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鎏金箭坠(十一)
叶宝葭的心陡然一沉。
她想象中的重逢,是回到京城择机和卫简怀见面,主动坦诚她前世的身份,两人在情意绵绵的对视中尽释前嫌。
然而此刻,地上躺着意图侵犯她的死尸,而她绵软在床上,身形狼狈,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她万万没想到两人会在这样的场景中相见,这不是坦诚以待、互诉衷肠的好时机。
可她没有其他的选择。
努力半撑起身子,她想让自己看起来稍稍从容一些:“陛下,我……”
卫简怀冷笑了一声:“你不用再遮掩了,从毕城郊外的那间民居开始,朕便一路追踪,怎奈你谢爱卿实在谋略出众,各路障眼法使得炉火纯青,朕疲于奔命,一路被你引到东、骗到西,一忽儿以为你已经死了,肝肠寸断;一忽儿以为你就在前方,欣喜若狂;一忽儿发现你踪迹全无,惶恐失措……”
他的声音渐渐颤抖,叶宝葭心中大悔,可说话声却提不起劲来,还是那么软绵绵的:“陛下……我错了……你别难过……”
“别难过?”卫简怀惨然一笑,一脚踢开了地上的唐振清,走到她面前,半跪了下来,“你当朕像你一样铁石心肠吗?这么多日子来,朕对你的心意都被你抛诸脑后,所有的恩爱缠绵,你居然都无动于衷,叶宝葭,你逃离冀城的时候,可有一丝半点的留恋?朕在你的心里,到底算是什么?随时都可以被抛弃的弃子吗?”
“没有……不是的……”叶宝葭抬起手来,想去抚摸那朝思暮想的脸庞。
离得近了,她才发现,才不过分开不到短短半月,卫简怀瘦了,下巴上全是胡渣。
她有好多话想和卫简怀说。
她已经入了他的魔障无法自拔,每日每夜都想着他。
她这就要回冀城,想和他朝夕相对永不分离。
她早就已经爱上了他,不管他是小殿下,还是北周的天子。
……
手被用力握住了,两人近在咫尺。
卫简怀这才发现了她的异常,诅咒了一声,将她从床上抱了起来。
在踏入这间屋子前,他几乎是咬着牙发誓,这次一见到叶宝葭,一定要好好地惩罚她,然后把她绑起来,牢牢地锁在他的身边,再也不许她离开半步,任凭她说什么好听的谎言,也一个字都不要相信。
可是一见她,心中所有的坚持好像一下子溃了堤。
能怎么惩罚她呢?
任何落在她身上的手段,只怕都是在惩罚自己。
只要她服个软,发誓以后都不离开他了,那就算了吧。
……
“你怎么了?”卫简怀急急地问道,语声中带着他自己都没有发现的焦灼。
“陛下……我……”叶宝葭的手绵软地搭在他的胸膛上,用力凝聚着仅剩的力气,“我没想……离开……我……想回来……”
卫简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抱着她的手臂一僵,在原地怔了片刻,这才大步朝外走去。
外面齐刷刷地站着两排大内侍卫,陈恩和谢九琨被五花大绑着,扔在了院子里,脸上身上都带着伤,一见叶宝葭被卫简怀抱在怀里,谢九琨怒吼了一声,朝着他们冲了过来。
侍卫们哪里会让他接近半步,一下子就把他按到在地。
叶宝葭的手一紧,急促地喘息了起来:“别……陛下别……伤了他们……”
一阵夜风吹来,卫简怀清醒了一下。
刚才被那两句话哄得怦怦乱跳的心一下子平静了下来。
他冷笑了一声道:“怎么?心疼了?放心,只要你不逃,他们就能活命,你若是再敢离开半步,人头落地的就是他们!”
一口气喘不上来,叶宝葭惊怒交加,背过气去。
身体好像被抛上了云端,被软绵绵的云絮裹挟着,又软又暖。
有人一直在低唤着她的名字,有时候是叶宝葭,有时候又是谢三郎,她不知道是谁,只觉得那声音宽厚温柔,让人放心地将自己交托。
中间她迷迷糊糊醒过来一次,被灌入了几勺药剂,很苦,苦得她皱起了眉头;随后口中又被塞入了蜜饯,很甜,甜得她又重新沉沉地睡了过去。
等到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阳光从半敞的窗棂中照了进来,整间屋子里亮堂堂的。
身上迷香的后劲已经消除了,没有了半点不适。
她半撑起身子,朝着四下打量了片刻,只见屋中装饰华丽,床架子上雕着龙凤呈祥的花样,薄薄的锦被绵软,上面绣着大朵大朵的牡丹,一派富贵模样。
门“吱呀”一声开了,两名女子一前一后走了进来,都是差不多二八年华,一个衣饰华美、容貌俏丽,一个则做婢女打扮,跟在后面。
见她起了身,两人连忙紧走了几步,婢女将她扶了起来,而那姑娘则坐在床边关切地问道:“夫人这是醒了?我去叫大夫过来。”
“这是哪里?”叶宝葭有些疑惑地问。
“这是福康王府,”那婢女笑着道,“我是刺史府里派过来伺候夫人的,那是我家姑娘,名叫丁柔。”
丁柔亲热地拉住了她的手:“姐姐就叫我小柔吧,四公子怕你一个人寂寞,让我来陪你说说话。”
叶宝葭心里焦灼,却也不得不寒暄了两句,又忍不住问:“四公子人呢?”
“他刚刚有事离开了,让我们好好照顾你休息,”丁柔浅笑着道,“我这便叫大夫过来替夫人复诊。”
身上残留的迷香已经消除殆尽了,大夫开了个安神补身的方子,叮嘱她好好休息。
丁柔一直陪着她,这姑娘倒也健谈,从几年前一触即发的两国大战说起,一直聊到周边少民和当地的一些趣闻。这些事情其实叶宝葭当年都了若指掌,可为了不扫人家的兴,只好装着很有兴趣的样子洗耳恭听。
期间她去园子外转了一圈,想瞧瞧有没有熟识的人,替她向卫简怀带个话,她有好多话想和卫简怀说。
园子外守着十数个大内侍卫,全是不认识的,从前熟悉的面孔一个都没有,一见她出来,为首的客客气气地朝她躬身行礼:“夫人请回,四公子说了,夫人就在这院子里活动活动就好,夫人要是有个万一,我们这些人人头都要落地,还请夫人多多关照。”
叶宝葭恼了:“他这是要囚禁我不成?”
为首的侍卫怔了一下:“这……四公子心中如何想的,属下不知,属下只知道这些日子以来,四公子为了追赶夫人几乎披星戴月,几天几夜都没有合眼,如今找到了夫人,会有些许患得患失,也是正常。”
叶宝葭怔了怔,一丝酸涩从心头泛起。
“杜冯呢?”她深吸了一口气。
“杜大人奉四公子命却办事了。”那人恭谨地道。
“你叫什么?”
“属下姓郑名炎。”
“那便劳烦郑大人通禀四公子一声,就说我想见他。”
“四公子有令,我不得离开此地半步。”
叶宝葭站在原地,哭笑不得。
一整天叶宝葭都无所事事,眼看着用罢午膳,卫简怀还人影皆无,她不免有些泄气,那丁柔还尤其热情,拉着她喝茶下棋,叶宝葭没什么心思,第一局棋胡乱下了几下便输了,丁柔很是开心,抿着唇矜持地笑了笑:“姐姐其实也不必沮丧,我的棋艺习自西南名士追鹤山人,在这南安郡中也鲜有敌手。”
叶宝葭瞟了她一眼,原本有些烦躁的心中终于起了一丝兴味:“丁姑娘果然厉害,且让我再品味一盘。”
第二盘叶宝葭执白,一路巧设陷阱,杀得丁柔毫无还手之力,在中盘就让丁柔弃子投降。
丁柔的脸上白一阵青一阵的,定定地看着棋盘,仿佛还没从这场大败中回过神来。
叶宝葭有些后悔,她这两世为人,何必和一个小姑娘计较呢?更何况人家只不过是奉命作陪,她这样可真是有点不识好歹了。
“我胡乱下的,哪像丁姑娘出师名门,进退有度,一看就有章法,”她递了个台阶过去,“下棋太过劳神,我们还是喝茶吧。”
丁柔眨眼便恢复了正常,一脸钦佩地道:“姐姐到底是从京里过来的,和四公子一样,实是人中龙凤,小妹佩服,不知道姐姐琴艺如何?能否指点小妹一二?”
这可切中了叶宝葭的软肋,她的古琴只能拨几个弦吧。
还没等她回答,门外传来了一声轻咳,她侧脸一看,只见卫简怀站在门口,一身玄色四海云纹锦袍,腰间坠着一方缺了个角的田黄冻印,负着双手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四公子,你来了。”丁柔迎了上去,轻言浅笑,“我正陪姐姐聊天呢。”
卫简怀摆了摆手,示意她下去,丁柔怔了一下,她是刺史千金,兼之才貌双全,在这南安城中颇有才女之名,谁见了不朝她笑脸相迎?今日奉父命前来陪伴这位四公子的家眷,被父亲再三提点,心里知道这位四公子来头大得很,却也没想到会被人如此轻待。
她不免有些委屈,幽怨地瞧了卫简怀一眼,不甘心地道:“四公子,来时家父说了,若是得便,还请四公子和夫人一起到家里用个便饭……”
卫简怀淡淡地道:“我已经和令尊说了,今日身子不适,明日再说。”
他的声音里明明白白地透着不耐烦,周身上下,一股冷厉的气息扑面而来。
丁柔不敢再言,迅速地退了下去。
门被关上了,屋子里幽暗了起来。
卫简怀朝前走了几步,盯着小几上的棋局半晌,冷笑了一声,目视着叶宝葭缓缓地道:“听郑炎说,你想见我?”
想起曾在卫简怀面前信誓旦旦地说过不会下棋,叶宝葭大窘,抬手将棋局撸得乱了,旋即在卫简怀身前跪了下来,轻声道:“我……从前欺瞒了陛下,是我不对。”
卫简怀的眉头一皱,本能地就想去扶她,然而手伸到一半却缩了回来,自顾自地坐在了罗汉榻上,一语不发。
“然而我从前的欺瞒,都是不得已的,”叶宝葭抬起眼来看着他,语声苦涩,“我只想和前尘往事一刀两断,把自己当成真正的叶宝葭,也感念陛下对我的一片情意,真心实意地想和陛下共度余生。”
共度余生。
他如此煞费心机,盼着能感动这个女人,结果却只换来一句共度余生。
卫简怀的心中生疼,手指按在小几上用力握紧,恨不得把那木板给捏碎了。
叶宝葭痴痴地看着他,眼中泛起一层水意,轻声道:“陛下,其实,在明山行宫的时候,我……我曾经替陛下备过一件礼物,却因为一直羞涩,不好意思拿出来。等那日惊魂后我才恍然大悟,很多事情,若是当时不做,是要后悔一辈子的。”
卫简怀咬了咬牙,沉声问道:“是什么?”
叶宝葭在怀中摸索了片刻,取出了一方帕子来,那帕子用白色贡缎制成,右下角一对鸳鸯吻颈交缠,看上去缠绵不已,美中不足的是,那绣工针脚疏漏,原本应当姿态优美的鸳鸯看上去倒像两只鸭子,旁边还溅着几点黑褐色的污迹。
第82章 鎏金箭坠(十二)
卫简怀怔住了。
“那宝葭何时替朕绣块帕子?”
“只要是皇后亲手绣的,朕怎么都不嫌弃。”
“那我绣好了,你便要日日带在身边,不可丢了。”
……
那日的戏语,他本就没当一回事,谢隽春曾是那样惊才绝艳的人物,怎么可能为了他拿起针线做这等粗鄙的活计?
没想到,叶宝葭还真的去绣了。
胸口怦怦乱跳了起来,一下一下的,越来越重。
卫简怀有些晕眩。
她这是什么意思?是在表白吗?
不行,不能听她的,此人狡诈,惯会哄人,不能再上她的当了。
等一等,说不定这次她说的是真心话呢?
……
各种不同的声音在卫简怀的脑中打架,脑中还在不断警醒,可那手指却不听使唤,伸过去便握紧了那方帕子。
“这是……送给朕的?”他困难地挤出几个字来,盯着看了半晌。
叶宝葭没有松手,赧然解释道:“是,不过绣得不好,我怕洗了之后那鸳鸯更不成样了,便想等陛下看过之后再去把污渍洗干净……”
卫简怀的眼神一紧,这才发现鸳鸯旁的暗褐色不是花纹,而是血迹。
“你受伤过了?”他猛然惶急了起来,再也顾不得要好好让叶宝葭长长记性的誓言,一把把人拉起来抱入怀里,“哪里?快让朕看看。”
“就手臂上一点上,不碍事的,已经好了。”叶宝葭连忙安慰道。
卫简怀沉下脸来,撸起了她的衣袖,白皙的手臂上赫然一个箭伤的疤痕,刚刚愈合的伤口略略外翻,带着红色,看上去略显狰狞。
心口仿佛被人用力捏住了,疼得几乎喘不过起来。
他如珠如宝疼宠着的女子,居然受了这样的苦。
“当时中了一箭,我疼得晕了过去,当天又发了烧,昏迷不醒,救我的人也不知情,这才阴差阳错离开了冀城到了这南安郡,并非早有预谋故意要逃走的。”趁此机会,叶宝葭连忙解释。
指尖在那伤疤上来回地摩挲了片刻,卫简怀骤然之间拥住了她,那双臂用力,仿佛想要嵌入她的骨骼中。
“宝葭……都是朕的错……害你受了苦,”他的神情痛楚,“是我太大意了,以为胜券在握,没想到那个杂碎居然打着你的主意!卫简铎!”
他从齿缝中挤出几个字来,“若是被我抓到了,必定要将你挫骨扬灰,方泄我心头之恨!”
叶宝葭心中一凛:“他逃走了?”
“让他跑了,”卫简怀冷冷地道,“明山行宫一战,他全军覆没,就走脱了他和两名死士,也不知道藏到哪里去了。”
那日晚上,卫简怀得知废帝余孽将会和卫简铎联手,定下了请君入瓮、一箭双雕之计,先佯做中计,引得两拨人都杀入宫中,随后内外夹击,将叛兵杀得落花流水、一网打尽。
然而内宫中的大火让他心知不妙,立刻率人回援,随即又追出宫外,比卫简铎晚了约一炷香到了谢九琨的农舍,
他自然不肯信谢九琨留下的障眼法,不肯相信叶宝葭已死,咬牙朝前追去,在后山中碰到了卫简铎那一帮人,厮杀了一番,卫简铎哪里会是他的对手,手臂上被砍了一刀,仓惶被两名死士护着逃入山中,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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