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老妇人冷淡地瞟了她一眼,兀自转身离去。
留下傅瑶呆立在原地。
怎么是这样?她还指望借着这个孩子跟太后多说几句话呢,说好的老人都喜欢小孩子呢?
秋竹忧愁的扶着她,“良娣……”想劝她不要灰心,却发现根本无从劝起——这位老婆婆简直油盐不进,连孩子都不能打动她,还有什么法子?
傅瑶却深吸一口气,反过来安慰她们,“没事的,放心。”
她这人从来不怕失败,而且越挫越勇,太后此举反而激发了她的斗志。她倒不信了,若连一个老妇人她都收服不了,以后怎么对付肚子里的那个呢?
小孩子可比老人顽皮多了,等腹中那块肉生下来,她要操的心只会多不会少,现在正好练练手。
傅瑶高高扬起下巴,一副准备出征的模样。
两个侍女都害怕地看着她,不明白发生何事——良娣是不是吃错药了,居然这么有精神?
第34章 心事
傅瑶既已决定征服这位老奶奶, 次日就让小厨房做了些香甜软糯的糕点——东宫膳房的手艺她还是很信得过的——并让秋竹亲自送去寿康宫。
岂知秋竹回来便为难的告诉她, 说太后转头就将那些糕点分赠给了下人, 自己分毫未动。
小香不禁咋舌, “太后娘娘好大的派头, 不会是故意给良娣难堪吧?”
“不会。”傅瑶沉声说道。
太后与她往日无怨近日无仇, 怎会因这个为难她;再说,像太后那样的身份, 真恶心一个人,也不会用这样小家子气的手段。
只能说,她送的礼物, 并不中太后的意。
傅瑶并不气馁,原是她自己考虑不周,没有打探清楚就贸然行动。好在, 她不清楚太后的喜好, 有一个人理应清楚。
晚上太子回来,傅瑶便向他问起这事。
元祯诧道:“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傅瑶讪讪说道:“太后娘娘她毕竟是殿下的祖母,殿下每日事务繁忙,妾身代殿下尽些孝心也是应该的。况且, 本朝以孝治天下, 妾身若能侍奉太后身侧,对殿下的名声也有助益。”
她说得好听,口口声声为元祯的皇位着想,其实主要想为自己寻一个靠山而已,好巩固自己在宫中的地位——她不敢把宝全压在元祯身上。
元祯何尝瞧不出她这点小算盘, 虽有些气傅瑶信不过他,但仔细瞧瞧,讨好太后也没什么坏处,遂将她的头发揉搓一顿,还是老老实实告诉她:“你不知道,皇祖母的性子颇为古怪,与一般老人家多有不同。别的老太太都喜欢吃甜烂食物,看热闹戏文,皇祖母可恰好相反,她是巴蜀人,一向喜食辛辣,且无肉不欢。至于听戏,宫中一向是年节时搭了戏台寻个热闹,皇祖母早两年还有兴致,专门叫了个小戏班子供她点爱听的戏,近年来只安居宫中养病,这些东西一概不兴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她不喜欢傅瑶送的糕点,果真是不合胃口。
傅瑶听他说得头头是道,不禁问道:“殿下这般了解太后娘娘的习性,怎不见你多往寿康宫去?”
元祯苦笑道:“皇祖母一向喜好清静,咱们这些人多不中她的意,就连我小的时候,她也没怎么亲近过我。你不见三皇弟才三岁,德妃娘娘也很少带他拜见太后么?”
真有不喜欢孩子的老人家吗?傅瑶陷入沉思。
有了准备,她的信心便充足多了。她没那个权力召戏班子进宫,只好依旧从食物上下手。
第二日,傅瑶便亲自往寿康宫来,身后跟着秋竹和一名内侍——内侍手里捧着一个硕大的朱漆食盒。
宫人通传后,她迈步入殿,谁知就听到太后烦躁的声音:“哀家不喝这药,给哀家撤下去。”
傅瑶抬眼望去,江太后大约是午睡才醒,头上并未梳髻,花白头发散散披着,几乎有些蓬乱。
她身旁一个年岁差不多的老嬷嬷正在殷勤苦劝,“太后,您这病总拖着不见好,不服药怎能行呢?”
傅瑶开口说道:“太后既不愿喝药,就不用强逼她喝了。”
她认得这位老嬷嬷,就是前日御花园中陪太后赏梅那位。
曲嬷嬷也认出了她,福了福身,“傅良娣。”
对她的到来虽有些吃惊,还是忧愁说道:“良娣怎可说这样的话呢?不服药,太后的病势怎么能好?”
“治病为的什么?还不是为了身子康健、情志舒畅么?倘若这药喝得不痛快,太后娘娘也情绪不佳,那倒不如不喝的好。”傅瑶微笑说道。
她这通歪理竟把曲嬷嬷说得愣住。
太后淡淡抬起眼皮,“你来做什么?”
傅瑶微微屈膝下去,“臣妾参见太后殿下。”
心中有了成算,她说话的底气也充足多了,“臣妾听闻太后近来饮食不欢,特意让小厨房做了些薄物,好让太后娘娘开胃。”
于是让秋竹打开食盒,望去时,只见一笼分量充足的腐乳蒸肉摆在中央,周遭还有一碟手撕蹄筋,并一碗水煮鱼,上面撒了碧绿的葱花与鲜红的椒碎。
曲嬷嬷急道:“良娣怎么送来这些,快拿回去。”
太后却摆了摆手,“慢着。”
“太后,您年纪大了,这些东西怎么克化得动。”曲嬷嬷差点跺脚。
太后横了她一眼,“哀家还没老掉牙齿,你倒把哀家看成死人了。”
曲嬷嬷一惊,只好收声。
太后看着傅瑶,“你怎会想到送来这些?”
想不到老太后看着冷心冷面,居然是个吃货,看样子这一招起作用了。
傅瑶恭敬笑道:“是太子殿下告诉我的。”这种事情用不着撒谎,说实话就行了。
太后看了她一眼,也没细问,吩咐道:“收下吧。”
“可是,太后娘娘正在服那药,会不会有所抵触……”曲嬷嬷到底有些迟疑。
太后脸上显出不耐,正要说话,傅瑶替她开口了:“太医也没说忌食辛辣吧?嬷嬷若实在不放心,我随后会向太医询问此事,总不会害及太后娘娘就是。”
曲嬷嬷无法,只好将食盒搬到桌案上来。
傅瑶主仆俩站着不动。
太后瞪道:“你怎么还不走?”
“太后真不打算喝那药了?”傅瑶含笑说道。
“不喝了,怎么了?”太后赌气说道。
傅瑶有一副难得的好脾气,“臣妾本来想着,若太后娘娘照太医院的吩咐用药,那么为了抵偿您服药的辛苦,臣妾每隔一日都会送些好吃食过来,让太后您解解馋瘾,现在看来是不必了。”
曲嬷嬷听得咋舌,还有人敢这样胁迫太后?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傅瑶脸上依旧笑盈盈的,她可是吃准了太后不敢拿她怎样:下人都是谨慎的居多,江太后的小厨房一定不敢给她做这些肥腻辛辣肉食,免得出什么乱子。
这样的事,只有她敢做。
江太后无法,只好端起旁边的药盏,将黑漆漆的药汁一饮而尽。
傅瑶这才揉身施礼:“臣妾告退。”
曲嬷嬷看着她的背影,悄悄说道:“太后,您看这……”
太后也看着门外,眼中却是一片平静,“无妨,她要讨好,哀家就受着,不必为此分神。”
这宫中的真情假意她都见的多了,什么是真孝心,什么是假逢迎,日子久了,自然看得出来。
她拾起桌上的银箸,夹了一筷子手撕蹄筋放进嘴里,慢慢咀嚼。
曲嬷嬷不禁劝道:“太后……”她真怕江太后吃了这些肉食消化不良。
太后也懒得废话,直接将一筷子蹄筋塞到曲嬷嬷嘴里,堵住她将要说出的话。
曲嬷嬷先是呜哇,慢慢脸上却转为惊奇——不得不说,这蹄筋炖的还真是软烂呢!就连她这样牙口不好的人,吃起来也毫不费力。
傅良娣这回算是抓住太后娘娘的把柄了。
傅瑶自此就常往寿康宫去,自然少不了带些可口的吃食。她也怕老年人荤食吃多了不好,耍了点小心眼,譬如在蒸肉底下垫些芋头、山药、薯类等,看着分量虽足,其实并没有多少。
太后虽瞧出这些小狡猾,也只好装作不知——若无傅瑶,她就连这点口福都没了。
一来二去,傅瑶对寿康宫简直轻车熟路,比往椒房殿去得还勤——江太后虽然习惯摆着一张冷脸,傅瑶却觉得与她相处起来更加舒服,起码比赵皇后那种隐隐的厌恶要好多了。
其实她觉得,江太后并不像她表面上那般冷情,偶尔还是有热乎的一面。
譬如有一回,江太后说起:“这天寒地冻的,你不用天天过来,也不嫌累得慌。”
傅瑶赔笑说道:“臣妾在屋里每日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多陪太后说说话,臣妾也能解个乏儿。”
江太后当时虽无表示,随后傅瑶却发现,多了一顶接送她的暖轿——自然是江太后派人送来的。
傅瑶心中欢喜,加之省了路上劳乏,往寿康宫去得更勤了,甚至中午也不回去,连午膳也留在寿康宫享用。元祯为此抱怨过几回,傅瑶只装听不见,依旧我行我素——来来往往的实在麻烦,且太后宫中也很舒服呢。
江太后有歇晌的习惯,即便冬日也是如此。反正寿康宫的火盆终日生得旺旺的,温暖如春,根本不惧怕着凉。
这日用过午膳后,江太后照例在内殿睡晌午觉,傅瑶则搬了张铺了狐皮的红木椅坐在一边,手里捧着一本志怪小说细细研究——元祯不许她看这些灵异神怪的东西,怕对腹中的胎儿不好,傅瑶正好借机躲到太后这里来。
四下里寂寂无声,曲嬷嬷也忙自己的事去了——太后觉浅,睡眠时不喜有人旁边伺候,恐怕吵嚷。
不知是哪里,忽然传来一声幽幽的“先帝”。
傅瑶悚然一惊,差点以为自己见了鬼——谁让她正在看鬼故事?
好在细听了一阵,她才辨认出那是从内殿传来的,莫非太后在说梦话?
正在踌躇,里头人又唤了一声。
傅瑶再也坐不住了,起身蹑手蹑脚地进去,只见江太后两眼紧闭,嘴唇微微翕动着,果然是在说梦话。
老太太睡觉也不老实。厚实的棉被掀起一角,一只胳膊垂在外边。
傅瑶嘀咕了一声,上前为她将被子掖好,手指触到江太后的手腕,却觉到一个凉凉的硬硬的东西。翻起手掌一瞧,竟是一块形制古朴的玉坠。
都说玉能辟邪,可是像这种古玉,上头也许附了什么鬼祟也说不定——傅瑶方才看的志怪小说就有一篇类似的。且这块玉冰凉硌手,难怪江太后睡不安稳。
傅瑶小心地将那块玉掰开,谁知江太后攥得死紧,怎么也弄不下来。她正要再加一份力道,就听床上人幽幽说道:“还给哀家。”
傅瑶一惊,只见江太后已慢慢睁开眼,忙屈膝道:“臣妾有罪,冒犯太后殿下,还请太后饶恕。”
“无妨。”江太后说道,显然并没有怪责她的意思。她将那块玉伸到面前,仿佛珍宝一般恋恋看着,还伸出皲皱的手指慢慢摩挲,仿佛那是恋人的肌肤。
傅瑶迟疑着问道:“太后,这块玉……”
江太后的声音恍如梦呓,“这块玉是先帝赏的。那时哀家已入宫两年,可从来没有见过皇帝,一直到永巷的夹道里,我才第一次见到这位夫君,这个我将托付终身的人。我低着头,偷偷地看他,皇帝生得真好看啊,我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俊美的男子……”
她伸出一只手,在空中虚虚摆出一个手势,“他这样轻轻抬起我的下巴,还夸我长得漂亮,我明知这不过是一句惯话,他大概对每个女子都说过的,可我还是痴痴地相信了——我只有这么一个夫君,不相信他,我还能相信谁?”
傅瑶心中猛地一抽紧,轻轻唤道:“太后……”
太后大约并未听见她的话,依旧沉浸在往日的回忆里,“后来,我承了宠,可是并没有得宠。前有与先帝伉俪情深的元后,后有宠爱无匹的常贵妃,而我,就和宫中的其他女子一样,很快沦落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哪怕后来熬成了昭仪,熬成了皇后,也是先帝见我无子,才放心把皇帝交托给我,其实在他眼中,我和这内廷的女子都没有半分分别……”
太后笑着,依依看着手里的玉坠子,“只有这块玉,是哀家唯一值得留恋的东西,先帝初次见我,身边别无他物,只带了一把折扇,便解下这扇坠送给我,在我眼中,它却是比什么都要紧,连皇后之位都及不上……”
太后虽然露出欢颜,傅瑶瞧着,心中却蓦地觉得酸楚,不知怎的,两行眼泪便落下来,落在太后手背上。
江太后觉得了,含笑看着她,“傻孩子,哭什么,这又不是什么值得难过的事。宫里的女人,哪个不曾经历过这一关,哀家还算幸运的,做到了如今的位置,早该心满意足了。”
傅瑶愈发哽咽。这便是宫中女子的追求么,无波无澜,无情无爱,到老来,只能依靠一点回忆活着。
或许她也会是这样,一辈子浑浑噩噩,所得到的永远都不是自己想要的。不,或许还要惨,因为她根本不知自己想要什么。
太后轻柔地为她拭去眼角的泪水,“傻孩子,你和哀家不同。哀家虽不常见着,每每也瞧料了两三分,祯儿他是喜欢你的。不像先帝,有些人的爱可以分给许多人,有些人则不能。祯儿是个好孩子,他不会辜负你的。”
傅瑶脸上木木,心中也是木木。江太后说的或许是对的,可是男子的爱是最不能指望的东西,何况元祯是未来的皇帝。
元祯从前跟她说,要把太子妃之位留给自己心爱之人,所以要立她这个宠妾来做靶子,这话傅瑶五分信五分不信。
真爱或许是有的,可不会是她,也不见得是以后那位太子妃——这位置责任重大,必得经历诸多考虑,绝不是用爱就能轻易决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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