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嵘美滋滋地收着钱,对那位纪夫人欲言又止的脸色视而不见。
两天之后,余杭城中传出消息,说明州首富纪夫人,给余杭城里的几位官绅夫人送了价值千两的礼物,终于说动那几位官绅夫人放弃做荨麻布衣衫,又以千两的价格将剩下的荨麻布全都包揽了下来,用以制作裙衫。百姓们在感叹纪夫人出身巨贾之家,随随便便就能一掷千金之外,又不禁好奇:那荨麻布果真如此难得?
又过了五日有余,再传出消息,说是纪夫人在江南道的群商聚会中一身裙衫如笼罩云雾,压艳群芳,以寡妇之身份成功俘获王世子的青睐。虽不能娶为正室,但商人之女且为寡妇,以万贯家财为靠山入了汝南侯府,从古至今都是头一个。因为这一缘故,更多人探听荨麻布的来由,荨麻布一词不仅蜚声江南,连京城权贵都有所耳闻,意欲打听购买。
“小姐你看。”周义指着地上的描金大樟木箱子道,“这是报名竞标荨麻布生意的。”
又指着两个小小的木托盘道:“这是要做耕牛与米粮生意的。”
相差何止百倍。
☆、第55章
周聘婷对那些相差甚巨的竞标折件未做评论,只问道:“钱庄的管事们怎么说?”
周义眼中不禁露出一丝笑,这位小姐,果然看问题的角度与一般人不一样。他答道:“管事们商议之后认为,三者选取的角度应当各不相同。”
“哦?”周娉婷问道,“怎么不相同?”
周义道:“管事们认为,耕牛一事关系江南农户生存,但这项生意甚少有人做,所以只求妥当便可,若是竞选之人中有兽医之流,则更好。而米粮生意,既然冷谦已经出言竞选,没有异议的话,应当给冷谦。只有荨麻布这一项,需要深思。”
“丝绸生意,以吴家为尊。”周聘婷也想到了这点。
“是。”周义道,“江南为丝绸之地,江南道的丝绸生意一向能左右整个中原的价格。如今丝绸生意被苏州吴家一手操控,吴家未必会为富不仁,欺压一方,但若是有人强生意,必定不会善罢甘休。何况,咱们为了开辟南疆商路,把荨麻布夸到了天上,吴家势必会留意。”
天下便有这么巧的事,正在此时,雪月走进来报道:“小姐,有人拿着苏州吴家的名帖登门拜访。”
苏州吴家?周聘婷与周义交换了个眼神,周聘婷站起道:“请客人花厅奉茶。”
“是,已经请了。”雪月答道,跟着周聘婷匆匆去了花厅。
入了花厅,只见里边坐着个中年男子,做文士打扮,身上却带着一股精明之气。周聘婷上前道:“不知贵客驾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那中年男子转头,便看到一个素白裙衫的清丽女子走来,女子用麻挽着发髻,做服丧之意,便知这是周家现在的家主周聘婷了。他站起回礼道:“不敢当,在下吴光吉。”
周聘婷心中倒吸了一口凉气,吴家如今的当家便是光字辈的,排行以“大吉大利”为序,这位名光吉,应当是周家二老爷。若是没记错的话,这位周家二老爷便是管蚕丝生意的。
“原来是吴二老爷。”周聘婷脸上端出一个客套的笑。“吴二爷请坐。”
因对方是长辈,周聘婷不敢坐在上首,便在东边第一把椅子上坐了,请吴光吉坐西边。一时分宾主坐下,奉上香茶,周聘婷还未开口,吴光吉便叫道:“贤侄女啊……”
周聘婷听着不禁暗自皱眉,都是生意场上的好手,那句话怎么说来的?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但碍着吴家的面子,周聘婷也不得不应一声:“吴世叔,不知您忽然光临,所为何事?”
“哎,怎么能说是忽然光临呢?我们吴家与你们周家乃是世交,往年你父亲酿了桂花酒,我还尝过呢。”吴光吉将旧情牵出一堆,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周聘婷在旁边听着,端着茶细细地品尝,心中冷笑着。
呵,交情?若是江南四大巨贾真的有交情这东西,他们周家出事时,为何吴郑王三家毫无动静,只装作不知?当初周家族人试图将她撵出周府,争夺周家家主之位时,这交情深厚的三家又去哪里了??
周聘婷涵养再好,也不愿在这等人身上浪费时间,她不轻不重地将茶盏放下,声音冷清。“吴世叔,叙旧之事不急,将来有的是时间将过去的事细细道来,只是今日不巧,我府中事务繁忙,世叔若是想叙旧,十六娘便不奉陪了。”
语罢扬声叫道:“雪月!”
“小姐,您有何吩咐?”雪月款步而出。
“这位吴二爷想同人叙旧,你去请楼公子来。”周聘婷说完又朝对面笑了笑,道:“吴世叔见谅,十六娘失陪了。”
吴光吉不想这女子竟如此不留情面,试想她一个才过二八年华的闺阁女子,要执掌周家上下,果然是要有些非常手段的。他心中几分欣赏,几分试探,问道:“贤侄女这样匆忙,连坐下喝茶的功夫都不得,难道还是为了南疆之事?”
果然,现在才说出用意么?周聘婷神色并不意外,反问道:“吴世叔也果然为了南疆之事来的么?”
“哈哈!”吴光吉捻着胡子笑了,意有所指道:“贤侄女好大的手段,原本籍籍无名的荨麻布,不过一个月的功夫,便在江南千金难求。”
周聘婷不受恭维:“世叔急匆匆登门,想来不是为了夸十六娘来的。”
“是,我是有事前来相商。”吴光吉笑道,“贤侄女,听说你们周氏钱庄在弄什么竞标会,要寻人去南疆做布料生意。依我看,也不必找什么善于经商之人,要说到丝绸生意,整个江南谁比得上吴家子弟?贤侄女若需善于经商之人,只管找吴家要就是了。吴家十七郎与你年纪相仿,前两日刚及冠,与你乃是最相匹配的。”
相匹配?周聘婷心中没由来地一阵愤怒,猛地站了起来,便在此时,一个声音含笑问道:“是谁比我还匹配十六娘啊?”
吴光吉转头望去,只见一个白衣男子大步走进来,手上拿着一把不合时节的扇子,衣袂飞扬,说不出的潇洒。他暗自皱眉,转头问道:“贤侄女,这位是……”
“原来是世叔哇。”楼如逸握着扇子潇洒一抱拳,“在下楼如逸,出自东海璇玑岛楼家,乃是十六娘的未婚夫,世叔若是不嫌弃,就叫我一声如逸吧。”
吴光吉对他早有耳闻,此时相见,不禁上下打量一眼,冷冷地哼了一句。
周聘婷的脸霎时间便沉了下来,便要发作,楼如逸便一手按着她的肩膀,要她稍安勿躁,一边转头对吴光吉笑了。“看来吴二爷是挺嫌弃我的?那便叫我一声楼公子吧。吴家是富豪之家,总不至于家族的二把手是个不懂礼数之人吧?”
“不懂礼数?”吴光吉拍了一下椅子的扶手,“我看不懂礼数的是你!你与十六娘尚未成亲,怎能住在周府之中,管理周氏钱庄事宜?我看啊,你不仅不懂礼数,更是居心叵测!”
“放心放心。”楼如逸安抚道,“我住的那个院子,是给周家家主的姨娘住的,还不能入正房呢,算起来确实是顶着半个名分的内外人。不过,我倒是想问一句十分懂礼数的吴二爷。”楼如逸挑了挑眉道,“若是你们吴家那位十七郎来了,他打算住哪里呢?”
雪月在旁接口道:“既然是这么懂规矩的吴家公子,当然是住在外边的别院里,每日辰时过了再来府中,下午黄昏离开周府,免得遭人闲话。与咱们小姐见面了,先离个三丈远。像楼公子你这样随随便便就搭着咱们小姐的肩,是万万不行的。”
“那可就太好了!”楼如逸笑嘻嘻地说,“我就只这般不要脸、不遵守礼数之人,自然是会住在府中的,每日里只恨不能黏在十六娘身边呢。见了那竞争之人,第一个先将他打跑了!”
“噗……”雪月听着不禁掩着嘴笑了,偷偷看一眼吴光吉,他脸都气红了!
“周小姐。”吴光吉气得脸色铁青,连称呼都变了,“你便是这般管教下人的?由着他们对客人无礼?”
“下人?”周聘婷问道:“吴二爷说的是楼公子吗?”
不等吴光吉回答,她便沉着声音道:“楼公子是我周十六娘的未婚夫,当日家父葬礼上,多少人想着夺走我周十六娘的家产,是楼公子出现,替我挡下种种纷争。这些日子以来,楼公子为周氏钱庄做了多少事,如今周氏钱庄再现起色了,从前的腐肉变成现在的香肉,便要来啃一口了?”
她扬起下巴,“我奉劝诸位一句,周家即便只剩下我这么个孤女,依旧是江南首富!从前,轮不到外人嫌弃是个没用的架子,如今,也轮不到各家打主意瓜分。想吃下周家的产业,便在我周十六娘手下见个真章,否则的话,没在我爹灵前点过香的,就别在我面前自称什么世叔了。吴二爷,请回吧!”
“顺带一句,那什么十七郎就算了,还想取我家十六娘,打得过我再说吧。”楼如逸冷哼一声,问道:“吴二爷,你是自己走呢,还是我亲自送你出去呢?”
“你们……岂有此理!”吴光吉站起来,连连点头道:“这便是周家的待客之道?我当真是领教了!吴家本着世交之谊,见周家为募才之事为难,不过想出手相助,不想竟遭此侮辱!”
“还要多嘴?还不走?”楼如逸威胁道,“是不是要我亲自‘请’吴二爷出去?”
他当日在余杭商督院门前一柄折扇差点要了蔬果行会会长的脑袋,身手之高,令人胆寒。吴光吉再也不敢逗留,拂袖而去。
“什么四大巨贾之一,脸皮简直比城墙还厚!”雪月唾弃道,“当日老爷没了,吴郑王三家号称世代交好,却连个正经族人都不肯派来奔丧,只让个小厮出现,恶心谁呢?还不是觉得老爷没了,小姐又被外边说成那样,周家要败了。现在好了,小姐本事大,撑住了,他们便以为小姐是那些等着嫁人好欺负的傻姑娘,说一句来帮忙,连我这个丫头都骗不了,还想骗我们小姐?”
“他们依旧看不起我,不过想借着南疆布料生意的机会侵吞周家的家产,甚至骗我成亲罢了。”周聘婷咬牙道,“可恨他们竟敢看不起你!”
她虽在与雪月说话,但这个“你”字,断断指的不是雪月。
“我?”楼如逸闻言便是一愣,他是察觉这回周聘婷的愤怒非常,与平时的样子大相庭径,没想到,这愤怒竟是因为吴光吉对他的轻蔑无礼。
“自然是公子您呀!”雪月替她家小姐说了出来,“楼公子,当日你出现我们是十分不高兴的,以为你跟那些想娶了小姐霸占周家的坏男人一样。但是后来嘛,你本事大,点子多,做什么都能做好,最重要的是,你对小姐好呀!这才是咱们要的姑爷,那些个想咱们小姐回到后宅每天做针线活的,可死了心去吧,小姐不会要的,咱们也不会认的!”
“嗯。”周聘婷也点头道,“你是咱们周家上下认可的,便安心吧。”
这个周家上下,自然也包括了她。
楼如逸若是能撒野,这会儿已经能蹦到天上去了,不过是担心周聘婷脸皮太薄才忍住,勉强地转了话题问道:“那个……你……十六娘,你要想个对策,吴家既然想分南疆布料生意这块肥肉,就不会让其他人参与,那一大箱子的竞标书,或许明天就有一大半来敲门,说不竞选了。”
“公子说得对。”雪月也道,“吴家竟然能想出让他家的什么十七公子娶小姐的主意,说不定还会用小姐与楼公子的关系说事,外边的百姓,还不知道风言风语穿成什么样呢。”
风言风语周聘婷不在意,但若是吴家执意认定这是周家在跟他们作对,那南疆的布料生意确实就难办了,真的有人愿意为了做生意而得罪吴家么?又有谁能有手段,撼动吴家在丝绸生意上的地位呢?
“无论如何,周家尊重所有人的决定,若因为这些事便退却,说明参选之人一开始便不曾考虑吴家在江南甚至整个中原的布料市场上有多大的影响,说明他们报名也是一时兴起,未曾经过深思熟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吴家的对手?”周娉婷吩咐道,“去通知钱庄的掌柜们,凡是有人要求撤回竞标折件的,统统答应,但全部记载在案,不得有误。”
“是。”
周娉婷与楼如逸的担心很快就应验了,当日天还没黑,周氏钱庄便陆续来了人,要将竞标书收回去。掌柜们遵照周娉婷的意思,并不加以阻拦,但他们心中,着实不服气得很。
自从前任周家家主周游出事以来,周氏钱庄在江南商界的地位便一天不如一天,经常受到冷言冷语,说周家不行了。许多商贾之家趁火打劫,劝走了好些个钱庄的管事。如今周家换了小姐做主,生意才有了起色,在百姓中间的名声也起来了,本该是扬眉吐气之时,不想吴家竟然来这么一出。
“实在可恨!”一管事咬牙道,“他们分明是想分南疆商界的一杯羹,却要巧立名目,说什么为了帮周家,分明想侵占周家的家业,却要说看咱们小姐孤苦无依,吴家十七郎愿不顾风言,娶咱们小姐!”
“呵,吴家那群儿子,哪个不是镇日花天酒地,出入青楼的??便是老老实实跟着家里经商的,哪个赚了银子?别说比咱们小姐了,便是楼公子,能比得上楼公子么?这会儿竟然在外边传说,咱们小姐为楼公子迷惑,拒绝吴家好意,所以要与周家为敌?”
“依我看,吴家这般手段下作,咱们也不必讲究什么光明正大了,吴光吉跟小姐说了什么,咱们便派人在外边说什么,看吴家有什么脸面!”
“但传言一出,咱们必定与吴家撕破脸皮,届时若是更没人来做生意,那可怎么好?”
“没人敢做便搁置着,先做别的。”周娉婷的声音响起。
围着喝茶的管事们忙站起叫道:“见过小姐。”
“不必多礼,大伙儿请坐。”周聘婷抬手道,“事情只管传出去,吴家便是担心咱们顾及什么姑娘家的颜面,不敢多说。此事虽看着棘手,但若有人敢在这时候站出来,那便是对付吴家的上上之材。”
“小姐说的在理。”众管事点头,立刻派人着手此事了。
两天之后,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来了周府。
☆、第56章
周娉婷看着眼前的女子,即便是冷淡如她,也不得不承认女子是极美的。
女子的美并非清水出芙蓉,也非国色天香,更不是妩媚入骨令人想入非非,她一人坐在花厅中饮茶时,身上的韵味是倦倦的,好像她已经累得不行了。这累也不是身上的累,而是在红尘中摸爬滚打了数十年的人才有的倦意,但看她的模样,也不过二十出头。等周娉婷一走进花厅,女子听到了动静,她周身的气息便为止一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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