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明媚,在一片碧色中却并不刺眼,行宫依山而建,北边是连绵的明山山脉,南边则是一大片一大片的草地,此时绿荫遍野,不知名的野花夹杂其中,煞是好看。
一到外头,飞鸿便撒了欢了,飞一样地往前窜,叶宝葭心里发慌,“哎哎”叫了两声,身子歪斜,眼看着控不住马了。
身后一沉,卫简怀跃到了她背后,一手接过了马缰,一手搂在了她的腰上,笑着道:“来,让它也放纵一回,可别把它憋坏了。”
策马扬鞭,猎猎风声从耳边掠过。
叶宝葭惊呼了一声,双手紧紧地抓住了卫简怀的双臂,那极致的速度让她几乎不敢去看旁边的风景,只是盯着前方,深怕一个不慎便从马背上滚落下去。
“放松些,有朕在呢,”卫简怀在她耳后低声道,“你这样绷着,待会儿整个人都要酸痛得很。”
身后的胸膛宽厚,那熟悉的龙涎香裹挟着她,让她渐渐镇定了下来。
身子随着马势起伏,叶宝葭体会到了些许疾驰的乐趣,那天地尽在手中、天下任我驰骋的快感,是再雍容华贵的马车也无法比拟的。
想必这便是卫简怀好武的缘由吧,和文官们笔走龙蛇、一篇好文跃然纸上时的骄傲不相伯仲。
足足跑了有一盏茶的功夫,官道都已经近在眼前了,卫简怀这才止住了飞鸿,信马由缰,两人一骑在山脚下缓缓而行,踏雪跟在身边,羽林卫们远远地辍在四周。
脖子上一动,有什么东西挂在了的身上,还有些沉甸甸的。
叶宝葭低头一看,是一个小小的鎏金箭头,那箭头做得非常细致精巧,比真正的箭头小了数倍却一模一样,三棱形,那尖锐的箭头特意用鎏金金帽包裹着,掩盖了其中的锐意。
“这是什么?”叶宝葭有些奇怪。
“朕从前叫人打的,按下暗扣便可将坠子取下,箭头可以伤人,朕戴了好些年了,这两日你先挂着,震震邪气。”卫简怀替她演示了一下,金帽弹开,那箭头发出轻微的争鸣声,“啪”地弹出了一寸多长,箭头闪着锋芒,甚至能感受到一丝寒意。
“怎么,会有什么变故吗?”叶宝葭敏感地问。
“以防万一,”卫简怀叮嘱道,“若是碰巧朕不在你身边,你一定要记得,保护自己是第一要务,其他的都不用管,还有,卢安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叶宝葭点了点头,将那坠子收起来藏入了衣内。
“我那皇兄也真是沉得住气,”卫简怀略有些感慨,“这两日这么好的机会,居然也不动手。”
“陛下这是要以身为饵吗?”叶宝葭早就猜到了,却不太赞同地皱起了眉头,“千金之躯,坐不垂堂,陛下太冒失了。”
卫简怀亲吻了一下她的发髻,轻声笑了起来:“皇后这口气,还真是像谢三郎呢。”
叶宝葭心里打了个突,想起卫婻的话,心乱如麻。
卫简怀会不会已经猜到她就是谢隽春了?
若是的话,卫简怀为何能如此坦然自若?
若不是的话,卫简怀为何总时不时地提及谢隽春呢?
“陛下,”叶宝葭朝后仰起脸来,轻声问,“陛下为何总提起谢大人?是有什么缘由吗?”
卫简怀有片刻的沉默。
叶宝葭屏息看着他,脑中闪过一丝破罐子破摔的念头。
若是卫简怀真的问她了,那便都招了吧,日后两人如何相处,听天由命便是。
“皇后这是吃醋了不成?”卫简怀勾起嘴角笑了,“若是吃醋,朕以后不提了便是。”
叶宝葭哭笑不得:“我怎么会吃谢大人的醋?”
“好了,皇后放心吧,朕在皇兄身旁已经埋下了眼线,”卫简怀收了方才的嬉笑,举起马鞭朝着左边连绵的群山示意,正色道,“而且这明山行宫的北边,已有数千人埋伏在密林之中,一有异变,便会在一炷香之内回援行宫,谢汝庭自以为升任了兵部侍郎便能在禁军中动手脚了,却不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朕就盼着他们动手一网打尽呢。”
“陛下就这么有把握他们会动手?”叶宝葭忍不住问。
卫简怀轻哼了一声:“朕放了点风声出去,皇兄察觉到朕在怀疑他了。照朕以前的脾气,他再不动手,只怕连动手的机会就没有了,放手一搏,还有些希望。更何况这次围猎的防卫,朕特意授意霍雎让谢汝庭也一起参与了些许,如此大好时机,他们怎能错过?”
真是算无遗策。
就算谢隽春在世,只怕也未必能想得如此周全。
叶宝葭轻吁了一口气。
“朕可将朕的秘密全都坦白给皇后了,”卫简怀轻声在她耳边道,“此时若是皇后去告个密,朕的身家性命便全部交代了。”
叶宝葭的眉头一蹙:“陛下这是何意?难道是在怀疑我吗?”
“自然不是怀疑你,”卫简怀翻身下马,又将她从马上抱了下来,拉着她的手到了这片草地之中,两人四目相对,他的声音一派云淡风轻,“朕只想告诉皇后,朕愿意将身家性命全部交托于皇后,便是在皇后手中死了,也心甘情愿。”
叶宝葭心头一震,一时说不出话来。
“皇后呢,愿意将身家性命尽数交托于朕吗?”卫简怀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坦白说,叶宝葭并不愿意。
前世的谢隽春,愿意为卫简怀殚精竭虑,却依然谨小慎微地守着自己女扮男装的秘密,至死不肯吐露分毫。
而现在的她,愿意为卫简怀去死,却也对坦诚换魂一事疑虑重重。
那些秘密,是她最后的屏障,是她若是被辜负后,能退守的唯一阵地。
回到行宫已经是近申时了,飞鸿、踏雪十分恋恋不舍,频频往后回顾,仿佛还想回到野外再次漫步撒欢,好不容易将马安抚好了,卫简怀有事被霍雎请走了,叶宝葭则在宫人的随侍下独自往住处而去。
“皇后娘娘,你瞧,那边的睡莲开了。”琉紫高兴地叫道。
叶宝葭侧身一瞧,不远处的假山下有一汪池塘,几簇睡莲静静地绽放在水面上。
左右没事,她便想去观赏片刻,没想到没走几步,假山旁的小径上人影一闪,叶慕彦和秦桓出现在眼前。
“十……皇后娘娘,”叶慕彦高兴地迎了上来,“你也来赏莲吗?”
叶宝葭的脚步一顿,心中暗暗叫苦:怎么就碰上了秦桓?这要是让卫简怀知道了,也不知道要生多大的闷气呢。
第75章 鎏金箭坠(五)
此次秦桓随行陪王伴驾,在观猎台前和叶宝葭近在咫尺,叶宝葭一度有些担忧,深怕他和上次一样失态,惹得卫简怀发怒。
不过,和上次在安王府时的激动不同,他看上去冷静了很多,目光也不再是痴痴的,只是在叶宝葭脸上一掠而过,并没有做太多的停留,这让叶宝葭稍稍放心了些。
既然今日碰到了,再避开也显得太刻意了,她浅笑着道:“是啊,看这睡莲开得正好,便过来瞧瞧。”
“我摘一朵给你。”叶慕彦自告奋勇,矮身趴在池塘边摘了一朵睡莲。
背后的伤牵扯了一下,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脸上的表情有些扭曲,手一抖,莲花差点掉落池塘。
叶宝葭愕然道:“六哥,你怎么了?”
叶慕彦屏息凝神,装着一脸的若无其事:“没什么,昨天猎那头大虫伤了一点。”
“伤了?”叶宝葭皱起了眉头,“那你怎么也不说一声?让大夫瞧了吗?打不打紧?”
“一点小伤罢了,不足挂齿,过上几日便好了。”叶慕彦傲然道。
叶宝葭有些无语,这个六哥什么都好,就是和叶云茗一样,天生就好面子,她转头吩咐了琉紫几句,板着脸对叶慕彦道:“既然伤了就不许再去骑马围猎了,好好去房里歇着,我让杜太医过来替你瞧瞧,你可是祖母的宝贝孙子,不能有半点闪失。”
板起脸来的叶宝葭看上去居然威严十足,和从前那个软绵绵叫着六哥的十妹大相径庭,叶慕彦愣了愣神,不由自主地应了一声。
“秦大哥,”叶宝葭看向秦桓,“九姐姐这些日子可好?”
秦桓在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叶宝葭神思恍惚,一听问话,这才回过神来,却不敢迎视她的双眸,只是垂首应道:“云茗她很好,也很惦记皇后娘娘。”
“九姐姐敏慧多思,有劳秦大哥多多体贴九姐姐了,我武宁侯府上下,必定感激万分。”叶宝葭话里有话。
秦桓苦笑着应了一声。
“快回去歇着吧,”叶宝葭叮嘱道,“劳烦秦大哥帮我看着些六哥,别让他莽撞。”
叶慕彦被押着走了,临走前将手里的睡莲递给了琉紫。
看着那两个人的背影,叶宝葭轻笑着摇了摇头,也回去了。
过了半晌,假山中蹑手蹑脚地走出两个人来,正是苏筱和何丽娘。
苏筱闲着没事在这园子里逛,何丽娘眼巴巴地跟着,还没走上几步,远远地便瞧见叶宝葭她们的身影。
她觉得尴尬,不想去打招呼见礼,便躲进了旁边的假山中,等人走了才出来,站在原地看着叶慕彦和秦桓离去的方向嘟起了嘴。
哼,慕彦哥哥对皇后娘娘笑得好亲切,哪像对她,总是没好气的。
不都是妹妹嘛,怎么就天差地别的。
以后她不招惹皇后娘娘了还不行嘛。
苏筱气哼哼地想着。
何丽娘却误会了,以为苏筱讨厌叶宝葭,不由得兴奋地抓住了她的手,压低声音道:“筱筱,这下好了,你赶紧去找陛下,告诉他皇后和秦桓私会,陛下一定会大发雷霆的。”
苏筱不耐烦地道:“哪有私会?不是这么多人都在吗?”
何丽娘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你说得含糊点往私会去引就好了,比如两人含情脉脉地对视几眼,欲言又止,陛下还能一个个去问细节不成?就算问了,也挑不出你什么错处啊。”
苏筱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那你自己怎么不去说?怎么总叫我去?”
何丽娘语塞了一瞬,连忙解释道:“这不是我身份低微,在陛下面前说不上话吗?而且,你说我说都一样,不就是想让那人不要再骑在你头上作威作福吗?昨天这么好的机会你不抓住,以后就等着后悔吧。”
这不提昨日还好,一提昨日,苏筱顿时气上心头:“你还提昨日,昨日你那药粉到底是什么?怎么如此阴毒?我要是听你的话下了手,只怕这辈子就别想再过什么安心日子了!就连我家里都要被牵累!”
何丽娘也有些恼了:“筱筱你怎么这样说?是你说要给皇后娘娘点颜色看看的,我这是在帮你,你不敢下手也就罢了,怎么还说我的不是?”
“帮我?”苏筱的脑子没她转得快,一时词穷,拼命想找出她话中的破绽来,“我看你压根儿不是想帮我,你是想……是想帮你自己吧!”
她脑中灵光一现,忽然就想明白了:“你总是在背后撺掇我,一会儿让我去陛下面前说皇后的坏话,一会儿让我对皇后下手,出面的总是我,挨骂的也是我,万一出了事,倒霉的更是我,若是皇后被扳倒了,你就能跟着我一起入宫,你这是稳赚不赔啊。”
何丽娘的脸白了白,强笑道:“筱筱你怎么可以这样看我?我们俩这么多年的交情……”
再把前后的事情一连,苏筱恍然大悟:“何丽娘,你这心性也真够毒的,只怕皇后在背后说我坏话也是你瞎编排的吧?我真是被猪油蒙了心,会信你的鬼话!”
她用力拿手一拍脑门,厉声道:“以后你别再跟着我了,我可当不起你这么多年的交情!”
“不是的,筱筱,你别冤枉我!”何丽娘慌忙拉住了她的手,“我没有瞎编排,真的,我是真心为你好,就算我也想入宫,那也是怕你被人欺负……”
“好,那你敢和我一起向皇后娘娘对质吗?”苏筱也豁出去了,“敢的话,我就信你。”
何丽娘慌了神,这个小煞星可真干得出来,到时候大庭广众之下两下一说,真相大白,苏筱是国公之女,顶多就是被罚个禁足思过,而卫简怀盛怒之下,说不定能砍了她的脑袋。“找皇后娘娘做什么?那不是给人看笑话吗?”她连声道,“我可以和你发誓,我对你绝无二心……”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苏筱用力一推,“呸”了一声:“谁还会信你的满口胡言!以后别找我了,我不想入宫了,就算入宫了也不会带上你!”
何丽娘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看着苏筱扬长而去的背影,忍不住又惊又惧:怎么办?最后一块浮木也离她远去,难道……这辈子她就真的再无翻身之日了吗?
叶宝葭回到房中,让琉紫找了个花斛,将莲花养了起来。
皎皎白莲,香远益清。
左右观赏了片刻,身后有脚步声响起,卫简怀轻笑着道:“皇后什么时候喜欢睡莲了?若是这样的话,御花园里的荷花索性便都拔了,改种睡莲便是。”
叶宝葭忍不住便回头嗔了他一眼:“荷花、睡莲各有千秋,怎么能说风便是雨?”
一颦一笑,清扬婉兮。
卫简怀轻抚着她鬓边散落的发丝,心底泛起一丝柔情。
比起睡莲,眼前的佳人更显清丽脱俗。
日日相对,却依然好像怎么也看不够,只想溺毙在这笑靥中。
叶宝葭于他,仿佛一方毒剂,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中毒如此之深了?
是叶宝葭婉拒入宫求而不得时?
是如愿以偿共赴云雨时?
是抽丝剥茧发现谢隽春的身影时?
是惊怒交加得知叶宝葭和秦桓有私情时?
……
他不知道。
唯一他知道的便是,此时的他只想让叶宝葭从头到脚、连身带心都彻彻底底地属于自己,不论是魂魄还是身躯,所有障碍,他都要披荆斩棘扫除殆尽。
“你要风便风,想雨便雨,朕愿做一个烽火戏诸侯的昏君。”他一本正经地道。
叶宝葭怔了一下,心中气恼万分:“陛下何出此言?这江山社稷难道可以如此儿戏吗?陛下这是要置先帝的教诲于不顾——”
“朕错了,”卫简怀立刻认错,“朕不该对皇后胡言乱语,朕自然是不会辜负谢爱卿对朕的殷殷以盼,做个亲贤臣远小人的中兴之君。至于此等心思,在心里暗暗想想就是。”
居然还想在心中暗暗想想……
叶宝葭瞠目结舌。
此时她只恨自己身为女儿身,若是还是谢隽春,必定要上奏弹劾,在金殿之上洋洋洒洒,和这位君王辩论三天三夜,让他诚心认错。
54/82 首页 上一页 52 53 54 55 56 5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