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偏偏不肯她如愿。
见叶孤城脸色阴沉盯着手里的匕首,同屋的人都屏息不敢大声换气。
叶孤城把匕首收了起来,而后对王大夫说道:“今夜一事,守口如瓶。”
王大夫知道他说得是什么,连声应下。
三日后,城主府内日渐压抑的气氛下,谢琬终于醒了。
叶孤城得到消息,第一时间赶到了她身边。
捅刀的时候情况紧急,谢琬她自己又是半不自愿,完全就没有想过为自己的举动遮掩,刚醒来听到身边两位侍女同她的絮叨,才知道叶孤城为她在全府撒了一个这么大的谎,再见到叶孤城,谢琬本来五味杂陈的心情全都变成了歉疚和满心的触动。
他的好本就不是一朝一夕,但谢琬每一次感受到时还是内心鼓动。
叶孤城盯着床上的人,眉头压了压又松开,重复几次后,他出口的语气才与往常无甚差别。
“……醒了就好。”
谢琬摸了摸自己的伤口,立刻痛得嘶了口气,同时便被叶孤城抓住她的手厉声低斥道:“胡闹。”
谢琬看过几次叶孤城的冷脸,但对方却从来没有对她发过火,一时间谢琬竟有些被吓到了,呆愣地看了叶孤城好一会。伤口痛楚十分真实,不过谢琬也知道那一刀捅下去也只是将系统从她身体里剥离,并不会真正使她致命,只是伤在如此要害却奇迹得活了下来,作为当事人的谢琬也忍不住确认一下。
因为痛,才愈发觉得活着真好。
是啊,她还活着,从今往后也要继续好好活着。
叶孤城同样在看谢琬。
她昏迷的这几日,整个人一下子消瘦了下去,从叶孤城的角度看去,谢琬的下巴瘦得已经有些过分。叶孤城心里又气又恼。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却如此不爱惜自己,叶孤城如何不生气。他的关心放在谢琬面前说不定还显得碍手碍脚分外可笑。
谢琬刚醒来,正是精神疲惫的时候,可她看着叶孤城的脸色,知道叶孤城一定误会了什么,谢琬想与他坦白解释清楚。
“我错了,我只是忍不住碰了下……”
碰了下?还是遗憾自己没能回去?
叶孤城眸色渐深。
谢琬张了张口,刚醒来喉咙发干,心中又是一阵踟躇,组织了好一会语言她才继续与叶孤城开口解释。
“叶孤城,我……”
但叶孤城止住了她的话:“先好好养伤,其余的等之后再说。”
这句话听起来并没有什么差错,可谢琬却望着叶孤城神色变化。她感觉得出来,叶孤城他这是生气了,且是十分生气。
谢琬养伤期间,正式过了夏至。位于南海的白云城早早地就热了起来,即使是海风也阻挡不了这股热意。可怜谢琬身上有伤,半点都出不了门。以前有系统在身边,谢琬受伤,系统总会帮她在她身体能承受的范围内加快伤口愈合的速度,以至于现在谢琬觉得养伤的时间分外难熬。
而这段时间里,叶孤城始终都避着她。
显然,这是叶孤城是真的生气了。
看谢琬整日唉声叹气,她身边服侍的侍女也不太好受,纷纷劝慰她:“姑娘莫多想,您的吃穿用度包括伤势城主都是亲自过问的,害您的刺客还未找到,城主他近来应该都是为了这件事在忙。”
底下人不敢多揣摩主人的意思,侍女们也只能说到这里。谢琬承了她们的好意,无奈中带着几分苦涩笑着道:“我知道他好,没有埋怨他。”
廿五守在叶孤城书房门口,觉得如今城主和阿琬姑娘的相处实在有些熟悉,城主这副明明在意却又不肯主动表现的样子简直和当时刚把阿琬姑娘从海边救回来的时候一模一样。刺客始终没有抓到,廿五知道叶孤城身为白云城的城主必然十分震怒。若不是他们都知道城主他对阿琬姑娘仍在乎得不得了,恐怕会以为城主是在生阿琬姑娘的气呢。
廿五并不知道叶孤城偶尔一两次会在深夜去到谢琬的房间里看她一会。谢琬自己因为身上伤口带来的疲惫和每日药中添加的安眠成分,也不知道叶孤城曾站在她床边静静地端看过她睡着时的容颜。
又过了一段时间,谢琬才被王大夫允许下地活动。
王大夫是个嘴很严实也安分的人,虽然知道真相,但从未在谢琬面前提过一次。只是在给谢琬每每复诊的时候,看着她的脸,心里已经脑补了各种虐恋情深戏码的老人家难免会在显露点在脸上。次数一多,这一方面本来就很敏锐的谢琬自然察觉到了,她心里一转,马上就明白叶孤城果然是生气了。
“每次都劳烦您过来。”谢琬道谢。
王大夫摆了摆手,这有什么,小姑娘能早些好起来就行了。
“对了王大夫,既然我能下床走动了,那手头上做点东西也不影响对吧。”
这日,单独用过午饭的叶孤城拎着世子去府中的空地指导他练剑。烈日正头,世子举着剑重复着简单的剑招,没一会额头和鼻尖就渗出了汗,可是做师父的目光扫过来一眼,南王世子就觉得自己还没干透的汗在原地就冻成了冰珠。这冰火两重天,可谓是相当难熬。
世子十分后悔拜叶孤城为师,真的。
前些日子师父心爱的姑娘受了伤,他就先替那个刺客遭罪。
叶孤城指导了世子两刻钟,便在旁边另一块空地上自己练剑,自创的剑式出剑时如文豪书墨一般行云流水。那边南王世子整个背后都已经湿透了,叶孤城一套剑式下来仍旧清爽无比。
世子看到檐下的谢琬时,那声“师娘”叫得可谓是如蒙大赦,第一次这么心甘情愿。
“师娘!”
谢琬眼皮一跳,但余光看见叶孤城那边身形顿了一下已经转了过来,想纠正的话咽进了肚子里。
叶孤城收起剑直接走到屋檐下:“阿琬你怎么来了。”
心底里虽还有几分生气,但叶孤城见谢琬亲自来寻他,心软生喜之余,也关切她的伤势。早些时候王大夫说谢琬她可以出门走动走动的话自然已经传到了叶孤城的耳朵里,但总有种情绪使他担忧。
谢琬眼眸带笑,把自己手中的食盒往上举给叶孤城看。
“我自己做的糖水,夏天午后这么热,喝点糖水解渴。”
有什么比亲手做的东西更能表达诚挚的心意呢。
白云城主什么都不缺,谢琬想表达她的谢意也只想到了这个方式。
叶孤城一顿,发现没有人和他说谢琬下过厨房,显然叶叔他们都怀着不约而同的心思替谢琬瞒着,要给叶孤城一个“惊喜”。
与她对视了一会,叶孤城接过食盒,淡淡说道:“不必专门去做的。”
谢琬一笑应之:“因为想给你做嘛。”
白云城主没再说话了,亲自提着食盒缓步走到最近的八角亭里,把食盒里稳稳当当没洒出一点糖水的瓷碗端出来。世子很自觉没凑上去,毕竟食盒里肯定没有给他准备的糖水,他还是让城主府的后厨另做吧。
谢琬看叶孤城舀了一勺后,支着下巴语气里有期待:“我没怎么下过厨,否则本想为你做一桌菜的。只有这一碗糖水,是寒碜了些,但我方才在厨房也是认真学了的。你觉得好喝吗?”
“甜了些。”
闻言,谢琬一愣:“甜了?方才我尝过觉得还好……你吃不来甜,我还是叫叶叔再端一碗来吧,厨房另有厨子做的糖水。”
“不用了,这碗便可。”说着,叶孤城一勺一勺慢条斯理喝了起来。
喝完后,叶孤城把碗放回了食盒里。
谢琬笑得有些狡黠。
“既然喝了我亲手做的糖水,那城主便不生我的气了吧。”
叶孤城一哂,眼睛瞥了谢琬一眼。
“巧言令色,说的话倒是比糖水还甜。”
谢琬一噎,她发现有时候叶孤城说的话当真直白无比,叫人心里……害臊得很。
“不想我生气,诚实回答我的话。”
第55章 入情(二)
等叶孤城带她去了书房, 从抽屉里拿出只剩刀柄的匕首后,谢琬知道自己今天是非要说清楚不可了。
谢琬接过半截刀柄,“它怎么断了……”
叶孤城道:“从你伤口拔出后, 我把这把匕首收了起来, 但几天之后,它的刃尖消失了。”匕首不会无缘无故消失, 再联想到此前种种,叶孤城知道其中必有蹊跷。
谢琬摩挲着刀柄, 她虽不知真正的答案, 但想来这把匕首是统儿给她的主神之物, 如今主神力量衰弱,系统从她身边离开,这柄曾经捅过数个跳动着的心脏的匕首也跟着一起消失了。
她的目光里有怀念和感思, 看得叶孤城心头伴着夏日骄阳生了一股无名火。性子再淡漠的人,骨头血肉里凡人的脾气一样也不缺。
“没了它,你回不去了,可会难过?”
谢琬听出他压在嗓音里似有若无的冷意, 立刻想起来自己今天的本意。正要说话,叶孤城却逼近,反拿谢琬手中的匕首末端挑起她的下巴, 冰凉的纹路磕着谢琬,让她愣了下。
叶孤城又问一遍:“可会难过。”
这次没有了上一句的疑问,却愈发让人觉得他心情不好。也是,他怎么也该生气的, 现在这是余怒未消。白云城主不至于用一碗糖水就哄住了,谢琬也没想过一碗糖水能让叶孤城彻底消气。无论深情容忍还是温柔讨好,搁在两个人之间的事却依旧是要说明白的。
只是叶孤城看她的眼神,让谢琬颇为不自在。
他离得极近,拿匕柄挑起她下巴的时候,高挺鼻梁呼出的浅浅温热鼻息随之洒在谢琬的鬓发与耳垂。他的冷若冰霜里偏生掺杂了这么一丝暖意,当真叫人欲罢不能。谢琬突然觉得由叶孤城拿着的匕首重新拥有了锋锐无比的匕刃,她心间发颤。还没彻底好的心头伤口在雀跃的心脏牵扯下也开始生了疼。
“说话。”匕柄从谢琬的下巴移开,温热的指尖取而代之。修长分明的手却不像外表那样美,指腹掌心皆有练剑的茧子,被摩挲着,谢琬觉得有些粗糙,脊背也生出隐蔽的颤意。
气氛渐生旖旎,谢琬悄悄憋了口气清醒过来。
“我没有想回去。”
“嗯。”叶孤城应了声,手却没有从谢琬下巴上挪开,显然不信。但谢琬随后还有话,叶孤城分出两分心神来听。
人清醒过来,思绪也就跟着回笼,谢琬强迫自己忽略他们此刻暧昧的姿势。
“你想要知道的,我告诉你。”谢琬仰起头,盯着叶孤城的眼睛小心翼翼地说道。
“那就从你为何要捅自己一刀说起吧。”叶孤城松开了捏着谢琬下巴的手,退开几步,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旖旎消散,一室空余寂静。叶孤城任谢琬沉默着,并不催促她立刻开口。
片刻后,谢琬说道:“我捅自己一刀,是因为,我不能离开这里了。”
谢琬犹记得先前天道对她的严苛和无情,既要回答叶孤城,一边斟酌措辞,一边谨慎地观察着情况。
“原先我与你说的那些话句句属实,没有半句骗你。来到白云城,伺机接近你也确实是出于某种目的。先前你问过我,世间可有神祇,我答‘有’,我称他为主神。”
乍听来,叶孤城认定了之前自己的猜想。早到盘古开天三皇五帝,神州大地的神鬼之说从未断过,世人虽从未亲眼得见,但对此早有相当完整的概念观架构,叶孤城如今听谢琬亲口承认神明的存在,心中震惊早就翻篇过去了。不知怎的,叶孤城思绪一绕,想到了戏文里的那些仙凡相恋。
大多都是苦果,但白云城主偏生就和戏文较了真。
不过叶孤城仍记得上次他主动挑明的时候谢琬脸上俱是惊骇,并不愿多提及,只因天机不可泄露。但如今谢琬却大有坦荡与他彻底说明白的架势,若世上真有神祇,叶孤城恐神明降下惩罚于谢琬。
“不要紧?”想到这,叶孤城反而不复强硬,担忧地问了句。
若真是止步于真相前,叶孤城纵心有不甘,但也不愿谢琬有哪怕万分之一危险的。
谢琬摇头:“若我猜测不错的话,如今说这些应该是没事了。”
谢琬谨慎,却不是胆小怕事。她看向叶孤城,眼睛里暖意融融,他依旧能分神先关心她,谢琬心里如同注入了一罐蜜,仿佛她才是吃了那碗被评价“甜了些”的糖水的人。
这番打岔,倒让两人之间更亲近了些。谢琬重新组织言语的时候,心中捎着这份甜,把这一段惊世骇俗的经历平铺直叙缓缓道来。
“因果宿命一说,确实成立。而世上每一个人的命运最终都会聚化成为天道。天道无形,却了解世间每一个有形的生灵,人们口中那些具体的神明我虽未亲眼见到,但他们的职能归因起来也就是天道。但主神却是不同于天道的存在,它有自我的意识,负责监管和维护这千万个的小千世界,与天道相互制衡。主神让我这样的人去往各个世界,找到那些气运之人以防他们偏离自己原本既定的命运导致世界最终走向不可控的地步甚至泯灭消亡。”
“你来到我身边也是因为,我是所谓的气运之人?”
谢琬顿了两下,还是回答:“是。”
叶孤城心中喟叹,原来他们之间的相遇竟都是缘于这个原因。男人心中一时不知该是何种心情。谢琬所叙述的,平生若无亲眼所见,怕是再怎么想象也无实感。一介凡夫俗子在神祇面前实在渺小微不足道,其间横亘的间隔也不是山高水长足以形容的。
“那么,上一辈子,那些存在过却最后消失的人又是怎么回事?”
谢琬笑叹了口气,道:“其实主神一直以这种方式压制着天道,使天道的力量化为己用,久而久之,天道与主神失衡,天道哪怕无形无识,也会心生不满,便使几个世界之间融合,好伺机反杀主神。当时世界融合在一起,紧急之下,我受命将那些能够影响天道的气运之人送回原本的世界。你看到我捅楚留香,实际上只是送他回去。”
叶孤城挑眉,“那在燕北那次也是同样?”
谢琬一怔,随后道了一声果然如此:“原来你真的还记得。”之后便对叶孤城解释了一番他记忆模糊是因为天道干预的结果,但也由于他本身对天道来说同样特殊,才导致了他仍能发觉自身的违和之处。
叶孤城听后蹙眉,他本就不是会受他人掌控的人,但天道修改他的记忆易如反掌,他自然心生不悦。
“如今主神式微,我这样的人再留下来,只会让天道更从主神那咬下一块肉来。从今往后,我与主神断离关系,既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只能留在这个世界了。”
她说得平淡,但叶孤城听出了其中的意难平。
跌落凡尘,从此要经历生老病死,她该不情愿的。
尽管心里想过将谢琬强留下来,但此刻叶孤城却为她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他素来冷淡,不会哄人开心,此刻连好听的安慰话也不知该从何说起。一句“你别难过”太过轻巧,叶孤城也不觉得谢琬听后就真的不难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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