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琬走回镇海楼,疏朗的月色下,酒楼门前一位手中持剑的白衣男人静静伫立着。谢琬见到他,脚步顿了顿,走近问道:“叶城主?你怎么在这?”
看着叶孤城的脸,谢琬心里有数。李寻欢既已离开,这个世界的人就会忘记与他有关的事,记忆中空缺出来的部分只会被“某个人”、“某件事”这样的泛指所代替,当事人却找不出错处。眼下叶孤城恐怕只记得他刚与人比了剑,却不会记得他是与胡不归比的剑。
之前听了壁角先走一步,叶孤城本该直接回房。可他想了想后头的谢琬,便有了不知原因站在门前的叶城主。
见谢琬独自一个回来,叶孤城轻轻地蹙下眉后很快松开。叶孤城不答,谢琬却有耐心等。过了一会,叶孤城淡淡地开了口:“我到现在都没用晚饭。”说完,他的目光便始终落在了谢琬身上。
谢琬愣了一下,等反应过来叶孤城的意思,也觉得自己做得有些不太厚道。她拉着对方帮忙,结果却害的他一晚上空着肚子。谢琬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叶城主不介意的话,我们一起吃吧。”
叶孤城没有回应,却也没有反对。谢琬摸清了他冷淡的性格,明白这是对方默许的意思。只是当谢琬抬头看见酒楼牌匾,上面所写的果真不是“镇海楼”三个字时,谢琬难得冲动了一次,对叶孤城说道:“不在这家,叶城主可介意换个地方?”
叶孤城看了她一眼,道:“无妨。”
两人几近并肩,谢琬稍落后半步,她回过头又看了眼夜色中恢宏阔气的酒楼。
【系统:阿琬……】
【谢琬:放心吧统儿,我没事的。】
系统不再说话。
最后谢琬和叶孤城移步到了燕北另一家精致的酒楼里。照理来说,酒楼已到了打烊的时候,本不会再招待客人,但架不住谢琬为一顿饭一掷千金的派头,没人会和银子过不去。再加上谢琬之后又许了掌勺的厨子和店伙计额外的银钱,临时从被窝里起来的每个人脸上都是喜气,没有一点怨言。于是,原本寂静的酒楼只因为这一桌客人重新亮起了灯。
明明是叶孤城提出他还未吃晚饭,但之后他却漠不关心,坐下来后便再没有旁的动作了。连谢琬问他有无喜好和忌口的菜时,也不过平淡地道了一句“随意”。
他虽这么说,谢琬却不能真不顾叶孤城只点自己满足自己口味喜好的菜色,这顿饭本意就是向叶孤城赔罪以及道谢的。再三思忖后,谢琬点了些口味适中却也是店里招牌的菜,可如是这般,谢琬点的菜也足以摆满整张桌子。
叶孤城没想到自己一句“随意”,就导致了谢琬点了一桌子菜的情况。他身为白云城主,过的自然是锦衣玉食的富贵生活,偌大城主府中的所有人也全都听令于他。不过叶孤城作息寝食素来规律,不说此刻夜半时分包了整间酒楼让人只为自己一桌做菜这般铺张的事,就是吃这个时间吃一顿已经可以成为夜宵的晚饭对于叶孤城来说都是头一遭。
可他知道,谢琬并不是骄奢淫\'逸惯会铺张享乐的人,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才会令她做出这么反常的行为。
这时,店伙计已经一盘盘接着把菜端上来了,以及一壶酒。谢琬对叶孤城笑了笑:“我做主点了这些,叶城主试试看合不合胃口。”
叶孤城拿起筷子,夹了其中一道菜含入口中细细咀嚼。他吃饭时的样子很矜贵,身在江湖却有着侠客所没有的贵气,也奉行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自动筷后没有再说一句。而谢琬也不再言语,拿起酒杯斟满,一杯接着一杯喝下去。这顿饭,两个人吃得十分安静。
已过了饭点许久,叶孤城并没有真的觉得饥饿难耐,他吃了一会后就放下了筷子。一桌子的菜量对于两个人来说实在太多了,更何况谢琬几乎没动过几次筷子,始终都在喝酒。因为知道叶孤城从不碰酒,谢琬也没有将另一只杯子给他,连酒壶都是摆在自己面前。谢琬一杯接着一杯,她喝得速度很快,却不会让人觉得粗鄙,柔荑握酒,自有一番风流姿态。这是叶孤城第一次看见谢琬喝酒。
无端,叶孤城脑海里突然浮现就在不久之前谢琬承认对他一腔深情的场景,便怎么也看不惯此刻在他面前喝酒的谢琬。
“你喝酒?”用完饭的叶城主问道。
谢琬轻笑,她的眼睛像是也被澄清的酒液润湿了,清亮无比。
“喝的,也很会喝。喝酒是我平生爱好之一。”
叶孤城默默看了一眼桌子上空了的酒瓶数量,无法否认,谢琬这个姑娘确实比正常的大部分好酒的人酒量都要好。喝酒时既不红脸,双目也很清明。
“酒会乱\'性,亦会伤身。”所以他从不喝。
“您说的不错。可大多数时候它能使人快乐。”
【谢琬:统儿,今晚不必帮我醒酒了。】
“你要在这里喝下去?”
谢琬眨了眨眼,总觉得从叶孤城话里听出了一丝冷意,但顷刻间她又恢复了清明,这本就是他平常说话的语气,没有什么特别的。
但见叶孤城也停下筷,以为他早等得不耐烦了的谢琬抱歉地朝他笑了笑:“叶城主先回吧。”
然后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
叶孤城冷着脸留了下来。
他既不喝酒,就只能看着谢琬喝酒。
酒量再怎么好的人,若是空腹喝酒又加上心情不好,即使谢琬千杯不醉能喝倒李寻欢这样的人,她也是会醉的。不知倒了多少次酒,握着酒壶的手颤了颤,险些把酒洒了的时候,一只微凉的手搭住了谢琬的手腕。
“适可而止。”叶孤城冷着脸。
谢琬已有几分醉意了,只觉得喝过酒的身子像是温热的酒池子里泡过似的,现在骤然附上来一个微凉的温度,让人觉得舒服得很。好在谢琬酒品不错,没有做出抱住叶孤城手不放这种事。听了对方的告诫,谢琬也不惧他话里的冷意,嘴角弯弯笑着点了点头。可当叶孤城的手撤开后,谢琬又醉着给自己倒了一杯。无可奈何,叶城主只能摁住了谢琬的手将她手中的酒壶连同酒杯一起夺了去。
喝醉了的人是弄不明白自己手里的酒杯为什么好端端没了的,谢琬迟钝了两秒,有些委屈气恼地皱起了眉。平日里素来温柔的人,即使喝醉了也从不让人为难,乖顺地坐在原位,酒品好得很。那皱起的像烟波浩渺的远山般的双眉,揉皱了另一人的铁石心肠。
叶孤城不言不语,付好了饭钱,把醉了的人一路扶回了住的地方。
半路上碰到了出来寻城主的侍卫廿五,廿五一看见叶孤城肩上横搭的手臂,差点想要揉一揉眼睛。这次,这次可总算不是扛了啊。
廿五一来,叶孤城便放下谢琬的手:“过来,扶着。”
廿五愣了一下,连忙应道:“哦,哦!遵命!”
就这样,后半路叶孤城走在前,廿五扶着安安静静的谢琬,三个人回到了住处里。廿五为难地看了眼身侧的阿琬姑娘,又欲言又止地看了眼他们城主:“城主……这,谢姑娘该怎么办,我不知她住在何处。”
自镇海楼消失,谢琬原本所住的后头小院也一同消失了,理所当然廿五的印象里只知谢琬家住燕北,却不知在具体何处。
叶孤城看了他一眼:“人今晚住你那间,你出来。”
城主,那他住哪啊?
第二天谢琬天光微亮时就醒了,她精神还可以,没有醉后的难受。她看了看四周,发现四周环境有些陌生。谢琬关于昨晚的印象只停留在叶孤城一路无言扶着她回去的零星片段,想来这间房间也是叶孤城让给她的。谢琬想,廿五说得果真不错,叶孤城这男人冷得很,可有的时候却也很不错。
昨晚下半夜下了一场小雨,不久之前才停,谢琬打开窗的时候闻到了空气中雨水的味道。
她在二楼,前不久还想着的人就在楼下,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廿五也骑着马跟在他身旁。察觉到来自上方的视线,叶孤城回过头,对窗边的谢琬四目相对。
马蹄嗒嗒踏在青石板路上,溅起一小滩水花,短暂停歇的过客背影越来越远了。
【谢琬:统儿,叶孤城这人还挺不错。】她还以为对方根本就不会管她,没想到最后还腾了一间房给她。
【系统:嗯,对了阿琬,昨晚你承认‘喜欢’他的时候,叶孤城正好在附近,他听到了。】
【谢琬:嗯……嗯?!】
第16章 归人(二)
叶孤城人已走,谢琬没机会解释了。一想到此后山高水长,自己在对方心中却始终保留着这么一个“痴恋叶孤城却不敢让他知道”的印象,谢琬心中不提有多复杂了。但马上,谢琬反应过来,这一段说辞出自她与李寻欢的交谈,理该随着李寻欢的离开而被叶孤城忘记才对,为什么他反而还会记着。
【系统:叶孤城也是气运之人,天道法则想要抹掉他关于这些事的记忆则需要花费更多力量。即使他不记得李寻欢这个人,却难保他不会记得其他什么……最有效的预防之法还是减少这些气运之人间的碰面。】
谢琬叹了口气,统儿说得倒容易,可他们的腿长在他们身上,个个又都是风流人物,哪愁没有机会碰上面。就像铁手那次意外来到燕北一样,和李寻欢并肩作战有了深厚交情。她总不能把准备要捅的目标们绑在原地不让他们相互见面吧。愁的不是他们这些人,而是她呀。
愁着愁着,谢琬也就想开了,就连先前有些苦恼的与叶孤城有关的事也没放在心上了。天大地大,哪有那么容易三番几次遇见一个人。说不定早在她再遇叶孤城之前,她就把剩下两个给捅回家了。
【谢琬:统儿,帮我看看铁手与楚留香这阵子在哪,分别在做些什么。】
两个月后,京城。
酒肆茶楼一贯是热闹的地方,在这里汇集了走南闯北各式各样的人,也总有一个不知为什么消息总这般灵通的说书佬。更不用说这里是京城,全天下最繁华的地方,在京城,即使是一个普通的酒楼里头,可能就有大名鼎鼎的人物。
说书人正说到精彩之处:“那偷儿胆子也忒大,一连犯下数案,最后竟盗了朝廷发下去的赈灾银两,足足五万两凭空消失得一干二净。护送银两的官兵非死即伤……最后原地只剩了一张人/皮/面/具,正是许久未曾出现的大盗‘千面’的标识。”
众人听得津津有味,又不免觉得偷官银的人实在太过猖狂,偷东西犯到了朝廷头上。
铁手前段时间刚办完一件案子,最近正值休沐,本是要好好放松一下的,可他坐在茶楼里茶还未喝上几杯,听到说书人所讲的内容后,铁手脸上原本放松的神情淡了。铁手叫来小二结了银子,疾步往神侯府走去。
官银失窃是大事,又是江湖人士犯案,加急快信抵达京城后,追回官银并捉拿犯人归案的任务想必会落在神侯府身上。京城茶楼的说书先生既都已有了消息,那世叔必然是派了其他师兄弟去。离神侯府还有几十步之远,铁手就已遥见他三师弟的身影了。
追命正欲翻身上马,就听到淳厚的声音喊他:“三师弟!”
铁手的声音不至震耳,却很难让人忽略。追命知道今日铁手休沐,并且前不久才出去,没有想到这会就碰上他回来,显得有些惊讶。
“怎么了?”
“方才我听说了赈灾官银被盗案,世叔让你负责这案子?”
铁手所猜不错,追命点头承认。诸葛神侯会让追命负责此案也情有可原,他们四人中,追命的腿法最好,追捕这样的大盗他出面再合适不过。可铁手却让他等一等,追命摸不着头脑,只好跟着铁手重新回到了诸葛神侯面前。
诸葛神侯见三弟子去而复返,连同二弟子铁手两个人一同找他,有些意外。
“怎么了你们两个?”
被问话的人中也有一个同样不解,追命看向铁手。
铁手说道:“世叔,赈灾官银被盗一案,可否交与我来负责?”
铁手的话让在场另外两人均有不同程度的错愣。四个师兄弟先后被诸葛正我收入门下,之间虽无血缘关系,却真正如同亲兄弟一般亲近,四人之间并不存在争抢功劳的可能。能让素来性子稳重的铁手说出这般话,这背后定然有隐情。
诸葛正我自然相信弟子的为人,故而直接道:“说说理由。”
“官银失窃,现场只留下人/皮/面/具。早年大盗‘千面’每犯一案,也必然会留下一张人/皮/面/具作为标识……不瞒世叔,我与千面有故。此人行事虽亦正亦邪全凭喜好,却有几分侠义,绝不会打赈灾银两的主意。何况江湖上已许久没有千面的消息,我怕此次内有隐情。”
诸葛正我看了铁手一眼,内心微叹。为师为长者,对底下弟子的性格最了解不过。铁手虽稳重,却也有情有义,若是捉拿的犯人身负冤屈,他反而会仗义相助。眼下真相未明,他为旧交考虑,也确实像是他的为人。
“那好,便你去吧。切莫感情用事。”明白弟子绝不会做出包庇犯人的事,诸葛神侯也只是淡淡提点了一句。
“多谢世叔!”
铁手迅速收拾完行囊,追命同他一道进来,出来的时候却换成了他送铁手。任务临时换了人,追命压根就没有什么意见,他们师兄弟感情确实好。铁手上马后,追命把他的行囊递给铁手。师兄弟间说了几句关心话,追命突然换了个揶揄的表情,朝铁手挤眼:“我听人说千面是个女人?”
铁手失笑:“想这么多?”
“我想什么了你说说。”
事情紧迫,两人没太多时间闲聊,铁手告别了送他出来的追命,匆匆出城。
还没入夏,荆州就不合常理地连下了半个月的暴雨。再加之长江春汛,几十年一遇的巨大洪灾摧毁了百姓的生活。八百里加急的信件送至京城,天子亲自拆阅,惊怒交加,命朝中二品大将亲率官兵押运五万两灾银及物资即刻赶往荆州。但令所有人都未想到的是,灾银竟然被人劫掠了。
雨依旧下着。
荆州城中家家门户紧闭,显得街上萧条了许多。胡铁花不怎么喜欢下雨,下雨天总使人无精打采的,唯有喝酒才能使他觉得稍微快活一些。他和老臭虫楚留香本是无意路过荆州,却没想到被这大雨困住,如今已待了第三日了。
“无趣!这日子太无趣了!”胡铁花忍不住叫道。
“怎么,终于连酒也堵不住你的嘴了?”胡铁花身旁另一个同样也在喝酒的男人调侃他道。
说话的男人面貌俊朗,唇角微勾,那模样无论哪个闺阁少女看了都会羞怯含春,这人正是楚留香。
“那怎么可能!”胡铁花瞪了他一眼,就往自己口中灌了好几口酒,而后酒瓶掷在木桌上发出噔的一声,“这雨怪烦人得很。”
“对于你我两个人,它只是困住了我们,可对于荆州城的百姓来说,怕是一场让他们彻底无家可归性命受迫的无情灾难。”楚留香推开窗户,豆大的雨点迅速顺着细小的窗缝钻进来,打湿了楚留香搁在桌上的那只手的衣袖。楚留香脸上没什么表情,却让人觉得他的感伤和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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