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毛毛,怎么才能确定对方心意?”
“你问我?”
赵亦的声音含着轻讽,却又明显不想多说。程小雅小心观察,并未找到悲伤之类的情绪,可一想到她昨天哭泣的脸,再看看这整洁得好似样板间的房子,就按捺不住刨根问底之心。
“哎,赵小毛,别说我了,说说你,你究竟是怎么回事?房子呢?工作呢?怎么会被炒的?你不是高级合伙人吗?”
“说了你也不懂。”
“好歹我也麻省理工毕业!”
“房子抵押给银行,被律师函催收了。之前的项目风险判断失误,我作为管理人强制跟投,盲目自信还加了杠杆,全部身家陪得精光。作为合伙人和基金管理人,除了引咎辞职,难道还有第二条路可走?”
“呃……这么惨烈……你那师兄呢?他不是总替你挡事儿吗?他怎么说?”
赵亦捡起一颗橙子,用刀割开果皮,手法干脆利落,口吻云淡风轻,仿佛在说不相干的事:
“他在出差,至今没有联系过我。”
……
校园里积雪未消,显得空气朗润,时光幽静,颇有一种红墙素瓦的民国余韵。赵亦一路行来,不时有在校生给她递上传单,称她为“同学”,玻璃门前照照,果然还和十多年前一样,素白的一张脸。
所以才会被系主任一眼认出来吧。
她捧着一杯茶,难得感到有些局促,好似叛出师门的弟子重新见到了授业恩师。系主任倒是一团和气,问她毕业之后发展如何。还能如何?博士读到一半肄业,转系去读金融工程,然后进华尔街、回国、下海弄潮,直到彻底湿了鞋。
她平淡笑笑:“有点失败。”
系主任从老花镜上方看她,目光难免带了些许疼爱。这是一个让他印象极为深刻的学生,年纪最小,话语最少,数理能力最强,可以用数学语言量化描述一切,简洁,优美,直击本质,那种天赋,就像巴赫的音乐,充满严格和均衡之美。
“哪里跌倒了,哪里爬起来。”系主任乐呵呵笑着,从抽屉里掏出一盒奶糖,贴着幼儿园的图章,大概是哄孙子专用。他认真挑了一块给赵亦:“尝尝,牛奶味儿。”
赵亦哭笑不得。
可是老教授讲的道理,却是颠扑不破的真理,这世上所有的失败,如果不去直面,永远都会是一个失败。
“教授,我不明白为什么出错。模型建立得非常完美,怎么可能结论是错的?数学怎么可能出错?”
“只有一个可能,从一开始,你的假设就是错的。”
“可是之前一直成功……”
“被现实证伪了吗?那就实地看看去,原野调查是一切实证科学的基础。”
赵亦含着奶糖,低头慢吞吞往前走,差点迎面撞了路人。她恍惚道了声歉,却被那个人拦住,低磁嗓音报出她的名字:“05级赵亦?”
赵亦抬眼,呵,狭路相逢。
她也说不清她为什么会对肖湛抱有如此大的敌意。他做错过什么吗?完全没有。面对程小雅的追求,他真正做到了郎心似铁。肖湛从来没有做错任何事,甚至可以说,他从头到尾都做得很对——师生恋,面对这种禁忌的情感,没有回应才是最好的回应。
只是,他一派正直地“对”,便越发显得程小雅一意孤行地“错”。
少女的爱,是宇宙间最坚韧也最脆弱的造物。赵亦亲眼看着那个明艳的少女飞蛾扑火,伤痕累累,冲向满世界的羞辱和骂名,既气恼又无奈。
肖湛没有做错任何事,但赵亦就是不能原谅他,在她看来,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错误。如果没有他,程小雅本可以有更美好的爱情,更简单的大学生活,而不是一步步踏入深渊,无法回头,嘴里说着再也不要和马上忘记,心里却永远不能忘记。
赵亦烦透了肖湛,一旦涉及到自己在乎的人,她就是这么护短和不讲道理。
“有事?”
她明显不想多谈,肖湛却神情恳切:“赵同学,借一步说话。”
“不借。”
雪天微蓝的光从走廊外照来,映在肖湛薄薄的近视镜片上,凤眼薄唇,清冷倨傲,正是赵亦最厌恶的斯文败类脸,也不知道程小雅到底中的哪门子邪。
这只败类也很见鬼,好好在美国当他的名校教授不行,偏偏回来搅乱一池春水,眼看着程小雅博士就要迈入三十大关,他还打算耽误她到几时?
肖湛很少被人这样直白地拒绝,愣怔之余居然露出急切:“只几句话,关于小雅,两分钟就好。”
那份急切莫名取悦到了赵亦,她斜睨他:“请叫她程老师。你们的关系没那么亲近。”
“我……”肖湛清冷的脸似乎飞过一抹红,仿佛雪地飘过一片熏风,“我个人很希望可以和她进一步亲近。”
赵亦的心情在“活见鬼”和“去你的”之间摇摆不定,可一想到自家那个不成器的闺蜜,又无法假装没听到这句剖白。她上上下下的打量肖湛,直打量得他手足无措,才袖手往旁边一靠,做出洗耳恭听脸。
“赵亦同学,你很了解小雅,你觉得,我还有没有机会?”肖湛推一推眼镜,诚恳征询赵亦的意见。
赵亦冷冷瞥他:“多新鲜,这机会在你面前放了整整十二年,它要是个人,这会儿都该上初中了。”
“……当时那种情形,你应该知道,我无法给出任何回应……”
“那也不用那么绝情。”
“我以为,绝情一点,会让她更好处理……”
“她处理得很好,已经好些日子没念叨你了,人的忘性很大,再过几年,你就彻底变成一个路人甲,请问为什么又要冒出来作妖?还有,你那门当户对的未婚妻呢?”
“什么?未婚妻?我从来没有过什么未……”
肖湛有些呆滞,仿佛第一次听到未婚妻这个说法,以至于无法找出合适的言辞来应对。而赵亦这厢,难得榨出来的一点耐心已经耗尽,这委实不是她擅长处理的场景。
人类的情感、暧昧的边界、吞吐的心事……一切都与她严密的左脑思维相违背。她现在满心矛盾,既想直截了当告诉肖湛他没戏了,哪儿凉快上哪儿吹风去,又担心一把推开此人,程小雅博士就真的要把人生彻底奉献给科研和教学事业。
想了半天,她决定简单粗暴地解决这个问题。
“肖湛,说来说去,你就是想泡我们家小雅呗?”
“……呃,对,也可以表述为,我想以结婚为前提和他交往……”
“别酸了。你得先交往得上才行。”
“抱歉……”
“我刚才不是在开玩笑。这么多年,你一次次将她拒绝,就算是颗金刚石做的心,也已经被碾得稀碎。过去一年她快刀斩乱麻,将你从她的生活剥离,其实已经整理得差不多了。”
“是……我感觉得到……”
“所以,要是想泡她……”赵亦笑笑,“你和别人没什么不同,我只能说,加油吧,肖教授。”
……
程小雅下课回家,发现自己的衣柜重新恢复了原样,赵亦那几件格格不入的衣服不见了,整整齐齐叠进了一旁的行李箱,她一阵着慌:“赵小毛,你要干嘛?离家出走?”
“外出务工。”
“务哪门子工,又去干你那万恶的投资事业吗?我跟你说,别干那一行了,你知道为啥现在经济不好吗?就是因为在村里种地的人太少了,到处都是你这种在村口赌博的!”
“放心,这次不赌了。”
“我不信,你个杀千刀的,又要抛下我和苦命的小乔……”
“它都快得高血压了,少给它吃点罐头。你一个人在家注意安全,东西要是坏了,等我回来修,别随便让居心叵测的男人进屋。这次真的不赌了,喏,”赵亦一指五斗橱,“所有证书都锁在那里,我向你保证,绝不再踏足金融圈一步。”
第5章 竖街
赵亦抵达竖街镇时已经入夜。转了三趟车,颠簸六小时,路过一段可以拍摄《荒村老尸》之类恐怖片的郊野,当她终于落脚在这座举国闻名的影视城,已经被耗光了全部的体力。
越发显得同行的妹子精力旺盛。
妹子年纪小,名叫陈苹苹,长了一张红扑扑的苹果脸,多漂亮倒也谈不上,但有青春加持,怎么看都赏心悦目。她和赵亦在转车时遇到,以为赵亦比自己年纪更小,一路照顾帮衬,连行李箱都要帮忙扛,倒让赵大鳄那一贯八风不动的心,生出了一丝过意不去的涟漪。
所以,当陈苹苹红着脸提出自己财力有限,想找一个人分摊房租,赵亦居然一时心软,点头答应了。
一进屋子她就开始后悔。
廉租屋,合用卫生间,卫生条件令人发指。赵亦出身好,父亲是南京军区高官,毕业后又进了华尔街,金融危机之后最艰难的几年,她从大宗商品转做固定收益,赶上了固收部门的黄金时代,二十出头就赚到人生第一桶金——这样一个人,虽然因为性格关系,为人并不十分挑剔,但其实对生活品质还是有所要求,也确实没吃过什么苦。
这种接近社会底层的生活,完全超出了赵亦的想象。
苹苹姑娘倒是兴致不减,东看西看,还冲进卫生间赞叹:“哇!抽水马桶!”赵亦看了一眼黑黄的马桶垫圈,默默从包里翻出一次性手套和消毒液,开始进行系统性的清洁。
这是一个月租金300元的房间。
在竖街镇这弹丸之地,到处都是这种廉价而不实惠的月租房,墙皮剥落,电线老化,有些甚至没有上下水,却仍然住得满满登登。这里是传说中的东方好莱坞,数不清的年轻人从四面八方赶来,像候鸟般来来去去,哪怕年复一年只能当一个普通的群众演员。
毕竟这是梦开始的地方。
陈苹苹显然也有一个朴实的明星梦,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说个不停。
说她小时候跟人学过几天戏曲,镇上人人夸她歌喉好,叫她小百灵。说她看过两本讲表演的书,知道世界上有三大表演体系。又说她最崇拜的明星是柏哥哥,长得怎么帅,拍戏怎么不用替身,怎么勤奋敬业。
说到兴起,还从床上跳下来,到行李箱翻了半天,翻出一张有些年头的大幅海报,用手仔细抻平,小心翼翼贴到墙上。
于是当赵亦举着两只戴一次性手套的手,带着一身84消毒液味儿,像个手术医生般从卫生间走出来,便正好和墙上那个冷峻的美少年迎面撞了个正着。
其实气质是迥异的。
少年人身上某种凌厉的东西,使他整个人英俊得令人难以逼视,这种东西似乎已经被岁月雕琢成了温润圆融,赵亦有些惊叹地想,居然他曾经是这样一个刀锋般的少年。
但她还是一眼认出他来,因为眉目没有发生太大变化。算起来这已经是他们第三次“见面”,莫名其妙的一种缘分。
或者只是因为他实在太红,而她实在太两耳不闻窗外事。她从小不追星,后来做了影视圈资方,更没有理由再去追星。对于她来说,那些光鲜亮丽的男女,不过是计算投资收益的参数而已。
可她到底错在了哪里?大ip,热门题材,流量小生……按说都是爆红因素,为什么却一败涂地?
换个本子行吗?换个导演?还是换个更加英俊的小生?换成墙上这个男人?赵亦仰面躺在床上,尽量忽略被褥散发的淡淡霉味,脑中的方程式一遍遍自动演算,结果却越来越模糊,直到被睡眠吞没——不管身处哪个时区,每天晚上十一点必然睡着,赵亦的生物钟比自动校准的石英钟还精准。
赵亦醒来是在凌晨四点,并非生物钟失灵,而是被门外走廊上的大呼小叫唤醒。
感觉是要去抢春运前的最后一张火车票。
“怎么?怎么!有小偷吗?”苹苹从梦中惊起,摸出枕头底下的剪刀,睡前她一直在科普赵亦竖街镇的治安问题,据说这里好多武行都混黑社会。
“没有。好像到了上工时间。”
既然醒了,干脆一道起床,早饭胡乱对付两口,裹上外套便出了门。来之前赵亦特意买了件冲锋衣,她的max mara只能过有空调和司机的人生,相较而言,她没有她的大衣娇气。然而二月的竖街镇并不友好,天空飘着绵密的雨丝,因为空气湿度大,越发显得寒意沁人,就算冲锋衣也挡不住空气里的冷。
演员公会的人却一点也不见少。
上面黑鸦鸦的天,下面黑鸦鸦的人,人头攒动,在大厅等待被群头挑中的体会。群众演员是竖街镇最不值钱的东西。在很多导演和大牌眼里,群演不是人,只是东西,一个会呼吸的道具,不需要任何尊重。赵亦一路被人推搡,甚至有人趁乱摸了一把她屁股,简直觉得自己是乘坐跨海邮轮被贩卖到美洲的黑人奴隶。
女生毕竟还是少,她和陈苹苹站了一小会儿,已经得到好几拨人的问询,还有一个自称演员副导演,拉着陈苹苹就要走,被赵亦劈手夺下——她虽然没看过猪跑,但吃过很多猪肉,知道不会有副导演来群演大厅挑人,此人必然没安什么好心。
最后遇到一个还算好心的群头,给她们逐一说明,当群演要先去办暂住证和演员证,女生一般都是群特,一天至少能拿80块钱。80块钱……赵亦想起她曾经每分钟价值80美元的职业生涯,突然有了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怎么可能她坐在a级写字楼里吹着空调就能做出正确的判断。
这分明是她丝毫也不了解的世界。
那个人称“虎哥”的群头费了半天口舌,自然不是为了日行一善,还是想抓走这两个稀缺资源。身材虽然都不够高挑,脸模子倒是不错的,尤其白皮肤那个,纤弱精致,正是适合上镜的心形小脸,要是有台词功夫,拿去当特约演员,演个冷若冰霜的小公主也是行得通的。但他又担心对方未成年,身份证特意拿出来比对,看得满心诧异,居然都26了,那确实没什么前途,戏路太窄,年龄也太大,难怪只能来混一个群演。
赵亦对群演这个身份倒是满意。活道具,剧组一呆呆一天,真正工作的时间不过几小时。唯独就是她俩第一次上戏,完全没有经验,别人都知道带个马扎,她们连个靠的地方都没有——天上依旧下着细雨,到处都湿滑泥泞,倒是很符合戏里的气氛。
是个大ip穿越片的开篇。
女主穿越到古代,在出行途中与家人走散,流落到一个村庄,结果又遭遇匈奴屠村,成为唯一余下的活口。男主是才华横溢但被兄长忌惮的小皇子,正领兵追击进犯的蛮夷,就在他搜寻被血洗的村庄时,女主悠然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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