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蕤蕤,我们到那边坐下来慢慢说,至理名言,这一时半会说不清楚,得细细品味。”卫简怀握着她的手往那张龙凤大床缓步而行,“这第一条嘛,就是脸皮要厚,关键时刻,还要死缠烂打加不要脸……”
天子到底是天子。
口头传授还不够,身体力行更是第一要务。
龙凤大床动了动,那纱幔被一脚踢开了帐钩垂了下来,掩去了一室春光。
别院中,叶云茗正在作画。
宣纸上是半幅雪下嬉戏图,远山的白雪、寺庙的飞檐都已经画得差不多了,唯有近景还在细细描绘。
一个人的足迹孤寂,她在犹豫要不要添上一行。
秦云兴冲冲地进来了:“少夫人,少爷的信。”
一旁伺候的莹月撇了撇嘴:“你每天来回跑,累不累啊?”
“多谢莹月姑娘关心,不过,若是少夫人能快些和少爷回家,小的不就不累了?”秦云笑嘻嘻地道。
叶云茗也不说话,只是拆了信笺一看,不由得呆了一呆,只见今日那信笺上空无一句,只是粘了一朵白梅。
那日之后,叶云茗对秦桓碰触的抗拒仿佛不药而愈,然而,她还是没有答应回秦府。
这两年一路走来太过辛苦,留给她的阴影太过浓重,她无法相信,秦桓居然会喜欢上了她。
若是秦桓只是哄哄她的,只怕她会彻底崩溃了。
秦桓并没有强迫她,这一个月来依然每日一封信笺,若是公务不甚繁忙,便会抽空过来一趟,和她一起烹茶作画、抚琴吟诗。秦威也并没有像她想象中一样不喜于她,反而也来了一封信,言辞恳切,说秦桓已经在他面前发过誓,前尘往事都已忘却,今生惟愿和她长相厮守,还请她看在长辈的面上原谅一二。
叶云茗不知道的是,秦桓早就和秦威说了,若是和离,他便青灯古佛长伴一生。这个孙子的执拗脾气,秦威领教得很透彻了,这回万万再也不敢生出什么旁的心思了。
“这……是什么意思?”叶云茗看着那朵白梅有些困惑。
秦云连忙道:“少夫人,少爷请你移步德庆寺,他在禅院等你。”
若是没有法事,隆冬的德庆寺宁静悠远。
秦云一路引着叶云茗,驾轻就熟地绕过了大雄宝殿,到了西侧的一处禅院前停住了脚步:“少夫人请,少爷在里面等少夫人。”
叶云茗认得这处禅院,当年放生宴时,叶慕彦曾将叶宝葭引到此处和秦桓相会过。
心里有些别扭,本能地想要离开,却又不知道秦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迟疑了片刻,她深吸了一口气,终于举步往里走去。
禅院中古木幽深,一股清浅的香气若有似无地传来。
中间是一株老槐树,并没有秦桓的身影。
“云茗……”里面传来一声轻唤,叶云茗顺着声音走了几步,便见屋角一排梅树伫立着,一朵朵白梅傲雪欺霜,挺立在枝头。
秦桓一身白衣站在梅树下,犹如初见时那样隽雅温文。
叶云茗痴痴地看了片刻,不自觉地便朝着他走去。
“万树寒无色,南枝独有花,云茗,你喜欢的,便是这白梅,对不对?”秦桓低声问道。
叶云茗无声地点了点头,眼底有些发热。
终于,她盼到了这一天,她的秦大哥,愿意将所有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身上。
秦桓的手动了动,两支梅花簪出现在叶云茗面前。
一支红色,蜜蜡镶成的花瓣颜色艳丽,那是他过去送给叶宝葭的梅花簪。
一支白色,和田玉雕成的花瓣清丽动人,这是他这一刻要送给妻子的梅花簪。
秦桓将那株红色挂回了梅枝上,目视了片刻,默念道:去吧,去找你的有缘人。
重新转过身来,他将那白色的珍而重之地插入了叶云茗的发髻。
“云茗,跟我回家,好不好?”他凝视着叶云茗,朝着佳人伸出手去。
叶云茗迎视着他的目光,握住了他的手。
还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眼前的男子,是她恋慕了五年的人。
历经风雨,她愿意相信,从前所有的苦难只不过是日后幸福的磨练罢了。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惟愿从今后,相伴两相依。
第107章 番外之小先生
卫简怀睁开眼,呆滞了片刻,重新闭上了眼睛。
奇怪了,难道是在做梦吗?
昨日是他的生辰,群臣和藩王朝贺,他多喝了几杯,回去倒头就睡了,但他记得很清楚,他回的是毓宁宫,叶宝葭还亲手喂了他醒酒汤扶他上了床。
再睁开眼一看,他呆住了。
入目之处是一张黄花梨的拔步床,架子上雕着麒麟和四海云纹,不是毓宁宫的龙凤雕花大床。
他半撑起身子,屋里立刻传来了一阵小碎步声,一个尖细的声音响了起来:“小殿下,你醒啦,快些起了,要不然又要让谢大人等了。”
他一瞧,是李德,不,又不是李德,那张脸庞年轻了很多,细皮嫩肉的,看上去才刚过弱冠。低头一看,自己的手也小了足足一号,原本不满七尺的身高也缩水了一小半,成了一个稚龄小儿。
初初的惊愕过去之后,卫简怀镇定了下来,起了身,一脸威严地问:“这是什么时辰了?”
“已经过了午时了,”李德笑着道,“小殿下这一觉睡得挺香的,到底是谢大人的话管用。”
卫简怀想了起来,他小时候精力充沛得很,常常该睡的时候上房揭瓦,不该睡的时候呼呼大睡。
后来,谢隽春告诉他,作息紊乱不规律的小孩子长不高长不壮。
“臣便是小时候不肯睡觉才长成了这么瘦弱的模样,小殿下若是如此,只怕成年之后也只有臣这般高了。”那张一本正经的脸庞一下子在他眼前掠过。
真是胡说八道都不会眨一下眼睛。
他后来颠沛流离,压根儿没能有作息规律定时入眠的好习惯,结果不也长成了气宇轩昂的七尺男儿?倒是谢隽春自己,本就是女儿身才看上去瘦弱,还骗他说是不肯睡觉才会这样。
“快替朕……我更衣,”卫简怀饶有兴味了起来,“我要去瞧瞧谢……小先生。”
匆匆洗漱更衣,卫简怀紧赶慢赶,终于在一炷香后来到了明贤殿。
先帝、先后虽然宠爱卫简怀,但对他的教养却从未有半丝放松,从六岁起,明贤殿便是他读书的地方,辰正便有翰林院、国子监的先生分别过来为他授课,晌午稍事歇息后,又有禁军统领、大内侍卫过来教授马术、武艺,一天下来也甚是辛苦。
十岁那年,新科状元谢隽春得帝后赏识,奉旨前来明贤殿督促小殿下学业。谢隽春那年也就是十六七岁的年纪,学识渊博,却并不像那些先生一样只懂得说教,说起道理来引据用典,就好像讲故事一样,卫简怀特别爱听,没事总也喜欢缠着谢隽春,以至于后来谢隽春在鹿鸣宫中呆的时间越来越长。
卫简怀跨入门槛,一眼便瞥见了谢隽春。
那双勾魂摄魄的桃花眼一如从前,皮肤白皙柔嫩,身板瘦弱纤细,胸前……嗯,必定是裹胸布包了一层又一层,一马平川。
他从前可真是瞎了眼,怎么就没看出这位状元郎是个美娇娘呢?
幸好,阴差阳错,他的谢三郎变成了叶宝葭,重新回到了他的身边。
“小殿下。”谢隽春抬眼瞥见了他,急忙过来见礼。
卫简怀心痒难耐,很想去拉她的手,却悻然地发现,自己足足比谢隽春矮了两个头,两个人走得那么近,他得仰起头来才能看到谢隽春的脸。
太没有气势了。
卫简怀有些不快。
头被摸了一下,谢隽春打量着他:“小殿下这是怎么了?看起来好像不太高兴?”
卫简怀更不快了:“小先生总是把我当成小孩子,其实我已经……十岁了。”
谢隽春哑然失笑:“是,小殿下已经十岁了,是个大孩子了,早上虞大人留的文章想好该怎么落笔了吗?”
卫简怀哪里还会记得这么久远的事情,便耍赖道:“虞大人总是出些枯燥的题目,我不想写,不如这样吧,小先生先陪我聊天解闷,聊着聊着说不定我便来了兴致。”
谢隽春只当他想要偷懒,也不强迫,笑着问:“小殿下想要聊什么?”
“就聊聊小先生喜欢怎么样的人吧。”卫简怀在桌案前坐了下来,双手托腮,定定地瞧着谢隽春。
谢隽春觉得今日的小殿下有些不太一样,看他的目光好像热烈了很多。难道是上午在虞大人和秦大人那里被说教得狠了,所以对他愈发依恋?
他自小也是被逼着悬梁刺股学习那些深奥艰涩的书籍,深知埋头苦读的滋味,不免对卫简怀心生怜悯,便也在桌案对面盘腿坐了下来,鼓励道:“我自然是喜欢勤奋好学的孩子,就好像小殿下一样。”
卫简怀被噎了一下,不悦地道:“小先生又在哄小孩子吗?我自然是问小先生的心上人是什么模样的,就是想要嫁……不,想要和怎么样的人……共度一生。”
谢隽春只好答道:“若是共度一生,温柔些入眼些的女子便可以了。”
卫简怀心痒难耐,佯做随意地道:“那要是小先生是个女子,又会喜欢怎么样的男子共度一生呢?”
谢隽春愕然:“小殿下为何这样问?”
卫简怀怕她生疑,连忙又道:“我若是个女子,一定会喜欢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谢隽春怔了片刻,眼中仿佛隐隐有光芒跳动:“我若是个女子,自然喜欢千军万马中来去自如的英雄豪杰、谈笑自如中运筹帷幄的能人智士,当然,若是能细心体贴爱护妻儿便更好了。”
“那不就是……”
我吗?
卫简怀心中一荡,顿时得意了起来。
看来,不论是叶宝葭还是谢隽春,这两辈子她们都必定会喜欢上他的,谁让他天生就是这样的男儿呢?
“小殿下也想成为这样的男儿,对吗?”谢隽春回过神来,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那就不能懈怠了功课,来,我们先来看看虞大人早上留的题目……”
卫简怀听了片刻,恍然明白了过来:刚才谢隽春的话莫不是在诳他的?就为了让他好好读书?
这个谢隽春,真是太狡猾了,害他白高兴一场。
谢隽春费尽口舌说了好一会儿,却见卫简怀手里把玩着玉如意,依然一脸的漫不经心。
今日这小殿下好像换了个人似的,怎么连有趣的典故都没让他提起劲儿来?莫不是生病了?
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摸卫简怀的额头。
还好,额温正常。
手一下子被按住了,卫简怀目光炯炯地看着她,眼中闪闪发亮。
“小先生,你的手好软,平日里是擦了什么脂膏吗?”他笑嘻嘻地问。
谢隽春的心口本能一悸,她女扮男装,平日里最忌讳有人碰触她,幸好,这是个才十岁的小孩。“就是天冷了擦些防冻的马油罢了。”她不着痕迹地想把手抽回来。
“小先生,”卫简怀找到了新的乐趣,开始调戏他的小先生起来,探过身来也在她的额头上摸了一下,“你的额头生得好生秀气。”
谢隽春的耳根有些泛红,忍不住往后让了让:“小殿下明白什么叫秀气吗?这话可不是形容男子的好听的话。”
“小先生不管长成什么模样的,在我心里都是好看的。”卫简怀笑嘻嘻地说着。
“小殿下怎么忽然嘴上抹了蜜了?”谢隽春好笑地看着他,“日后长大成人了,只怕小殿下也是个惯会讨女子欢心的。”
“我只讨一个人欢心,”卫简怀正色道,“那就是我未来的妻子。”
这句话听上去少年老成,从一个才十岁稚龄的孩子口中吐出,颇有些喜感。
谢隽春忍不住想笑:“小殿下真是个重情之人,只是不知你未来的妻子身在何方,不如等找到她了再说这甜言蜜语如何。”
这不就在眼前吗?
卫简怀看着那双桃花眼,心中一热,忍不住起身蹭到了她的身旁,一股浅浅的幽香似有若无传来。他猛吸了两口,见谢隽春一脸莫名,只好胡乱指了指书案上的书问道:“小先生,这个字念什么?”
谢隽春轻咳了一声,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挪了挪:“四个火念易,容易的易,还记得四个水念什么吗?”
“念漫山遍野的漫,形容江水浩大的模样,对吗?”卫简怀又往她身旁蹭了蹭,“小先生教我的,我一个字都没忘。”
谢隽春只好又往外挪了挪,半个屁股挪出了蒲团坐在了地上,夸奖道:“小殿下的记性真是不错。”
“那小先生有什么奖励吗?”卫简怀一脸渴望地看着她。
谢隽春只好从怀里摸出了一块芝麻饴糖来递给了他,一脸的无奈:“小殿下的鼻子真灵,怎么就闻出我带了好吃的?奖励你吃一粒吧。”
卫简怀的脸垮了下来。
他明明想要讨一个亲吻。
被当成小孩子真没意思,他想回去了。
想要用力地亲吻叶宝葭,想要在叶宝葭身上烙下自己的印子,想要听她一声声地唤他相公。
……
然而此时卫简怀发现了一个严峻的问题:他该怎么回去?
整整一个时辰,卫简怀在明贤殿中焦躁地踱来踱去,中间试了好几次拧手臂、敲脑袋、假寐,却都徒劳无功;谢隽春一开始还试图劝说阻止他那些奇怪的行为,到了后来却有些脸色发白了起来,拽过他的手臂颤声道:“小殿下,今儿你别读书了,走,我带你去校场骑马散散心。”
卫简怀明白,谢隽春只怕是以为他读书读得失心疯了。
“我不想……”
话还没说完,谢隽春忽然使出了大力,拖得卫简怀踉跄地往前走去:“不行,下午本就是马术课,我和岑大人说说,今儿就随便骑马玩玩。”
谢隽春虽然是名女子,但也好歹比他大了六七岁,两个人气力相当,卫简怀见她脸色苍白,桃花眼中满是掩藏不住的忧心,便有些心疼了起来,只得任由她拉着往外走去,安慰道:“小先生你别担心,我好着呢。”
谢隽春哪里肯信,卫简怀从前虽然活泼,但很能讲得通道理,从来没有今日这样撒泼无赖不成样子过,必定是早上那几位大人逼得他太狠了,就算再天资聪颖,卫简怀也只不过是个十岁的孩童罢了,今日她就算拼着给帝后责罚,也要带他好好游乐放松一下。
刚才真不该强迫他继续写文章。
以后一定要再多关心他一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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