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瑶已经为孤生下一双儿女,孤难道还不知足么?”元祯笑意爽朗。
就是这一点才叫人痛恨,她若是个不会下蛋的母鸡就罢了,偏偏膝下儿女双全,任谁看来都圆满美好到了极处。昌宁想起这一点就觉得心里绞得慌,怎么她的命就这样苦呀?作了寡妇不说,还只得一个女儿,下半辈子无依无靠,每每想起恨不得掉下泪来。
有时候别人的幸福也是一种罪过。
这样阴暗的心理,昌宁自然不可能将它宣之于口,只道:“皇弟你哪里知道女儿家的心事,正因你处处优容,太子妃才难免恃宠成娇,你该适当冷落她些。或是为她寻一个对头,压压她的威风,也好让她知道谁才是东宫的主人,不然总有一日,她会骑到你头上。”
她说的唾沫横飞,元祯权当笑话来听,看她的模样跟看猴戏艺人似的,昌宁见了难免气恼。
这没用的弟弟,当真是叫那女子勾了魂去了,任由她搓圆搓扁,旁人怎么叫也叫不醒。昌宁暗暗咬唇,重新整理出一副和气面孔道:“弟弟,我知道你是怕她妒忌吃醋,才迟迟不敢纳妃,可你却不晓得,这女人天生就是小性的,就算你处处顺着她,保不齐她还是借题发挥,可她若有了威胁,反过来还得巴结你,对你百般温存体贴,那时你才知道痛快呢。”
元祯似是听得入神,“果真?”
“自然,天下女子无有例外。”昌宁得意的将打湿的手绢拧干。
“那姐姐你当初为何不许陈宏纳妾?”
废话,她是公主之尊,傅瑶算什么东西!昌宁忍了忍气,笑道:“所以我才后悔呀,当初若是宽大一点儿,何至于弄得如今孤家寡人的下场!”
说着便以帕拭泪,一副诚心忏悔的模样。
那厢傅瑶驾着小舟过来,昌宁介入他们夫妻间的私隐,自己先有些心虚,便起身道:“太子你且忙着,我和曲大家还有约,就先走一步了。”
两人错身而过的时候,傅瑶冲她颔了颔首,透过昌宁脸上那一抹自鸣得意的微笑,傅瑶知道她一定趁机向元祯进言了,且内容一定少不了自己。
她放下竹篙,走到元祯跟前,悄悄俯身问道:“方才这里好热闹,公主同你聊些什么?”
“没什么。”元祯笑笑,将一粒洁白的莲子米塞进她嘴里。
新剥的莲子甘美滋润,傅瑶吃下去却觉得发干发涩,几时元祯也开始瞒着她了?尽管这种隐瞒仿佛不是头一遭。
昌宁在他们这对夫妻身上表现出了极强的毅力和耐心,尽管先前已碰了个软钉子,隔不了几日,她还是将那位曲大家引了来,说是谱出了几种新曲,想请太子殿下品评一二。
元祯这次的态度就没有上回那般冷淡了,甚至在有限的范围内,展示出了矜持的热情——除了私底下,元祯当着人一般是很少笑的,为了维持稳重大方的形象,可是当他同曲无衣招呼的时候,嘴角居然轻轻地勾了一下。
越是俊美的男子,带有一点邪性的时候最为勾人,那位冰雪般冷凝的曲大家脸上竟也微微泛起红晕。
傅瑶打定了主意不加理会,可是亲眼看着的时候,心里还是忍不住咕嘟咕嘟冒起酸泡儿,便借口自己不通音律,跑到御船上照看两个孩子。
她人虽然走了,自己却还是不放心,三五不时差秋竹回去取些东西,实则是打听里头的虚实。秋竹腿都跑断了,也没弄明白自家这位主子小姐想做什么,若是防着那歌姬勾引太子,只需挡着不许两人亲近就是了,何以又跑出来?
连傅瑶也说不清自己这种矛盾的心理从何处来,或许正应了昌宁的话,女人都是天生的小性儿。
这一晚月色清淡,她服侍赵皇后喝了药回来——赵皇后因不喜皇帝夜夜笙歌,着实气病了一场,一连躺了好几天,不肯出来见人呢。
回来的时候,正看到昌宁提着裙子从篷子里钻出来,脸上的笑容着实欢快——好好一个公主,拉皮条拉得这样起劲,委实令人匪夷所思。
她娇媚的睨了傅瑶一眼,“太子妃来得不巧,曲大家刚走,来不及送行。”
傅瑶打定主意不理会这件事,也只轻轻的哦了一声,表示自己并不介意。
有些女人就是这样,面上尽管深藏不露,心里还不知怎样滴血呢!昌宁得意的想着,趁着月色飘飘然离去。
傅瑶连跟她打招呼的劲头都没,意兴阑珊地掀起垂帘,敏锐的闻到里头有一股清冽香气,比之荷花的清淡还要幽远几分,想必是那位曲大家身上所施的香粉。
真没想到,曲无衣看着那样冰清玉洁,竟也会在这些小地方下心思。傅瑶不无怨意的腹诽着,浑然没想到自己本可以阻止她进门。
元祯盘膝坐在桌前,正在用细布擦拭他那管玉箫,箫身通体光洁,不染尘埃,因为一向保养得宜的缘故。
傅瑶讪讪的挨着他坐下,“殿下把箫拿出来了,可是适才用过?”
元祯“嗯”了一声,也不抬头。
还真是沉醉其中呢。用不着如何费脑筋,傅瑶都可以想象元祯同曲无衣是如何志趣相投的,两人都是精通乐理之人,琵琶声清脆,箫声悠远,真是天生的对子。
她就跟凭空喝下一大壶酸醋似的,哑着嗓子问道:“曲姑娘技艺精湛,殿下应该很喜欢她。”
“是有几分欣赏。”元祯沉着的道。
太子殿下不轻易夸人,这种评语已经是相当高的评价了。傅瑶仿佛被人给了重重一锤,眼前直冒金星,仿佛从云端一路栽下来。
“殿下既然这样重视,曲姑娘又志存高远,不如……”傅瑶强颜笑道。
她本想说,不如就为曲无衣脱籍赎身,将她带回宫算了。谁知话还未完,元祯便直起身,松了松筋骨道:“不早了,早些梳洗睡罢。”
傅瑶只好将那未完的半句话咽回肚里,甚至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说。晚间辗转了几回,始终未能出口,想想还是算了:元祯要是有意,自己便会将那人收房,用不着她在这里故作贤德。
元祯倒是很快就睡熟了,据闻音乐有镇静安神的功效,这话果然不假,何况曲无衣生得那样美貌,没准元祯夜里还会做一场春梦呢。
傅瑶幽怨的想着,终究还是愤愤不平的躺下。
因为存了心事,傅瑶神思怔忪,一直到后半夜才迷迷蒙蒙的闭上眼。也不知过了多久,就觉得有人推搡她的肩膀,睁开眼,是元祯在那儿一声声唤她。
“殿下有何要紧事?”傅瑶揉了揉眼问道。她还当是自己睡迷了,耽误了去给帝后请安,谁知望外一瞧,天上仍是密密麻麻的星点,晨光都还未升起呢。
元祯干脆利落的松开她,“快起来,随孤去爬山。”
“爬山?”傅瑶的眼睛瞪得老大,她觉得自己完全跟不上元祯的节奏与脑回路,昨天不是还醉心琵琶吗,这么快又有新的爱好了?
“游山玩水,光有水怎么能行?”元祯说道,将一套贴身的衣物扔给她,“快换上吧。”
元祯自己也换了一身劲装,越显出那宽宽的肩、窄窄的臀,显然早就做足了打算。傅瑶虽满腹狐疑,也只好听之任之,梳洗了随他出去。
夏天的夜虽短,可他们出来得早,只能随着星光照路。傅瑶在松软的土地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迈着,任由元祯抓紧她的手,一路不住地打着呵欠——她毕竟不曾休息好。
第134章 日出
到了平路上才改坐马车, 傅瑶虽有疑问, 奈何实在困顿睁不开眼,只好用袖子遮着脸偷懒打盹。
元祯看了她半晌, 将她的头从板壁移到自己肩上。傅瑶意识混混沌沌, 竟毫无所觉。
也不知行了多久, 马车终于停下来,元祯唤醒她, 拽着她的袖子下车。傅瑶揉眼看着眼前,只见一座峭壁拔地而出,虽算不得崇山峻岭,但若与四面皆平的西湖比起, 已经算得高大巍峨了。
傅瑶疑惑的看向身旁人,“这是什么山?”
其实什么山不打紧, 要紧的是元祯为何带她来这儿。
“这是玉皇山。”元祯朝她笑了笑,“早在父皇提议南巡时, 孤就想到带你来这儿, 听闻此处日出甚美,若能登上峰顶,可将余杭景致尽收眼底, 美不胜收。”
他说的话, 傅瑶并没认真听进去,光顾着瞧元祯的笑脸去了。元祯私底下笑的时候,可总以无赖痞气的时候居多,像这样温柔而有耐心, 傅瑶还是头一遭见,也难怪她看得有些痴了。
元祯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发什么呆呢?”
这一声立刻变作淘气的语调,傅瑶当即清醒过来,暗恨自己定力不足,居然被元祯的美色迷惑了去。
她摇摇头,“没什么,咱们上去吧。”
登山而已,就当舍命陪君子。何况西湖气氛甜蜜旖旎,住久了耳畔尽是靡靡之音,的确需要清醒一下。
元祯命侍卫在山底下守着,自己携了傅瑶的手,挑了一条最稳妥的山径,拾阶而上。
山道上有前人凿出的浅浅凹痕,尽可以落脚,但因山势陡峻的缘故,爬起来还是颇为吃力。还没到半山腰,傅瑶就已经气喘吁吁起来。
元祯也不知怎么回事,平日里为人最是体贴,专好卖弄殷勤,今日却好像变作了瞎子,老婆累得半死,他还一个劲的往上爬呢。
傅瑶想不到别的缘由,最终只好归结为他变了心。她故意放慢脚程,将山径边的石子踢得刮咋作响,意图引起前面的注意。
元祯总算觉得了,回转身皱眉道:“这点路就难倒你了,是不是还要孤背着抱着?”
傅瑶没指望他拉上一把,但是出言安慰几句也行啊,谁知却是这样冷冰冰的语调。她的气性也上来了,忽然就加快了速度,脚下仿佛也不痛了,愤愤地扔下一句:“殿下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三脚两步追到元祯身后。
元祯睨了她一眼,“你以后的路还长着呢,终究得自己走完,可比走这山道难多了。”
“有殿下陪着,我怕什么。”傅瑶恨恨道。
她说这句话也许是无意识的,然而元祯心里震了一震,情不自禁地追随着她的目光。只见虽在昏昏晨光中,傅瑶的脸庞也是明净滋润——因为卯足了劲爬山,看起来反比车上有精神。
玉皇山究竟不高,傅瑶使出吃奶的力气,终于先元祯一步登上山顶。她已顾不得去想元祯是否有意让着她,只顾呼吸着山间清冽的空气,此时已经睡意全无。
薄薄的雾气依山而绕,看去如在琼楼玉宇。元祯拉着她在一块巉岩上坐下,一言不发的望着天际,专候太阳升上来。
傅瑶恐怕晨露沾湿了衣裳,忙忙碌碌的用手绢擦拭那块镜岩,一直到它表面不染纤尘,才放心坐下。元祯则干脆一撩衣襟,理直气壮的霸占她半壁江山,傅瑶虽恨他坐享其成,也只得有口难言。
两人静静地并肩坐了片刻,傅瑶渐渐觉得局促不安。元祯有时候行事极其古怪,完全搞不懂他的用意是什么。譬如今日,一大早就将她叫醒,巴巴的说看什么日出,换平时,他不是早该跟那位曲大家品乐听曲了么?
傅瑶想了半天,总算挤出一句话来,“殿下,咱们出来了,等会如何向父皇母后请安?”
她此时骤然想到这个问题,心中十分急切,元祯这个杀千刀的,仗着太子身份做护身符,就敢偷溜出来,她可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更无人为她保驾护航。
想到这个至关重要的疏忽,傅瑶恨不得拼命摇撼元祯的肩膀,质问他为何陷自己于不义。
元祯声音平和的安抚她,“不必着急,我已向父皇告过假了,他不会追究的。”
原来他早有准备,傅瑶松了一口气,但是心里的不满有增无减:元祯也不跟她说一声,她若提前知道,就可以早些休息,睡个好觉了。
元祯压根不管她什么心事,只沉默的盯着水天相接的地方。傅瑶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边是靛青的水,一边是深蓝的天,好似浓淡不一的墨汁泼洒在一起,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那两片颜色渐渐分离开来,显出疏淡的轮廓。而在那堆积的层云之中,隐隐有金色的锋芒露出,如同一只无形的手操纵那些金线,一点点将它们扯出来。
光是画笔恐怕还难以描摹这绝美的画面,还得有音乐辅佐。傅瑶忍不住想起曲无衣来,倘若是她与元祯在这山巅相对,才子佳人,又有琵琶声与箫声相伴,那才是动人心魄之象。
这一刻,傅瑶起了一丝难以形容的妒忌之心。她望着身侧问道:“殿下不是与曲大家有约么?等日头升起,再赶回去怕就迟了。”
元祯瞅了她一眼,“你如何知道?”
还能如何,还不是昌宁故意说给她听的。事实上,即便昌宁不来炫耀,傅瑶也早已探听到此事——她一直在派人暗中留意,可一直隐忍不发,或者说,今日的局面本身就是她故意纵容的结果。
如今她也吃到苦头了。她终于明白,自己无论如何也做不来一个贤良的大妇。
傅瑶讪讪道:“曲姑娘心高气傲,殿下不该失约于她。”
元祯认真听完这句话,忽然俯下身,微微抬起她的下巴道:“你希望我去吗?”
他紧紧盯着傅瑶的双目,似乎要从那漆黑的瞳孔一直望进她心里去。
傅瑶被迫与他对视,半晌,才干巴巴道:“殿下……”
那后半句展示自己贤良得体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她扪心自问,纵然元祯并非全心对她,纵然为了保住自己太子妃的地位,她也做不到将美人往元祯怀里送,那样不止是对元祯的侮辱,也是对自身的侮辱。
无论如何,她还是希望能有一份纯粹的感情,哪怕再短暂也好。
她心中千回百转,最后还是低了头,“我不愿意你去见她。”
元祯重重的吁了一口气,紧紧揽着她的身子,仿佛要将她嵌入自己怀里的。他的声音有如释重负的忻悦,“阿瑶,我一直在等你这句话。”
这是什么意思?傅瑶轻轻皱眉。
元祯松开她,两手搭着她肩膀道:“你以为我真对那曲大家动心了么?没有的事。我之所以假做亲近,无非试一试你,看你是否真如外表那般平静无波罢了。”
原来元祯也和她一样,都是在考验彼此的真心。傅瑶倒觉得几分好笑,两个人兜兜转转,把一件简单的事变得这样复杂,真是互相折磨。
只是元祯虽这么说了,并不代表里头就全是真的。若曲无衣对他无半分吸引力,他又怎会选中她来做这个利用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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