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看一眼都感觉不一样的男人。
冷峻的。温暖的。散漫的。专心的。穿定制三件套出现在机场大幅广告中十分合理,穿棉绸夏季长衫靠在竹椅上喝酸梅汤也不觉得违和。如今他打扮成安保公司人员的模样,黑色制服的袖子卷到手肘,露出小臂结实漂亮的肌肉,制服帽随意扣在头上,半调侃半认真叫她“我的小姐”,居然看起来也很合衬……
赵亦愣愣看他专心开车的侧脸,怎么也设定不了这个人的参数。
他是一只万花筒,贴满五颜六色的标签。
“小心。”万花筒先生目不斜视看着前方,突然开口提示。
赵亦眨了眨眼,转头去看路况,没有什么的特别需要小心。
“你盯着粉丝票选年度最完美侧脸已经长达三分钟,小心着迷。”
他淡淡瞟她一眼,眼睫乌黑,似有箭簇在黑夜中迎面飞来。赵亦一惊,飞速掉开目光,听见身旁那个人发出愉悦的轻笑声。
赵亦面无表情默默红了脸。
啪啪再贴两个新tag:
风骚!自恋!
柏钧研目视前方,笑意明显,车载音响里,2003年的王菲正俏皮地唱:“坐你开的车,听你听的歌,我们好快乐,第一盏路灯开了”。
“赵亦,我很快乐。”他的目光看着前路,声音低而沉,混在背景音乐的鼓点中,赵亦却听得格外分明。她听他轻声问:“你呢?快不快乐?”
这个问题来的莫名其妙,可她鬼使神差就想回答:“快乐”。
突然她的电话响起,将这个答案像按鼹鼠一样重新按回心中。来电显示“程”,赵亦微微侧身,给电话插上了耳机。
“喂?”赵亦压着音量。
“赵小毛……干嘛又不看微信……”
程小雅要死不活的声音传来,赵亦就知道这个电话无法像她盼望地那样简短。程博士又进入突发性情绪低落,内容难以预测,也许是刚看过一篇虐心文,也许是小乔生了病,不管什么内容,最后必然以半小时题为“肖老师到底爱不爱我”的古老演讲结尾。
“怎么?”她又侧了侧身,柏钧研体贴地关掉了音乐,车内突然安静,迫使她把声音放得更低。
“你什么时候回南京啊?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也在南京……”
程小雅又一次发出了那种黏黏糊糊的声音,和小乔想吃妙鲜包时的呼噜声十分相近。这才是撒娇界的种子选手,光听声音就能描摹出她在电话那头的死相——万念俱灰趴在床上,像一只刚淋完雨的流浪猫,这是“肖湛毒”再度发作的表征——通常在这种时候,赵亦都不太忍心挂她电话,哪怕自己在重要电话会上,也会保持线路畅通,让程小雅恣意地倾倒苦水,扮演一个称职的树洞。
但今天,程博士的专属树洞并不方便接听电话,赵亦想着她得长话短说,便没有放任程小雅继续黏糊下去。
“你跑来南京干吗?不是说了么,下周我就回去了。”
“还能干吗,想你了呗……”
赵亦心说你就扯淡,肯定肖教授这两天又作了什么妖,你迫切想找我倒个垃圾。
“明天白天有事,晚上过去找你。”
“有什么事!是不是跟那只姓柏的大灰狼在一起?”
程小雅突然嚎了这么一嗓子,吓得赵亦立刻调低了耳机音量,声音放得格外温软,生怕刺激她说出更多的胡言乱语。
“不是,家里有点事,忙完去找你。”
“哼,为什么觉得你在瞒着我谈恋爱?”
“怎么可能。”
“我想也不大可能,大灰狼估计也就撩你玩玩。回北京也好,演艺圈太风骚了,不适合你这种机器人……那你明天早点过来好不?”
“好。”
“带半只你们家门口那个什么老店的盐水板鸭。”
“行。”
“我这里严正警告你赵小毛,跟我聊天的时候,不准看手机、开小差、开电话会!”
“听你的。”
“还得详细交代你和大灰狼的奸|情!”
“没有的事……明天再说,现在真的不方便,先挂了。”
赵亦挂掉电话,收起耳机,做贼心虚地端正了坐姿。
他只看过她给演员公会写的简历,到高中就没有继续往上写,估计一直以为她就只有高中毕业。虽然不是故意撒谎,但也能算故意隐瞒,现在突然冒出一个大学同学,实在很难对他解释。
送她回家这件事也很让人头疼,她不可能任由他将车开到戒备森严的军事管制区附近。
她既选择离开隐泉,便不打算再旁生枝节,让他知道她还有另外一重身份。但她从小不会撒谎,要么实话实说,要么打死不说,真怕他突然问她一句:“谁?”
赵亦忐忑地等待下文,然而车内始终安静,只有车轮触地的沙沙声,枯燥绵长,让安静显得越发安静。她心里奇怪,扭头看了一眼柏钧研,还是那张“年度最完美侧脸”,只是笑意敛去,忽然多了几分峻拔的冷意。
扑克脸专心致志开着车,和刚才满口“我的小姐”那个人,判若两人。
什么情况?赵亦不明所以。
此时,又有手机响起,这次是柏钧研的手机。放在驾驶仪表台,嗡嗡震动,不厌其烦,而他握着方向盘目不斜视,仿佛不曾听到一般。
“要不要接?”第三轮震动响起,赵亦忍不住问。
“看看是谁。”
他在开车,腾不出手,这个要求倒也合理。只是赵亦伸手拿过电话,心中愧疚更添一层——偶像巨星的私人来电任凭查看,他对她如此敞开,她却几乎隐瞒了一切。
手机闪烁来电名称:邹燕。
他神色淡淡:“挂断。”
赵亦如言挂断,对方又打来,再挂断,再打来。反复几次,柏钧研皱了眉:“关机。”
手机关闭,车内重新陷入安静。两人在各自的心思中沉默良久,柏钧研率先叹了口气。
“赵亦,你接下来到底什么打算?”
……她打算回去应付完她爸,换个方式再做田野调查,也许先去电影学院进修,等风波平息再到另一个剧组打杂……从前她自视甚高,以为光做数据分析就能把握文化产业,实地调研之后才发现,她懂得很少,要学的东西很多。
周铭诚总说她有一股痴气,现在她又开始犯痴,钻牛角尖,想把错误的模型调整到完美——倒不是为了东山再起,其实她也不是十分在意“金手指”这种虚名——只是一件事情搞砸了,总得知道是怎么搞砸的,这样下次才不会犯同样的错。
这是她真正的打算,却不能实话实说。
想了想,她郑重其事转过脸。
“柏先生,很感谢这段时间的照顾,抱歉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我会听从你的建议,不再回竖街镇。”
“你要去哪?”
“换个地方,不会和你发生交集的地方。放心,过不了多久,你的经纪人就会忘了我的存在。”
“……”
第33章 赌气
赵亦在社交场合, 一不负责破冰,二不负责接话, 是那种可以任凭场面冷掉, 特别擅长把天聊死的选手,沉默永远比寒暄让她觉得自在。
但现在,她突然不作如是想了。
柏钧研听完她的话, 一直没有搭腔, 很久才淡淡“嗯”了一声, 随即又陷入漫长的沉默。
车轮摩擦地面,发出单调枯燥的白噪音,赵亦渐渐如坐针毡,想着是不是应该主动发掘一些话题来聊, 却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擅长。
他可以跟她从巴伐利亚的啤酒说到江宁织造的染坊,她有什么比较娴熟的领域?现场推导欧拉方程给他听?
“到南京还有238公里。”最后, 她看着路边指示牌, 僵硬地开启了对话。
再次,又只得到一个“嗯”作为回应。
就算赵亦再迟钝,此时也感觉到了对方的疏远和冷淡。兴致勃勃说要送她, 又莫名其妙不搭理她, 她解读不能,干脆放弃, 原本她就不擅长解读人心。
僵坐了片刻, 打开手机, 搜了搜附近的交通枢纽。
“前面, 下一个休息区,有长途巴士站。”
这次柏钧研没有再“嗯”,扫来疑惑的一眼。
“很晚了,你不用一直送我到家,坐巴士也很方便。”
“哦。”
……这次他改哦。
夜里十点,高速休息区灯火通明,货运司机扎堆吃着宵夜,长途旅客匆忙拖着行李。赵亦担心买不到末班车票,车一停立刻要开门,柏钧研已经先她一步下了车。
“等着。”
他压低帽檐径直走远,车门关得干脆利落,赵亦只好一个人坐在车里等。等了一会儿,开窗。再等一会儿,开音乐。俏皮的王菲告一段落,换成了惆怅的邓丽君:
“不知道为了什么,忧愁它围绕着我,我每天都在祈祷,快赶走爱的寂寞……”
关音乐。
坐立不安,直到熟悉身影重新在夜色中出现。宽肩长腿,把一身半旧的工装制服穿得焕然一新,映着灯火辉煌的背景,像特意策划过的演唱会开场秀。
赵亦突然有点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能圈粉。
衣着朴素出现在日常生活场景,不但没有泯然众人,反而更加惹眼。幸好是晚上,休息区没什么人。
柏钧研上了车,将一大杯冒着热气的关东煮放进赵亦怀里。
“……车票呢?”
“卖完了。”
“……这么快?”
正逢一辆长途巴士换客,神情疲惫的旅客络绎不绝下车,去洗手间、便利店,以及远处的巴士售票站……明明还看到有人在排队……
赵亦疑惑,但他已经挂挡驱车离开,车重新回到了高速路,她呆坐片刻,打开了盛关东煮的高筒纸杯。
夜里十点,确实有点饿。
关东煮的味道纯靠一锅高汤,就算休息区的便利店,口感也坏不到哪里去。赵亦趁热吃下去半杯,渐渐放慢了速度——吃完之后又会无事可做,头疼不知该怎么聊天。
“鱼丸,”他忽然开口,“有我两串。”
赵亦嘴里正咬着最后一颗鱼丸,听到这话呆住:
“……你没说,我都吃了。”
“那就章鱼丸。”
“……也吃了。”
他看她一眼:“魔芋丝。”
“……”
“也吃了?”
这个倒还有,但她看看杯中汤汤水水,魔芋丝黏黏糊糊,和她啃剩下的豆腐包混在一起……
赵亦把头一埋,只当没听见他说什么,反而加快了吃东西的速度,柏钧研投来惊异的一瞥。
“也吃了。”赵亦把脸埋进杯口,连汤都一起喝下去。“我很饿。”
小插曲之后,气氛莫名变得松快,柏钧研嘴角微挑,忍不住揶揄了一句:
“足足两人份。这样都吃不胖,你比我适合混娱乐圈。”
赵亦撑得说不出话。两人份你不分开装!
他继续笑,笑完忽然轻叹了一声,说:
“赵亦,我大你三岁。”
……嗯?这是什么开场白?
“也许见识比你更多,也许并非如我所想,因为你是一个非常神秘的小姑娘。”
赵亦偏过头看柏钧研。他的脸上没有调侃,只是在平静地叙说,平静得近乎郑重。
“从我的人生经验,或者说教训,有些坑,该跳出来的时候,就要及时跳出来。”
……??
“这样,你才能继续往前走。”
……???
这到底是什么话题走向,为什么天外飞仙地来了这么一句。柏先生,您才是一位神秘的先生……
不过赵亦确实认同他的说法。可以说,她感同身受。
“很有道理,但有时候,会因为一些原因身不由己。”
“比如?”
“比如……”赵亦低头看看手机,程小雅今晚就没打算放过她,消息一直往外蹦。“比如,我有一个朋友。”
赵亦的性格,很少愿意跟人聊天,如果有人来找她倾诉,也不会提供任何安慰。
她习惯提供解决方案,一种不行换另一种,这才是理性高效的解决方式。然而程小雅这场单相思,完全穷尽了她所有的理性方案,最后赵亦不得不缴械投降,单纯地扮演一个倾听和抚慰的角色。
永无进展。她对肖湛这个跳不出来的深坑深恶痛绝。
正好他提出了这个话题,于是她也难得兴起了聊天的心。
“我有一个朋友,在12年前,对一个不该爱的男人,一见钟情。”
赵亦靠着车椅背,月亮静静照耀,正如十二年前的夜晚。程小雅半夜钻到她床上,差点被她抓着胳膊从上铺丢下去,然后她摸到了满手的泪水,那个总是元气满满的美少女,把脸埋进她的臂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赵小毛,我怎么办,我是真的喜欢肖老师,我想和他在一起。”
赵亦一个十四岁的晚熟儿童,情窦未开,和任何人身体接触都觉得不自在,又不能雪中不送炭,只好浑身僵硬任凭程小雅抱得死紧。窗外明月高悬,她和溜圆的月亮大眼瞪小眼,心里头杀气腾腾:这叫肖湛的怎么这么讨厌!
“十二年前?成年了么?合法么?师生恋,合法也不合适吧?”柏钧研冷冷来了一句。
赵亦诧异于他的敏锐。
“你怎么知道……对,她喜欢的,是自己的老师,在任何时代、任何国家,都属于伤风败俗。”
“小孩子不懂事,可以原谅。”
“对方也没做错什么。”
“勾引未成年学生,作为一名成熟男性,这已经不是做错,”柏钧研轻撇嘴角,“是下作。”
“不,那位老师,自始至终态度端正,是我那位朋友一意孤行,给对方带来很多困扰。”
“……”
“一见钟情,一厢情愿,整整十二年。”
“……”
“前段时间她醒悟了,想要走出来,但是十二年,不管是爱情还是执念,都已经生了根。你种过树吗?超过十年的树木,再移植的成活率非常之低。这种情况,要怎么继续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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