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瑶因说道:“翘儿很好。”
至于怎么好,她当然说不出来。
昌宁却只要有这一句就够了,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那么我将翘儿许配给笃儿,你觉得如何?”
她带着殷切的笑容说出这句话,心中却如擂鼓一般,既怀揣希望,又害怕失望。
傅瑶忽然有些理解她的心情了。昌宁心气甚高,本不必这样低声下气,比之拖儿带女的寡妇身份,她更是成德帝宠爱的公主,谁也不会因此瞧不起她。可她却这般委曲求全,并非为了自身,而是女儿终身有着落——尽管在她看来,最好的归宿就是嫁入皇家。
傅瑶不好说她这种想法是对是错,但昌宁公主爱女之心是无疑的。
可惜理解归理解,傅瑶还是不愿将儿女的亲事作为筹码交换。她看着昌宁,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昌宁急道:“你是嫌弃翘儿,怕皇长孙没有一个好的岳家?但即便陈家倒了,我还是翘儿的亲娘,陛下也是她的亲外公,有我们这层关系,对你儿子必定多一分助力……”
傅瑶微妙的打断她的话头,“公主会错意了,我并非这个意思。”
她停了一下,“我只是不想这么早就决定笃儿的亲事,他毕竟还小,知道些什么呢?若早早定下来,也是害了他。”
这个害字令昌宁有些不悦,她们家阿翘哪有什么妨害?但傅瑶此话总算给了她一线希望,昌宁追问道:“那依你看,何时才最合适?”
她这样喋喋不休,傅瑶倒有些怨恨她不识眼色,虽不曾明说,昌宁难道不知道自家女儿是何模样?自己心里都没数吗?自然是不愿结亲,才婉言回绝,她倒一定要求个确切期限似的。
傅瑶想了想,说道:“等笃儿十五吧,十五岁也该说起亲事了。”
昌宁先是一喜,继而反应过来,等元笃十五岁,翘儿都快十九了!十九岁的女孩子还怎么嫁人!傅瑶这摆明了是拖延。
“你……”昌宁正要质问她几句,忽听放风筝那头传来几声孩童啼哭,心里顿时揪起,恐怕陈翘出了事。
两人走近一瞧,却是皎皎跌坐在地,捂着膝盖哭哭啼啼,陈翘在一旁冷眼站着,风筝则跌落一旁。
傅瑶忙上前搂了她道:“皎皎,怎么了?别哭了,来,跟娘说说。”
皎皎扑入她怀中,眼泪愈发汹涌起来。她松开双手,只见两膝红肿,指缝间有鲜血流出。
“原来是跌了一跤,乖,听你娘的话,快别哭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昌宁也柔声说道,同时也松了一口气,还好受伤的不是翘儿。
傅瑶打开水囊为她冲洗伤处,又扯下一段干净布条,为她将膝盖包扎好,却见皎皎愤愤地指着陈翘道:“是她撞倒我!”
昌宁一惊,忙笑道:“这怎么可能?翘儿不是那样粗蛮的性子,怎会出手伤人?”
皎皎的模样儿却十分坚决固执,显然不打算撤销这项控诉。
傅瑶又觉得头疼了。
尽管皎皎只是一点轻微的皮外伤,但由于元祯护女心切,最终这件事却发酵得越来越大,甚至闹到了赵皇后跟前。
皎皎哭着闹着要回家去,赵皇后对她虽及不上元笃那般好,但毕竟是她的亲孙女,总有些怜惜之意,遂努力抚慰了一番,又皱眉看着昌宁:“你怎么管教女儿的,好好的不学,怎么学人打起架来了?”
昌宁毕竟不是她所出,尽管送了那包燕窝,也及不上亲骨血在赵皇后心中的情分。
昌宁亦觉得委屈,她哪知道陈翘会做出这样的举动,更想不出她为何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她明明嘱咐陈翘同那个女孩子好好相处的,这下好了,一切都完了。
陈翘偏偏一句话不说。
昌宁不清楚当时的情况,也只好强辩道:“母后莫急,其中一定有什么情由,还是该查实为好。”
小孩子的事还能怎么查实,不过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罢了,但眼下皎皎受了伤是事实,无论内里如何,总是昌宁母女俩理亏。
赵皇后想着,还是让昌宁去给傅瑶赔个礼,大事化小算了。她正要说话,就见一旁坐着的周淑妃文静说道:“皇后娘娘,还是让人护送公主回京罢。”
在赵皇后面前,她从不曾以昌宁生母身份自居,总是恪守礼范。也因为这个,赵皇后一向很容得下她,尽管周淑妃的宠爱几乎能与高贵妃平分秋色,赵皇后对她也不像对高贵妃那样厌恶,而是相安无事居多。
昌宁听了这话却难以置信,她愣愣的看着周淑妃:“母亲这是要赶我走?”
周淑妃的声音一如流水般平淡温和,“公主,皇后娘娘才是你的母亲,我不过是宫中的淑妃。”
她这样撇清界限,赵皇后却有些不好意思,虽说礼法如此,可赵皇后并非一意隔断骨肉亲情之人,遂轻轻咳了咳道:“淑妃,此举是否太过严苛?不过小孩子之间嬉戏玩闹,咱们别太认真罢?”
周淑妃温温柔柔的说道:“娘娘,正因如此,才最好将公主送回京去。本来陛下来此是为散心,可闹出这样的事,即便娘娘您不计较,只怕太子和太子妃也有瓜葛。每日低头不见抬头见,臣妾和娘娘都为难,不如索性送回去清净。”
她自愿大义灭亲,赵皇后也无话可说,再则她也怕皎皎到皇帝面前哭闹,成德帝最疼这个孙女,若因此责备她这个皇后无能,她反而难堪。
赵皇后想了想,同意了周淑妃的提议。
当日周淑妃就催促女儿收拾好东西,派了数十名护卫送她离开北蕃。昌宁再不甘心,奈何母命难违,不得不含泪坐上车驾。
第117章 狼嚎
是夜一番云雨之后, 傅瑶枕在元祯膝头,若有所思地说起:“淑妃娘娘同大公主的性子真是大不相同,大公主那样傲慢,淑妃娘娘却为人平和、进退有度, 真想不到大公主是她所出。”
元祯笑道:“笃儿的性子也与你我大不相同,难道笃儿不是你我所出吗?”
话虽如此, 可傅瑶总觉得周淑妃端庄得过了分, 她在宫里几年,就没见周淑妃发过脾气, 虽然模样温柔,却无端有一种疏离感。周淑妃、张德妃、李昭仪这几个都算好相与的,但张德妃与李昭仪好似更亲厚一些, 也不知是何缘故。
就拿这回的事来说,傅瑶哪知道周淑妃舍得将女儿撵回去?当然她这么一来, 傅瑶也没法揪着那件事了,外边也只说周淑妃深明大义严于律己,傅瑶等反而有无理取闹之嫌。
自然她是得了公道,可傅瑶莫名的有一种不舒服之感。
比起她来, 昌宁的损失当然更大,她没法在傅瑶跟前晃悠,当然也没法提起陈翘的婚事了。
傅瑶忽然想到, 周淑妃颇得陛下爱重,昌宁本来该去找她相助,为何苦苦纠缠自己, 会不会周淑妃本就不赞同这门亲事呢?
她愈觉扑朔迷离起来。
皎皎的伤轻微得不能再轻微,只过了一日,便又活蹦乱跳起来。傅瑶看了颇觉欣慰,这是个皮实的。
虽说大历女子以柔弱娴静为美,可傅瑶有时更羡慕赫连氏之流,因为她们的体格更为强健——身为一个古代女子,这样不发达的医疗条件,没有一副好身体怎么能行呢?光生孩子就是一道难关。
她去赵皇后帐中请安,赵皇后亦问起皎皎的情况,傅瑶回说很好。
高贵妃便笑道:“看来皇女孙没怎么受伤,难为之前还闹得兴师动众的。”
这位娘娘真是抓住一切机会拆台,傅瑶恭谨的回道:“小孩子皮肉娇嫩,儿臣见出了许多血,难免一时惶急。”
赵皇后皱眉道:“行了,都过去的事还提什么。”
如果可以,她真想将高氏也遣送回京,省得她终日在跟前碍眼。
高贵妃丝毫不觉得自己讨嫌,仍是凤眼斜飞的笑着:“臣妾倒是听到些流言,说那日两个孩子打架事出有因,起因在于皇女孙出言不逊,那位陈姑娘气急了才动手的。”
傅瑶想不到高贵妃连小孩子都拿来利用,当下冷冷道:“皇女孙一向乖巧知礼,怎会出言不逊?”
高贵妃摊着两只手笑道:“这不是我说的呀,是外人说的,仿佛皇女孙还骂人家是没爹的孩子,我倒想着,皇女孙小小年纪知道什么呀,还不是有人教她说这些话罢了。”
说罢,她意有所指的看了傅瑶一眼。
赵皇后断然喝道:“外头的流言,你也在这里浑说,贵妃,你真是越活越转去了!”
高贵妃收了声,意气却丝毫不减,显然能让傅瑶难堪就给了她足够的乐趣——傅瑶也的确难堪。
高贵妃的话并非空穴来风,傅瑶近日也隐隐听到宫人们类似的闲谈,心里跟有爪子挠似的。她自认不曾教过皎皎这些,可皎皎会不会真的说了那些话?她知道这女孩子心眼鬼的很,虽然常夸她乖巧,其实身上的小毛病也不少。会不会皎皎从秋竹昌平那儿听到些故事,暗暗记在心里,趁机拿出来嘲讽陈翘一番?
傅瑶知道她很不喜欢陈翘,也不喜欢她嫁给笃儿,对付一个不喜欢的女孩子,言语中伤也算不得什么罢?小孩子更分不清对错善恶。
傅瑶回去后就将她叫来身前,也懒得绕弯子,开门见山问道:“你跟陈翘说了些什么,她为什么打你?”
皎皎仰着脖子道:“阿娘,她打我,是我的错吗?你为什么这样问我?”
放在平日,傅瑶也许还会代她委屈,可有了高贵妃那番话积在心里,傅瑶觉得自己不能不正视这件事了:就是她平日太过纵容,才纵得皎皎不知分寸,得罪了人不说,间接还带累了她的名声——旁人还以为是她教的。
傅瑶于是板着脸道:“你还死不认账,你要是没惹她,她为什么动手?还说什么有爹生没爹养的,谁教你这些话?”
皎皎大概从未见过她这副辞色,眼泪啪嗒啪嗒下来,哽咽着道:“女儿没做的事,为什么要我承认?你就只信别人,却不信我,你还是我阿娘吗?”
她一边擦泪,一边赌气跑出去。傅瑶在身后气急败坏的喊了几声,也不见她回来。
用膳的时候也不见她人影,元祯要遣人去叫,傅瑶正在气头上,冷着脸道:“不用理她,饿一顿就好了。”
元祯瞅了她一眼不语,一家人默默地吃完饭后,元祯才拉她在榻边坐下,问道:“怎么回事?”
傅瑶也觉得满心委屈,她不过说了一句,这女孩子就敢跟她赌气使性子,遂将外头的闲话与适才皎皎的任性一股脑道出。
熟料元祯听后却松开她的手,认真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诶?”傅瑶吃惊的抬起头,她是来宣泄情绪的,不是来听数落的,何况她并不觉得自己哪里做错。
“孤问你,是外人同你亲近,还是皎皎同你亲些?”
“自然是皎皎。”傅瑶不满的说道。但正因如此,她才要严格要求,否则不是让人说她管教无方吗?
“那你为什么不相信自己的女儿,却宁可相信外人所说?”元祯看着她道,“皎皎有时候是任性贪玩一点,可大处从来没给你丢过脸,你倒好,听了几句闲话,就跟小孩子较起劲了。”
傅瑶此时也有些懊悔自己的激进,但一时也难以屈服,“即便如此,我白问一句,她也用不着生气啊,这是对父母的态度吗?”
元祯有些好笑,“别人冤屈了你,你生不生气?凭什么别人不能冤枉你,你却能冤枉别人?仗着为人父母,便该为所欲为么?”
他见傅瑶态度有所软化,重新搂着她,语重心长的道:“阿瑶,孤觉得你太看重人言了,你从前不是这样的。过分看重得失,往往会为得失所误,这个道理,莫非你至今还不明白?”
傅瑶有些恍惚,从前什么样,她都快浑忘了。还是太子良娣的时候,她什么心也不操,日子过得舒舒服服,当了太子妃之后,她反而不及从前自在了,每做一件事之前,务必得考虑外人如何评价,唯恐举止不当,被人说不合太子妃的体统。
本是追逐名声,结果反为名声所累。
傅瑶下意识地向身侧看去,她实在想不通,元祯身为太子,怎么能保持这样游刃有余的心态?他若不是生在皇家,必定是一名极为出色的纨绔;若身逢乱世,做个隐世高人想来也无妨——唔,隐世高人是要清心节欲的,这一点大概有些困难。
但总归而言,这种举重若轻的态度值得她学习。沙子抓得越紧,越易从手中流逝,她该学着放宽心态才是。
傅瑶犹豫了一下,“万一皎皎真说了那些话呢?”
“她不会。”元祯果断的摇头,“她如果敢做,就一定敢承认,孤相信自己的女儿。”
傅瑶隐隐觉得这句话有些逻辑上的毛病:听元祯理直气壮的口气,仿佛皎皎即便做了错事,只要认了,那就没什么大不了——还真是很强盗的逻辑啊!
傅瑶这会儿又有些担心皎皎了,她没吃晚饭,现在会不会已经饿了?便让秋竹去将女儿带过来。
元祯从旁说道:“我若是她,一定远远的躲起来,再不见你。”
还真应了元祯的风凉话,秋竹回话说,皇女孙不见了。
傅瑶登时焦急起来,正要派人四处找寻,就见笃儿默默地上前来,拽了拽她的裙子,并点了点头。
看来笃儿知道皎皎的去向。
傅瑶让厨子备了些热腾腾的菜饭,用食盒装起来,自己方跟着笃儿出帐去。
笃儿轻车熟路地带着她来到后坡,在一棵老柘树身后发现了皎皎缩得小小的身影。
小女娃一见面就扑入怀中来,眼泪鼻涕直往她身上蹭。小孩子就是这样,又累又饿,什么脾气也消了,哪还顾不得委不委屈。
傅瑶颇为自愧,轻抚着她的头发,虽没舍得拉下脸道歉,一举一动却莫不昭示出自己的歉意。
她觉得有时候,大人真的还不如小孩子。
过后元祯向她说道:“我替你问了问,真是陈翘先动手的,倒不是跟皎皎有何过节,她整个的就不喜咱们家。”
“这是何故?”傅瑶有些纳闷。
元祯叹道:“还不是大公主的主意,说要将陈翘许给咱们笃儿,小孩子知道什么,只当她娘要将她丢下,因此愤愤难平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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