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讷言,整个太医院问诊,数十位名医推断,才给太后娘娘开出药方,凭你一言就要推翻,你的胆子忒大了些。”
罗讷言恭恭敬敬地施礼,说话反而比方才流畅:“回皇后娘娘,小民平日多承先父教诲,医者有慈悲心,以救人为本,富贵与贫贱没有差异。小民就病论病,绝不敢有半句谎言。”
呯得一声,楚皇后拍案而起,手指罗讷言冷笑数声:“好一个讷言,你这哪里是讷言,本宫听你分明字字巧辨。”
罗讷言的头叩在脚下万字不断头的浅金纹样上,被楚皇后气势所慑,强撑住发抖的身子,回话却不改初衷。
楚皇后转身,又坐回榻上,抿一口刚续上的茶,神色缓和下来:“如你所说,可能治不能治,你想清楚了再回本宫的话。”
风从半开的窗户吹进来,带着清洌的寒意,扑在罗纳言身上,冷热交替,他猛得打个激灵。
能不能治?若是民间百姓,罗讷言自然敢打包票,如今是宫中贵人,若有半分差池,他的命便丢在这里。
关山迢迢,山高水长,他一叶飘零,可怜的妹妹又不知身在哪里。
罗讷言天人交战,医者的慈悲心与父亲从小教诲的正义感终究占了上风,他慨然而言:“小民尽力一试,有句老话皇后娘娘也知道,叫做尽人事,听天命。太后娘娘福泽深厚,必能得老天庇佑。”
是能治的意思,却又不敢将话说到十成十,楚皇后面色微霁,将手指轻轻叩着案桌,却故意冷声说道:“巧言如簧,你这名字取得不对,本宫瞧着很该改个名字。”
罗讷言诺诺连声,悄悄擦去额上的汗水,退在了一旁。
因着老太君的举荐,楚皇后便将罗讷言留在了寿康宫,却想吩咐宣几个太医院的太医过来一同参详。
老太君正色道:“瑶光,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们诊断相悖,又如何参详。你今日唤我一声莫姨,便是依旧信我这身老骨头,我便拿你当晚辈,再卖一次老。”
莫浣莲雷厉风行,依旧年轻时如火的性子。立时吩咐罗绮回府,打点自己的衣物,要住在寿康宫陪乔浣霞几日。
银针刺穴,深入头顶,莫浣莲怕楚皇后不忍心,误了罗讷言施针,耽误乔浣霞的康复,来时早就想好要亲自坐镇。
太医院平日有人在寿康宫当值,就在偏殿的三间耳房设了职守的所在,今日正轮着崔院判值守,见白嬷嬷指挥着人收拾对面房里的铺盖,打听了才知道新请的大夫要来入住,一张脸当即黑了下来。
崔院判师承夏太医,老师于前年故世,临去世时耿耿于怀,念叨着皇太后的病。
夏太医的诊断与众人不同,却一直被太医院众人打压,以至于临终前几年郁郁,提前辞官隐退。
做为夏太医最得意的弟子,崔院判自然得了老师真传,他明知药不对症,却不揭穿。
他却比老师圆滑,懂得众人拾柴火焰才高,平日小心行事,左右逢源,以至于短短几年便升了院判。
皇太后的病,睁只眼闭之眼,大家心照不宣,既没有十全的法子治好,便依旧拿着温补的方子,吃些不出人命的药,不关疼痒。
隔着糊了明纸的窗户,崔院判目光沉沉,瞧着对面住进一个身量偏高的男子,将手中的鼻烟壶重重往桌子上一顿,招手叫了一旁立着的药童,吩咐他去打听究竟。
药童转了几圈,才弄明白原来是夏老太君要来住下,先回来说与崔院判知道。
崔院判心里突突直跳,知道宫内从不用外面的大夫,他们这几年才能有恃无恐。
他阴沉沉地瞅着对面的窗户,一方面深惧来人是杏林妙手,真能治好皇太后的病症,再想又觉得整个太医院都找不准病症,这人约莫也是沽名钓誉,最后以赞同太医院的方子了事。
第五十章 图谋
璨薇宫内,夏兰馨品茶以待。
今日随了祖母进宫,知道要给太后娘娘瞧病,她没去添乱,只是早早到了璨薇宫,想趁慕容薇不在宫里的时候,再把思路好好理顺。
慕容薇去请安还未回来,夏兰馨倚在窗前,一本《大周志》已看了大半。脑中分明有什么东西滑过,又模糊地无法抓住,她默然地起身,见墙上的消寒图还缺着一笔,便蘸了浓墨饱饱地涂满一瓣墨梅。
近正午的太阳暖暖地照在夏兰馨身上,明媚而柔和,点点碎金般的光屑在她脸上浮动,映着雪肤花容,眉目姣好如画。
英气与妩媚、柔婉与清冷,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偏又契合得严丝无缝。
算算时辰已差不多,夏兰馨搁了笔,敛气收心,吩咐璎珞重新添茶。她踱回书案边,捡出一本西霞的舆图,看的仔仔细细。
珠帘轻轻一撩,红豆先挑帘走了进来,望见夏兰馨,笑着上前曲膝请安:“奴婢给禧英郡主请安。公主说,劳郡主久等,今日在寿康宫多待了些时辰,公主正在更衣,请郡主稍待。”
红豆声音清脆,如珠落玉盘,叮咚有声。夏兰馨含笑点头,顺手将书放下,立起身来。
不过片刻,慕容薇已换了身流月黄的素绫长裙,含笑走进殿来。她的笑容如初绽的樱花,干净而明亮,透出喜悦的光芒:“叫姐姐久等了”。
瞧慕容薇走的急,夏兰馨便向前两步迎她,带动裙上鱼戏莲蓬玉佩下两只小巧的金铃,叮铃铃作响。
如小时候那般干净又璀璨的笑,夏兰馨已很久未从慕容薇脸上看过,她挽了慕容薇的手,有些急切地问道:“太后她老人家可还好?”
慕容薇点着头,隐藏不住的笑意又从眼底倾泻。星眸灿烂,连碎金般的阳光都不及她的笑颜:“罗讷言已留在了寿康宫,老太君亲自坐镇,我这一颗心总算放进了肚里。”
两个人手挽着手,在窗下大炕上坐了,璎珞重新摆了茶点,给慕容薇沏茶。
慕容薇便吩咐她:“去小厨房说一声,兰姐姐爱吃水果,添个嫩嫩的水果炖盅,再添味酸甜可口的果仁香瓜,用夏日腌渍的梅子酱浸上”。
夏兰馨便看着红豆:“小螺多日不曾进宫,今日还说想你做的红豆羹,她在茶房暖和,你去寻她吧。”
小螺是夏兰馨的丫头,平日与红豆交好,见了面时常凑着说话,明知主子这是要屏退众人的意思,璎珞和红豆一起答应着退了出去。
红豆自去安排小螺的午饭,缨络小心掩了东暖阁的门,命香雪往小厨房传话,自己亲自守在外头。
殿内再没别人,夏兰馨一双眸子乌黑如墨,轻轻一转,不满地嘟着粉嫩的嘴唇,她的性子随了老太君,也急躁得很。
“三哥要我传话,他下午在寿康宫外假山石旁的抱厦等你,要紧要紧。你们两个到底有什么秘密?若再不说,下次休想拿我做筏子。”
慕容薇随手扔给她一个迎枕,要她坐得舒服些,又以银签子拈起一片香瓜放到她口中:“上次跟三哥打赌,我赢了呗,这是三哥要来还我的彩头。“
夏兰馨以指尖轻轻沿着粉瓷茶盅口划着园圈,扑哧一笑:“阿薇,你就编吧。你猜我这趟进宫来,三哥给了什么彩头?”她将茶盅一顿,指尖轻轻叩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得得声。
慕容薇含笑摇头,夏兰馨便继续笑道:“三哥答应帮我问祖母要两个人,祖母竟然一口答应。我传个话能得这样大的彩头,你们所图谋的又是什么?”
先帝允许夏府养护卫,自己还曾御赐三百府兵,真正让人忌惮的却是莫浣莲手里的死士。
这些人当年随着莫浣莲给先帝打天下,人人都是百里挑一的勇士。先帝即位,这些死士便销声匿迹,无人知道是隐在朝中,亦或归于山野。
莫浣莲嫁入夏府,一步步做到阁老夫人,年龄渐老,也不再武枪弄棒。这些死士的故事渐渐在朝中湮灭,却又在民间被传得神乎其神。
慕容薇年纪小,并不清楚当年的事,曾一度以为传言多半是虚,听了夏兰馨的话方知道,真有这样一群人在。
夏兰馨的指尖修长白皙,如细细的葱管。她嚼着香瓜,继续轻叩着桌面:“三哥明着嘉奖我,其实是不放心我的安危,才借着引子送两个人给我。阿薇,你实话跟我说,究竟发生了什么?”
慕容薇知道夏兰馨聪明,却没想到她看得这么透彻。
她盘膝而坐,安静地靠在大迎枕上,淡淡垂下眼眸,睫毛轻如羽翼:“姐姐猜对了,妹妹所图谋的确够大,现在还不方便跟姐姐说。如今一切仰仗三哥,这些日子只怕还要辛苦姐姐。”
夏兰馨望着她睫毛下一片淡淡的疏影,看着她像变了一个人般的冷静与沉寂,忍不住轻叹了口气:“罗讷言果然只是你们开胃的小菜,连祖母都惊动了,难道这天下又要大乱?”
恍然明白自己身在宫中竟然说了如此僭越的话,夏兰馨忙着圆转:“你们既不愿说,我也只做时机未到。阿薇,若是需要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夏兰馨对时局的洞彻明晰无比,很难想像平日总喜武枪弄棒的女子竟然心细如尘。
慕容薇点头微笑,轻轻握住了夏兰馨的手:“若没有三哥与你,我真是举步维艰。”
璎珞叩了房门,领着人将午膳摆在暖阁里。
安静沉稳的女孩子,总是清楚的知道该做什么事,该说什么话,她的寡言曾那样令慕容薇不喜,如今又让她满意。
小厨房的菜色精致可口,又极用心思。每色份量不多,种类却不少,餐具器皿也配得合宜,看起来赏心悦目。
慕容薇瞧见自己点的炖盅选了白玉瓜在内的五色鲜果,汤色透明,水果鲜亮,又配了薄如蝉翼的缠枝花卉白玉盅,搁着两粒樱桃脯,尤似点睛,鲜活得如画一般,先满意地颔首。
第五十一章 对饮
璎珞捧进一只精美小巧的玻璃瓶,里面盛着春日自酿的杏子酒。她将金黄的果酒盛在小巧的水晶莲花盏中,分别呈给慕容薇与夏兰馨。
金黄澄净的果酒,飘散淡淡的杏香与酒的甘甜,挑动夏兰馨的味蕾,她先取了面前一盏品尝,赞了一个“好”字,随手除下指上一枚红宝戒赏给了璎珞。
果酒是璎珞按着慕容薇的授意所酿,制成后埋在桂花树下,下了霜才取出一坛品尝。慕容薇尝过一次,十分喜欢,璎珞今日又拿上了桌,便得了夏兰馨的眼缘。
璎珞笑容宛尔,曲膝道谢,再将夏兰馨的酒杯添满,这才告退。
两人也不要人服侍,便在榻上相对而坐,自斟自饮,又聊起那一日的及笄。
得了楚皇后的授意,夏兰馨的及笄礼自然办得热闹。世子夫人胡氏大张旗鼓的张罗,各家观望的人也不是傻子。
宾客云集,门庭若市,一点也不为过。这样花团锦簇、烈火烹油的豪门盛会,稍稍冲淡了安国王爷离世的消息。
大雪纷扬、一片苍白的肃穆里,京城人家的谈资从安国王爷转到夏府千金,又转到待建的排云阁,总有不倦的话题。
没有层层盘剥,兵部会同户部,陆续有人将抚恤领到了手里。平民百姓关心的便是钱粮赋税,得了恩典自然感念着帝君的恩情。
岁末伊始,京城里不再只是一片龙虎大将军离世的惶恐,而处处体现着君主乐见的安定与繁荣。
明知楚皇后赐簪的本意,是借着抬举自己,来稳定朝中局势,夏兰馨又何尝不明白上位者的苦衷。
及笄礼后,她陪嫂嫂胡氏回娘家省亲,又陪母亲去探望几位公侯夫人,一连几日,头上戴的都是那只发簪,招摇了几家门庭。
夏兰馨总是这般善解人意,到有些委曲求全的意思。
两人相处,与其说是相交莫逆的姐妹,不若说夏兰馨一直站在慕容薇前头,是为她遮蔽雨露风霜的屏障。
慕容薇心里感激,拈着衣袖为自己和夏兰馨添酒,两人轻轻碰在一起,慕容薇唇角弯弯,是了然又感激的笑容。
两人倶是冰雪聪明,微微一笑,多少默契都在不言中。
正午的暖阳,慵懒而温和,伴着荷叶瓷盆里的流水潺潺,梅香悠然而静谧地笼在身畔,竟似春意般阑珊。
碎金般的暖阳浮动下,慕容薇执箸的皓腕白得如玉,她眉目清丽如画,带着杏花烟润般的柔和,正浅浅品尝果羹,夏兰馨一时看得有些出神。
一直知道慕容薇漂亮,她的美明丽张扬,不加任何掩饰,似是五月簇簇的榴花如火,红红灼人的眼。
仿佛不过几日的光景,这美艳骄纵的女孩变了一个人一般,收敛了所有的情绪,眸色深邃如潭,明澈却无波澜,将那样的热烈如火的性子换做夜色下月光轻流般的舒缓。
素手轻挽,却是想搅动风云般的变幻莫测,夏兰馨头一次觉得,自己已然猜不透慕容薇的心思。不愿受这样的压抑,也不愿费心猜忌,她将话题扯到夏钰之身上。
夏兰馨一幅神秘的模样,向慕容薇招手,娇声笑道:“附耳过来,再告诉你一桩事情。”
粉色的珍珠耳坠光泽莹亮柔和,被夏兰馨低挽的黑发半掩半映,她的呼吸浅浅呵在慕容薇的脸颊,掩口轻声笑道:“三哥开始议亲了,你可莫说是我告诉你的。”
夏兰馨曾听三哥月下弄笛,那一曲宛转的皎兮悠悠扬扬,却有着求之不得的哀伤。
痴痴的无奈,月下深埋的哀伤,连开始都不曾有过的结束,三哥谁都没法告诉。
夏兰馨自然不愿三哥做着无谓的等待,也正好借这个机会将消息告诉慕容薇。
可以是最真挚的朋友,可以做一对异姓兄妹,却有终生无法跨越的鸿沟。
夏家已是功高震主,惹人忌惮,多少言官的三猫六只眼睁得圆圆,想寻错处还寻不见,自己断然不能往枪头上硬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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