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朔站在原地等了会儿,见他没什么要说的,便抱着自己的狐裘往暮朗去的方向走了。
少年见她转身离开,方才如梦初醒,连鱼篓和鱼竿都不要了,跌跌撞撞就要跟着明朔向前跑。他匆匆忙忙踏上冰面,因为明朔离得远而不由跑了起来,结果未曾看路,竟然一脚踏空摔进了暮朗先前砸开的冰洞里。
好在他穿得多,只是双腿卡在了里面,几乎瞬间被冷冰冰的水冻了激灵。
然而即使如此,少年也未曾将视线移开一瞬,他见明朔逐步远离,终于发出了声!
“等、等等——”
明朔听见了声音转过头去,见少年被陷在了冰窟窿里,愣了一瞬,似是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带掉进那么明显的冰窟窿里去。她见少年呼声凄厉,略犹豫了片刻,还是走了回去,伸出手想要救他。
明朔伸出了手,犹犹豫豫道:“我拉你上来吧。”
少年见明朔走了回来,又向他伸出了手,眼中的情绪渐渐凝住,他颤颤微微地想要抓住明朔的手,在碰上之前却被突然出声的暮朗给吓了回去。
暮朗提着一篮子的鱼,突然出声:“雀,你在做什么?”
明朔温声回头,见是暮朗,便很高兴。她对暮朗道:“有人掉进水里了!”
暮朗闻言显然也愣住了,实在不明白这么厚的冰层怎么会有掉进去。他几步上前,便见到卡住了的少年。自然也见到了少年紧紧盯住明朔不放的神情。
暮朗忽便生出一种被冒犯的情绪,他撇开眼对明朔道:“不用管。”
明朔犹犹豫豫道:“不好吧。我听说人都是有气运的,如果见死不救,会不会折了你的福寿。这窟窿毕竟是你凿的,如果他真出了什么事,我担心你日后要还。”
暮朗既不信命也不信天,如果信这些,那他早就该死了无数次了。
但明朔这样说,他却蓦地有些心软。
暮朗考虑了片刻,对明朔道:“好,你让开一点。我来拉他。”
明朔立刻便让开了。
暮朗挡住了少年的视线,少年终于回过了神,见到了自己的处境,他先是见到暮朗有些胆怯。但发现了自己的处境后,更是害怕。
他期期艾艾道:“狗,狗——”他似是察觉到现在这种情况并不能惹怒暮朗,便将剩下的“杂种”吞了回去,只是哀求:“帮、帮帮我!”
暮朗瞥了他一眼,撩开了袖子,一手揪住他的一只手,另一只手直接握着冰凿就在少年的身侧凿了下去!
冰层即刻裂开!少年的身子几乎是在瞬间往下一坠,若不是暮朗抓着他,恐怕他就要掉进湖里。
凿开地方后,暮朗丢了锥子,用两只手将他提了出来,丢在冰面上。
少年的腿已经冻的快没有自觉,此刻正拼命的因为寒冷而打喷嚏。
他的感官像是在此刻终于被打开,开始哆哆嗦嗦怕起冷来。
暮朗却不再关注他,重新背上了自己的竹篓,一手抓着冰凿,一手伸向明朔:“走了。”
少年喘气半天,从冬日的太阳里得到了些许温度。他缓过神,向前看去,原本立于湖中的仙人跟在村子里人憎狗嫌的家伙身边,抓着他的手,在他身边。
少年恍然想起,先前那只手,是递向自己的。
——那双如星如月的眼睛,最初也是看向自己的。
是他先在冰上见着这个人。
少年忽觉得自己的腿又恢复了知觉,他站了起来,跌跌撞撞道:“等、等等——”
女子未曾听见他的呼唤,倒是暮朗似有所觉。他转过头去,又露出了那种像狼一样的眼神。少年被活活吓退,便见暮朗没有表情地回了头,甚至连嘲讽都吝啬赠他。
少年听不清暮朗说了什么,只觉得暮朗的眼神似一把刀,深深插|进了他的咽喉里,让他连呼吸都不痛快。
他垂头在冰上站了很久,直到暮朗消失,方才迈腿回家。他回去的时候,太阳已经乏力,村子里却没有想往日一般升起炊烟。少年正觉得奇怪,便看见村口站着两位仙者,他们神情冷峻,一言不发,甚至见着了少年眼底也未曾将他放入。
这感觉少年刚从暮朗那儿感受过,心中的怒火如被妖风助长,即刻火烧火燎起来。但他好歹还知道仙者比暮朗更不能招惹,捏着拳头,闷着头便跑回家。
到了家中他才发现院子里有更多这样的仙者。他的母亲瞧见了他湿淋淋裤子,吓了一跳,一把抓过他骂道:“让你不要去,你偏要去,摔了吧!鱼竿和鱼篓呢!”
少年不吭声,坐在他家院中为首的那位仙者却是眉梢紧促。他父亲见状连忙喝住了少年的母亲,对她道:“这些小事别问了,别冲撞了贵人!”
少年的母亲生怕冲撞了扶摇山的仙者,连忙拉着少年就要回屋。
恰逢这时,那位仙者问道:“里尹,我再问一次,村里最近真的没有来过陌生人吗?尤其是女子。”
里尹满头大汗:“这前些日子大雪封山,拖仙长的福扶摇山才有了今日,我是万不敢欺瞒的。村里确实没有来过外人。”
云煜闻言眉梢紧促,他算过明朔的行踪,且该仍在扶摇山一带,怎么会没有人见过她?以她的形貌,只需出现,便不会无人发现。
云煜有些烦躁,正想着不若丢去那些准则,干脆抽取里尹的记忆查看便是。忽见原本被里尹夫人要带走的少年突然挣了出来,对着他道:“我今天见到了!”
云煜抬头。见少年的眼中满是极亮的光彩,向他柔了神情,鼓励道:“见到了什么?”
少年忽得泄气,又在云煜收紧的眼神中哆哆嗦嗦开口:“见,见到了仙人,和仙长您一样,不,是比您还要——”
云煜突然起身,他快步走向少年:“你在哪儿见到了她!?”
少年现实被云煜的气势吓了一跳,紧接着眼中竟浮出快慰。
他闪烁着目光,毫不犹豫道:“那肯定是您要找的人!她在狗杂种的家里,我见到了!”
说出这句话,少年觉得快慰极了,他见着云煜背上的长剑,仿佛已经见到了暮朗惨死湖面,睁着不甘心的眼睛的模样——!
少年高声道:“您若是不信,我现在就能带您去!”
☆、倾城06
木屋里的柴禾噼里啪啦的燃着,暮朗取了烧开的水,给明朔泡了壶茶。一个多月的相处,暮朗原本空荡荡的木屋里多了茶水点心,多了裙子,更多了排成六七个罐子的调味料。
他取了点买来的果浆滴进了茶里,方才将茶递给了明朔。
明朔接过茶,吹散了热气抿了一口,双眼弯成了月牙:“好喝。”
暮朗也笑了。
他发现明朔虽然看起来像是玉做的,既珍贵又脆弱,但也好满足的很。只要给她点好吃的,她便什么抱怨也没有。既不会觉得暮朗无趣,也不会觉得暮朗过于冷漠。
她似乎对万事万物都抱有乐观的心态,这让暮朗觉得陌生,又觉得可爱。他记得春日的时候,燕子们也是这样唧唧喳喳的飞来飞去,似是每天都有喜事发生,可这世道哪有这么多好事。
暮朗看着明朔,忍不住想:还是说鸟类都很容易满足?
暮朗觉得,和明朔待在一起,他似乎也能变得非常容易满足。这种感觉非常奇妙,是暮朗从未体验过的。一开始,暮朗只是如同履行责任一般照顾这只自己捡到的鸟,但渐渐相处下去,暮朗变得心甘情愿去照顾她。甚至想要满足她所有的愿望,想要造一只金色的笼子,在里面铺满青色的灵石,让明朔在里面高兴地打滚。即使她只是一只秃尾巴的红色怪鸟。
暮朗甚至已经准备好和扶摇山的人打交道,因为明朔喜欢吃灵石,她带来的那包已经吃完了,暮朗觉得自己得想办法、也有责任该再给她弄一些来。而灵石这样的东西,只有扶摇山上的道士们才有。
……或许可以猎一些凶猛的妖怪,用这些来和山上的人换。
暮朗思忖着在明朔身边坐下。明朔喝完了茶,瞧着暮朗欲言又止,好半晌才在暮朗等待的表情中勉强开了口。
明朔道:“我准备走啦。”
暮朗闻言怔住,好一会儿他才皱着眉道:“你想去哪儿?”
明朔:“我得去找一个人。”
暮朗出去料理鱼的时候,少羽联系上了明朔,说他可以确定罗浮的气息在西边一处地方出现了,能肯定是罗浮——因为那处的气息与整个世界都格格不入。
明朔安逸了一个多月,当然也没忘了她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她得找到罗浮,还得让他难过的心甘情愿从这个世界脱离。她因为寻找罗浮已经浪费了很多时间,如今她和少羽也算得上是一点线索也不愿意放弃,只想早些找到罗浮,然后完事交差。
暮朗闻言,明白了明朔并非是如故往般想出去游玩,而是想要离开。他的睫羽微微颤了颤,垂下的睫毛遮住了眼中的情绪。暮朗语气平静的问明朔:“一定要去找?”
明朔叹了口气:“我来这里,就是为了他啊。”
暮朗听到这句话,恍惚间竟生出丝荒谬的感觉。他捡了这只鸟,悉心的照顾她,结果她却要跑吗?
暮朗微微笑了笑,他轻声问道:“你要找谁?你知道他是死是活吗?”
明朔想了想她认知中的罗浮,觉得大概这个世界崩溃了他都不会死。哪怕是在沉眠,每个世界的他和真正的罗浮大帝比起来都要弱上许多,甚至不值一提。
但他只要是罗浮,就注定不会籍籍无名,更不会意外横死。
明朔还记得少羽提起罗浮的口吻,少羽登仙时罗浮已经沉睡了,他知道的也不过是从旁人那儿听来的。但光只是这些,也足够让少羽对这位古早的鬼帝肃然起敬,更是连带着让明朔都知道了对方的阴晴不定和不好惹。
少羽道:“你单就想想,能困住十万恶鬼,你觉得是善茬吗?”
明朔深以为然。
“菩萨死了他都不会死。”明朔嫌弃道,“虽然不愿意承认,但这世上大概不会有人比他更厉害了。”
暮朗抬眼,看着明朔阐述道:“所以你要去找他。”
明朔看着暮朗,敏锐道:“你不高兴?为什么?”
暮朗不说话,只是盯着她。
明朔对着暮朗的眼睛不知为何有些心虚,她往后坐了坐,气虚道:“我知道我们是朋友,我也舍不得你啊,可这件事我必须去做。你看,少羽建议我不辞而别,我都没有听,我觉得这太过分了,我该和你道别,然后辞行。”
暮朗沉默了会儿,他甚至没有问明朔“少羽”是谁,只是对明朔道:“你该听你朋友的。”
明朔:“……?”
暮朗起身,半跪在了明朔面前,他们俩坐得原本便不远,暮朗这般一欺近,明朔近乎整个人都笼在了他的阴影下。明朔以着自己三百岁的年纪,总觉得暮朗是个孩子。
但换成人类的年纪,或许在约莫有十六七的暮朗眼中,明朔才是那个孩子。
明朔直觉不退,正欲开口,却被暮朗捉住了脚踝。她下意识的蹬了一脚,也只是蹬掉了自己鞋子,根本对暮朗起不了任何作用。明朔不喜欢这样被人控制的状态,皱着眉头。暮朗难得对她的不高兴视若无睹,只是抓着她的脚踝,拇指下滑,按上了她脚背上的那道朱砂印。
暮朗低头看了眼标记,语气幽沉,他缓声道:“你是我捡到的,又想到哪儿去?”
暮朗掐着明朔脚腕的手烫的惊人,明朔下意识便对暮朗使用了昏睡决,但暮朗依然睁着眼睛盯着明朔,他的脸上没有表情,但眼中却写满了“背叛”。
是的,他认为明朔背叛了他。
暮朗由于自幼失怙,思考逻辑更接近于动物。在他的世界里,世界是两部分,属于他的,不属于他的。不属于他哪怕暴尸荒野也和他无关,属于他的东西则应该好好收藏。
他拥有的东西不多,木屋算一处,明朔算一个。
他以为在印下朱砂的时候,便算是和明朔做好了约定,明朔归他所有,他负责照顾这只鸟一辈子。所以无论是什么样荒诞的要求,他都会尽力的去满足。
在明朔看来,暮朗脾气很好。确实在暮朗眼中,无论明朔做什么都是可以原谅了,唯一不可原谅的,便是“逃跑”。暮朗将这种行为认定为“背叛”。
他死死攥住了明朔的脚踝,语气一路既往的没有波动:“我的雀,想飞去哪儿?”
明朔见昏睡诀竟然对暮朗不起作用,也十分惊讶。
明朔的呼吸非常轻,或许是她隐隐觉得,两人间的气氛已经崩成了笔直的棉线,再重一些,这根线便要断了。
暮朗毕竟不是云煜或是祈昭亦,明朔觉得他是朋友,虽然觉着他的逻辑强盗,但仍希望合理沟通。因为若是少羽没有找错,那这次之后,明朔与暮朗应该便不会再见了。
想到这里,明朔便又耐心了些,她开口唤道:“暮朗。”
离开了扶摇山,离开了所有曾经了解过琅玉为人的人,明朔将琅玉活得越来越像她自己,活得越像,琅玉身上的点点滴滴便与她更似。
她软软的唤出声,琅玉轻柔的声音中带着的那点嘶哑,像是被拉成了货郎手中沾着丝的糖。
暮朗的眼睫颤了颤,手指略松。
明朔松了口气,正欲再与他沟通。木屋的门忽然响了起来。
暮朗从未有过访客,木屋的门为什么会响?
暮朗的眼里满是警惕,他看了眼明朔,放开了她,起身走向门前。
他拉开遮风的披风,隔着门缝,他见到了今日湖边遇见的里尹少爷。
暮朗的眼神冷了下去。他本不欲理会,但却不知想到了什么,还是开了门,以着少年未能看清的速度闪身出来,又关上了门。
暮朗盯着少年,少年被他看得一个趔趄,他向后退了几步,忽得想起了自己身后是谁,方又充满了勇气,冲暮朗道:“狗杂种,我问你,你带回去的仙人呢!”
暮朗的视线从少年的身上转向了他身后跟着的蓬莱阁门人,最终将视线停在了云煜的身上。
云煜已成年,身姿修长挺拔,背着剑的模样更是气宇轩扬,只是他如今眉心隐着郁气倒是没了君子如风的气质看,平添了几分戾气。
暮朗打量了对方几分,心里约莫知道自己是赢不了的。
里尹的公子见他的话得不到回答,愤愤道:“狗杂种,我问你话呢!”
暮朗终于看了他一眼,仍是不答话。
少年见状眼中含恨,扭头便对云煜道:“仙长,这家伙肯定把仙人藏起来了,咱们直接闯进去,仙人一定在里面!”
云煜闻言,眉间郁气散了些,他盯着暮朗,问道:“小家伙,我问你,这些时日你可见过一女子。她——”云煜停了一瞬,形容道:“倾国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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