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是一回事,自己亲耳听到又是另一回事。赵皇后的牙关格格作响,她猛地一甩衣袖,瓷碗从案上挥落,裂成无数碎片,汤汁淋淋漓漓撒了一地。
郭贤妃的衣裳也被染上大片浅紫污痕,她更不敢闪躲,匆忙跪下,也顾不得瓷片扎身,急急说道:“娘娘,我也是无心的,我听说放些山楂滋味会更好,傅氏有孕,她不是爱食酸么……”
“那枳实呢?”赵皇后冷眼看着她,“也是你不小心的杰作?”
贤妃哑口无言。
赵皇后猝然起身,裙摆拂拂从她身上掠过,“我知你一向愚蠢,却没想到你会蠢到这种地步!傅氏这一胎多少人看着,连陛下都下旨让她安心休养,你却在这个节骨眼上动手,一旦被有心人知觉,你以为你能有什么好下场?”
“事已至此,大不了臣妾一人做事一人当罢了。”郭贤妃赌气般说道。
“糊涂!你以为本宫真能置身事外?谁都知道你是本宫的表妹,一向来往密切,若你出了事,本宫一样逃不脱干系,你怎么还不明白这个道理!还是说,叫荣华富贵迷晕了眼,才屡屡做出不和自己身份的举动?”
郭贤妃心中也颇自悔,只好放低姿态,“臣妾有罪,请皇后娘娘责罚。”
“罚当然要罚。”赵皇后淡淡说道,“可此事不能宣扬,本宫也不好在明面上罚你。这样,你身子不好,往后就在披香殿好好休养,无事不必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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