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伊闻言看了看四周,他果然看见了监视着他的人。德伊嘴唇煞白,他回过了头:“大小姐——”
“别怕。”明朔冷静道,“也别慌,按我说的去做,你还会有机会来见我。”
德伊咬着牙:“可是大小姐!”
明朔道:“莱安特的身上也留有亚当斯的血脉,你把这句话告诉莱娜,她明白我的意思。雅德利拉在海的对岸,她们会乐意于再次与凡勃仑联姻。莱安特一无所有,他会倚赖莱娜,雅德利拉与亚当斯的荣光不灭。”
德伊显然不是莱娜,他才不在乎雅德利拉与亚当斯,他在意明朔。救他的人是明朔,不是亚当斯。
德伊道:“大小姐,莱娜也说过,只要我们渡过海,即使是尤金也鞭长莫及。”
明朔道:“带着我,你们永远离不开雾都。”
德伊不明白明朔为何如此恐惧尤金,他咬牙切齿:“我可以想办法杀了他!”然而他这话一说出口,便知道是个笑话。亚当斯夫人和老凡勃仑都做不到的事,他怎么做到?
德伊低下了头,明朔显然也没想到德伊这么难以说服。
她想了半天,只能道:“德伊,我也当过几个月的‘仲裁者’,我不该为我的家族抹黑,有些事情我必须去做完。”
德伊从这句话中得到了启发,他急迫道:“您是要用疫病来对付尤金吗?您等着,我想办法去弄!”
明朔甚至来不及多说一句,德伊便离开了。
德伊离开,明朔却依然待在房子里,监视的人显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也只能眼睁睁瞧着德伊消失,而后去转告女爵。
晚间,尤金来见她,告诉她雾都不安宁,这段日子要记着常开窗通风。
明朔瞧见尤金,不免便想着自己很快就要用“死”来刺激他,一时间觉得他也有些可怜,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
尤金笑着问:“怎么了?”
明朔瞧着他,凑过去亲了亲他的唇角,对他道:“我不喜欢菲安娜·凡勃仑。”
尤金抱紧了她,笑道:“好,那我不去见她。”
明朔被他抱着的时候,觉得尤金此刻一定像极了昏君。
但她却觉着有点儿高兴。
德伊是在第三天弄来了明朔要的东西,那是一块沾着血渍的布条。德伊将它一层层包着,带着医用的手套和口罩,才敢将这东西带了出来。他还给明朔带了一套隔离的东西,叮嘱她一定要小心。
明朔应了声,让德伊走了。
德伊叮嘱她只要尤金一死,他便立刻来接她,明朔点了头,他才放心离去。
而德伊一走,明朔便赤手打开了包裹,将血布条浸到了茶水杯里。茶水即刻浑浊,明朔瞧着有点恶心,觉得自己可能喝不下去。
少羽:“……要不换个法子。”
明朔想了想:“算了,这个最快,而且尤金也没办法挽回。”
明朔逼着自己喝掉了东西,将茶杯和布条一起丢进了壁炉里,燃起了火烧掉。
晚间尤金来看她,先瞧见了壁炉里生者的活,他忍不住挑眉:“很冷吗?”现在尚不到冬天,按理说还不是燃壁炉的时候。
明朔没有回答他。
尤金心中忽然涌起些不明不白的情绪,他快步向倒在壁炉边浅眠的明朔走去,瞧见了她煞白的脸色和满头的虚汗。
尤金忽然便怕极了。
他连叫了几声“安娜”,却得不到任何回音。少年时曾有过的梦魇似乎又一次侵袭了他。他也曾如此努力的呼唤过,得到的却只有一片红色的羽毛,而没有半点儿回音。
尤金道:“安娜,安娜?”
明朔安安静静的躺在那儿。
过了好半晌,她像是被吵醒了,迷迷糊糊的张开了眼,瞧见了尤金。
她脸上的委屈与难受忽然间便爆发了开来,她哑着声音,软软的道:“尤金,我难受。”
尤金曾以为这世上最大的苦痛他都受过,无论是子弹穿膛还是刀剑入体,他只觉得有些痛。但此刻他才明白,最疼的不是其他,是从手脚开始,一寸寸冻住你血液的冰凉。
是害怕,是恐慌。
他将额头抵上了明朔的,低低道:“没事的,很快就好。”
明朔被病菌折磨的气虚,但瞧着全然无措,像个孩子般的尤金,竟然心中也传出了点儿不忍。
她想伸手碰碰他,最后却放弃了。
尤金为她请来了最好的医生。
然而最好的医生也医不好如今的疫病。
他直接对尤金道:“与其救治已经感染者,不如检查一下你是否感染。这病症虽然通过□□传播,但你和她有所接触,也不知道是否安全。”
尤金全部的意志力都用来克制自己不要拔枪。
明朔瞧着他,对医生笑了笑,说:“好的,我知道了。”
医生大概从来没有见过得知自己死亡还这么高兴的病人,瞠目结舌了一会儿,也摇着头连忙跑了。
尤金看起来极为平静,平静让明朔以为这招也没有用。
他对明朔道:“别担心,我答应过你。他无法治疗,不代表别人做不到。”
明朔困惑了一瞬,他答应过什么?
少羽对明朔道:“很有用,这一段灵魂波动很大,像要脱出。”
明朔听到这句话,原本软下三分的情绪也完全硬了。
这疫病来世凶猛,否则教会医院也不会一下死那么多完全措手不及。
第五天的时候,明朔感觉不到疼痛了。
少羽道:“这是因为你已经死了。”
安娜·亚当斯死了,明朔还活着,她不能再让尤金折腾下去了,她得赶紧让他接受自己的死亡,完成最后的一步。
明朔原本还愁着不知道该怎么做,却没想到是女爵为她提供了帮助。
女爵来见了她,对她道:“你死了,也要拖着尤金下地狱吗?”
女爵用她的人,为明朔强行打开了这栋屋子。
明朔真诚道:“谢谢。”
女爵听到这句话,恶心的如同吃了苍蝇。
时隔两个月,雾都已进入深秋,明朔裹着一条驼色的羊毛毯,终于离开了温暖却令人窒息的牢笼,踏上了雾都的街道。
她瞧着教会的方向,辨别着距离,向着泰晤士河走去。
少羽道:“你得快些,尤金很快就能追过来了。”
明朔点头,顿了瞬才说:“你说我是不是该给菲安娜送面锦旗,上书‘乐于助人’?”
少羽认真道:“你想气死她吗?”
明朔嘿嘿笑了声,大概是离目的地进了,她的心情也越发平静了起来。都做到这一步了,考虑再多也没什么用,只能希望真的能成功,不然托着一句会腐败的尸体,她真的不知道再怎么进行任务。
泰晤士河边的风吹起极浓的雾。
明朔站在码头边,握着双手呼了一口气。因为已经死亡,她连气呼出的都不明显。
这时候她听见了尤金的叫声。
尤金只穿着衬衣,显然是发现了她不见之后,匆匆赶来。
他从马车上跳下,看见了河边的明朔,他压抑着语调对明朔道:“安娜,过来,河边冷。”
明朔并不怕冷,更何况她现在已经感受不到冷了。
她没有回话。
尤金试图靠近她,明朔正在犹豫是不是现在往后跳效果比较好的时候。女爵赶到了,她见到了尤金的行为,目呲欲裂,再也顾不得许多,大喊道:“尤金,你疯了吗!你面前的,是得了瘟疫的病鬼!”
她这一句话炸响在泰晤士河畔,但尤金却像没有听见。
他走过去,安抚着明朔:“别怕。”
女爵快要咬碎牙齿。到了这时候,她不是为了对尤金的喜欢而焦急,她恨的是尤金的自私!黑鸦帮能有今日,基本全靠着尤金,可他如今要做什么?靠近一个传染病人,他不怕染上病吗?如果染上了病,黑鸦帮该怎么办!
女爵想也不想拔出了枪,她对准了明朔,对尤金冷漠道:“尤金,你再向前一步,我就打死她。”
尤金停下了脚步,此时他与明朔不过一步之遥。
他背对着女爵,忽而对明朔道:“你是自己走的吗?”
明朔想了想,告诉他:“尤金,菲安娜是对的。我要死了,你没有必要陪我死。”
尤金站在哪儿,神色难辨。他突然叫了一声“安娜”。
明朔下意识抬头,尤金捧住了她的脸,吻了下来。
明朔的口中已经满是死亡的气息,但他却像察觉不到。
女爵站在伸手,握着枪的手不停发抖,她大叫道:“尤金!”
尤金听不见。
他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也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他像是瞧不见明朔身上死人般的脸色,也听不见女爵的气急败坏。
他只是亲吻了他珍贵的,也是唯一的玫瑰。
明朔嘴唇微动,她下了决心。
她道:“尤金,再见。”
明朔用力推开了尤金,由于后作用力,她径直摔进了冰冷的,漂浮着机油的泰晤士河里。
像一块没有生命的水泥。
她沉进了水底,渐渐瞧不见尤金,也瞧不见雾都的天际。
明朔抓住了水草,她沉进了水底。
瓶子碎了。
·
十九世纪的雾像是个铁皮打造的怪物。
工业化革命在推动生产力极大解放的同时,也快速促进着暗世界的膨胀与发展。
黑鸦帮曾是暗世界的无冕之王,直到他们失去了“鸦”。
在亚当斯和凡勃仑的报复下,即是女爵拼尽全力也无法挽回颓势,暗世界一时间又回到了多年以前四方为据的姿态,女王曾隐忧的事情彻底消失。
为此,女王甚至亲自出席安娜·亚当斯的葬礼。她称赞她为勇者,赞扬她以自己为饵,亲手终结“鸦”的不死神话,让这个恶贯满盈的头子最终死在了疫病的手上。
虽然所有人都知道,疫病也没能杀死“鸦”,他是天生的抗体——虽然他更想同样死于疫病。可疫病只带走了亚当斯伯爵。
“鸦”因此而消失。
女王为了坐实这句谎言,她将荣耀加诸于留下的人身上,莱安特·凡勃仑成为了雾都最富有的人,莱娜拥有了自己的封地,甚至连德伊都得到了一笔财富。
但没人觉得高兴。
夜晚的泰晤士河凉的冰冷。
桥墩下的流浪汉熟睡中翻了个身。
桥上间或跑过一两个晚归的孩子,他们追逐打闹,笑嘻嘻的唱着首童谣。
玫瑰啊,你可否永不凋零,常怜我孤独。
玫瑰啊,你可否永盛如血,常惜我快乐。
桥边的青年瞧着他们跑过,夜风将他的衣服吹得猎猎作响。他看见了雾都的天空,暗的甚至见不到一颗星星。
青年忍不住笑了声,他哼起了那首童谣,右手比作了枪的形状。
他朝着自己开了一枪。
浓雾里,尤金坐在桥边,似乎听见了脚步声。
过量的毒|品使他神智不清,雾气中,他似乎看见一双有些脏污的羊皮靴子。靴子上是同样脏兮兮的鹅黄色长裙,他再往上看去,见到的是残破凋零的“玫瑰”。
尤金笑了,他向着那具看起来已经有些腐败的尸体伸出了手,温柔道:“你来接我吗?”
明朔跪在了尤金的身边,她轻轻点了头。
尤金绿金色的眼中满是温柔,他伸手抚上明朔已经干枯的金发。
——他亲吻了尸体。
咚!
黑影从桥上坠下,溅起满河水花。
流浪汉骂骂咧咧从桥墩下起身,却在看清了河上漂浮着的东西后,浑浊的双眼瞪得滚圆。他连滚带爬的往岸上的河岸街跑去,口里还含糊不清的尖叫。
他在深夜的河岸街一边跑一边惊恐嘶喊:“人,人,人,有人死了——!”
☆、一剑01
天佑十三年, 帝崩。帝弟衡王继位,改年号大昭, 赦天下, 惠万民。
全天下都知道大启有一坐山,名启山, 是大启开国先祖起兵之地, 也是大启国教发源之地。
启山名为避世之地,却因为立着西峰观而与朝堂有着千丝万缕无法割断的机会。每任西峰观观主都被帝王奉为国师, 虽无实权,更从不涉党争, 但在民众心中的地位超然, 在每任帝王心中的位置也极为独特。
对启山西峰观而言, 每年京城都会往来许多权贵捐献香火,甚至还有不少厌了繁华俗世的权贵们在此出世。西峰观曾替当朝宰相之子批过青衣,也曾为国公军侯束过道冠。
但即使如此, 西峰观也从未遇见过如今这般棘手的情况。
明朔跪坐在供奉着三清尊者的案下,听见了一旁西峰观人的怯怯私语。
他们道:“是帝姬温阳啊, 你说陛下将先帝唯一的女儿送来西峰观,到底是怎么想的。”
又有人答道:“不是有传言,先帝属意帝姬继位, 陛下因此而……的吗?”
那名道童悄悄的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旁人连忙嘘了一声,要他噤声。其实也亏了这是西峰观,若是酒店茶肆, 怕是此刻已经遭了狱。今上知道自己身下的位置坐得不算磊落,但好在朝堂上也绝无人当真反他。
原因无二,先帝无子,只得一女,封帝姬,享太子礼。
至于先帝是否曾想过立皇太女,而他是否也是因这个方法触怒了衡王与其他利益集团,从而使他在年三十七崩,这些皇家秘辛众人皆不能知。即使是西峰观,也只是接到了全天下都知道此时最烫手的麻烦——帝姬温阳。
陛下旨意,帝姬温阳,自幼崇道法自然,先帝崩,悲不能言,上特意全其心愿,将她送至西峰观修行。
名义是修行,但骨子里怕是软禁。
西峰观的道童见惯了大世面,哪里想不透这一点。他们瞧着跪在殿内,等着国师前来收她为徒的明朔,只觉得这位公主真是可怜极了。
一朝丧父,莫说地位,竟是连家都留不得。被自己的叔父眼巴巴的送来了这与世隔绝的地方,怕是下一步还指着她横死西峰观。
西峰观当然不能背这个责任。启山几百年风骨,其祖师爷更是曾与大启开国先祖以兄弟相称,哪里愿惹上这等腥事。
可旨意已下,人也送了过来,即使是西峰观主,似乎也没了别的办法。
这般被胁迫着受旨,即使是方外之人,恐怕也不免心生怨气。新帝或许就是想着这一点,才将旨意下的如此不留情面,他看来是真的半点也不想温阳回去。
立于大殿两侧的道童瞧着明朔叹息。
明朔倒是不太在意这些,她还在发呆。
解决了尤金后,她回紫薇殿睡了一觉,睡醒了,便对少羽说她准备的差不多,可以去下一个世界了。少羽还以为她生了病,劝了几句,劝不住,也只能让她快些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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