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
庄嬴觉得陌生,她有好几个弟弟,包括庶母所生的,但唯独没有妹妹,一个都没有,从耳边渐远的,那是在喊谁。
“小庄?小庄!”
有人扶起了她,因扯动了腹部的伤处,连心的痛让庄嬴清醒了很多。
她抬眼,看见田澄焦急的一张脸。
田澄扶她靠好,给她盖被子时触到她冰凉的手,很自然而然地捂在自己温热的手里:“你是不是冷啊?没事的,没事的,汤在炉上热着,小鱼去端了,你喝了热汤,很快就会暖和了。”
慈眉善目的老村长跟着进了屋来,对庄嬴说道:“姑娘,你安心养伤,我们乌岭村虽然荒僻,但好药材和山珍还有得一些,绝不能薄待了你,你千万养好伤再言其他。”
庄嬴牵起泛白的唇角,微微颔首,接着,目光就落到了咫尺之人的身上。
田澄低头呵着热气,轻搓她的手,努力想让她的手变得更暖和。
庄嬴的手指动了动,抽出手,再推开了他:“没事,我不冷。”
村长身边的中年人眼明,转头瞧一瞧,连忙吩咐旁人:“姑娘体虚,受不得寒,去挑些好炭,烧了端到姑娘身边去。”
才要说一声“不用”,小鱼已将热汤端来。
“给我。”田澄说。
田澄没有要把汤碗端给她的意思,庄嬴愣愣看着他搅着热汤,舀了一勺在吹凉,倏忽懂了他的意图,她急忙抬起双手:“我自己来。”
她的请求被无视了。
田澄一勺温热的汤送到她唇边:“你的手冷僵了,恐怕端不住这碗。以往都是你照顾我,如今你受伤了,换我照顾你一回。”
看他们关系亲密,村中尊长眼慧明事,禁不住在旁边笑,也不好多待,叮嘱了小鱼好生看顾,就都出去了。
小鱼青涩懵懂,能体会一二分儿女情长了,她不大好意思,可村长让她在这里待着,她不能避到别处去,于是只好侧过身去不再看他们二人。
庄嬴脸上泛起的蔷薇色,久久未淡,但她没有喝他递过去的汤。
“再不喝冷了。”田澄说,他眼睛转一转,挑眉道,“不喝呢,伤就好不了了,拖拖拉拉到了开春,我们就不去昆仑,原路返回好了。”
“不行!”
果不其然,昆仑有庄嬴在意的东西,他这样一说,她就妥协了。
窗外有狗吠。
那狗叫了许久,庄嬴没有在意,她喝了第一口汤。
过了好一阵,喝到剩小半碗汤的时候,屋外狗吠依旧,只是声音变低了,像带着哭腔在叫唤。
庄嬴转头向外面,疑惑问道:“外面怎么了,为何这狗会叫个不停?”
小鱼回答说:“是村里的一条老黄狗,不知道怎么,这两天总叫个不停。”
庄嬴听那狗叫声,心里隐约不安生,她怕会有什么事情会发生,不觉就蹙了眉。
小鱼以为她不高兴,连忙站起来:“姐姐嫌它吵,我撵它去别处。”
说着就快步走出去。
“哎,小鱼。”田澄张口叫住她,对她道,“一会儿不用再进来了,去看看你阿爹。”
总归是父女连心,小鱼因愧疚守着庄嬴,其实心里记挂着她的疯爹,只是不敢说更想去她阿爹身边,田澄这样说,她像得了天大的恩赐,欢欣答应着就跑出去了。
肋下的伤口很深,即便不动,不过是想深深吸口气,亦牵痛了那伤处,庄嬴咬牙忍着,虚声地问:“她爹怎样了?”
田澄笑笑:“我下手重了,现下还昏迷不醒。”
庄嬴斜目望她:“小鱼一定很恨你。”
“那么大的姑娘了,不会不知事理。”田澄再低头舀了一勺热汤,“她疯爹差点要了你的命,我只不过是打晕了他,到底人是还活着的,睡多久就说不准了,村里的巫医能证明我说的是真的。”
小鱼将屋外乱叫的狗赶跑了,周遭里终于安静下来。
剩的汤不多了,一勺一勺喝着既累且费事,庄嬴让田澄把碗递给她,她将汤一气喝尽了。
田澄自她手中接过空碗去,含笑看她道:“这汤里加了几味很好的药材,怎么样,好喝吧?”
庄嬴说:“我没见过有人夸药汤好喝的。”
“哎。”
他放了碗,忽然凑近几分来。
“做、做什么?”
“当时孙六抢了悬翦,好像是红了眼要杀我,你跑过来拼命护住我,为什么?”
那双透亮的桃花眼,让她恍惚了一下。
“因为……”她讷讷,很快就回过神来了,她摇头,“没有为什么,不过救人心切罢了。”
“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
有人端着炭炉进来,掀开帘子,在门口先招呼了一声“姑娘”。
他离远了一些,嘴角挂着隐秘莫测的笑意。
来人安置好了炭炉,嘱咐了“炭没了觉冷就喊人”,然后出去各自忙自己的了。
“我不信。”屋里又剩了他们两个,他笑着,突兀地说了这样一句话,旋即也转身往外走,“你歇着,晚些我再来看你。”
——不信?不信什么?
……
“不过救人心切罢了。”
“只是这样?我不信。”
……
管你呢。庄嬴心有不甘地默默回击着,她按着肋下敷了药的伤口,小心翼翼地躺下。昆仑山就在不远了,就算徒步前行,一日余可至山下。她在担忧,进山以后会遇到的事情。
庄嬴安心养伤,村中众人也照顾得当,三日后,她能下地走动了。
小鱼来给她送药的时候,开心地告诉她说:“我阿爹也醒了,还吃了几口饭,真好。”
田澄扶了庄嬴,道:“出去走走吧,有晚霞可看。”
这乌岭村,小小村落,毫不起眼,却可能是昆仑山脉附近人气最旺的村子了,往西眺望,远远可以看见天际一线雪白,杳如幻梦。
“我听说,太阳下山的时候,这里能看见最好看的景致。”他扶她坐的地方,是村口井边的一座小草亭。
他指的方向,红彤彤一轮,即将落下。
晚寒有风。
他闭上眼睛,轻道:“总觉得暮时的风,凉凉的。”
远处如火的云彩落进了她的双瞳中,果真是有晚霞,霞彩的样子很美:“一天就快要过去,像万事万物的结局,没有结局不苍凉。”
“你的意思是,”他睁开了眼,转头来看她,“晚风寻常,不过是人心多思多想?”
庄嬴没有回答他,只是专注看着天边的落日,以及越来越鲜艳的晚霞。
石井边的大黄狗,焦躁地转着圈,冲他们这边叫个不休。
田澄被狗吠吸引了注意力,他回过头,嫌恶道:“没完没了地乱叫,真烦人,我应该让村长炖了这条老狗。”
庄嬴也回头看着那只大黄狗。
田澄耐不住气性,弯腰捡了脚下的石子,扬手朝大黄狗抛去:“滚开!听见没有,滚远些,不然炖了你!”
看上去,大黄狗有几分怕,夹着尾巴耷拉着脑袋,却不肯离了井边,徘徊着还是不停地吠叫。
庄嬴看着那老黄狗,像是想起了什么,她慢慢弯起了嘴角。
田澄注意到了她的笑容,他问:“你笑什么?”
太阳就快彻底沉下去了。
晚风的确很凉,或许是因为,风是从雪山上吹下来的。
她在笑,笑容就在嘴角,眼中却渐渐归于一派沉静:“我笑,黄犬吠狐。”
☆、第二十七章 无忧草
她说,她笑的是“黄犬吠狐”。
他自觉伪装得很好,从外貌到声音,无一丝破绽——他就是田澄,齐国公子田澄——所以,在她骤然提到那个字的时候,他有那么一个短暂的瞬间,没能反应过来。
黄犬吠狐……吠狐?!
“田澄”忽地一愣,蓦地睁大了眼,难以置信地盯着她:“你知道?!”
“我从未写信给田澄。”
这是一句多简单浅白的话啊,可他偏是反复理解了好几遍:“所以说……他,他根本不可能来见你?”
“没错。”
……
第一次,他觉得自己很愚蠢很好骗,甚至是,还有点儿可笑:“你说的一句谎话,我竟当了真。为了不让那不存在的信传到田澄手上,我烧了从邯郸快马送到临淄的所有机要文书。”
太阳沉下山去了,一丝光亮都不剩,惟有天际的层云,仿佛镶了沉缓的金红边,一半暗淡一半辉煌,是说不出的奇怪感觉。
井边的大黄狗徘徊不肯离去,吠叫声不止。
“田澄”恼了,他眼神凶戾地看了那狗一眼,那狗像被踩了尾巴似的尖嚎一声,紧接着转头落荒奔逃进村中去了。
“哼,区区人间犬兽,也配冲我吠叫!”
庄嬴说:“它是发现你了。”
他冷笑道:“那又怎样,不过是凡人豢养的一条老狗罢了。”
庄嬴听说过,有灵性的猫狗能看见凡人看不见的东西。村中有好几条看家护院的狗,唯独那大黄狗,看出了“田澄”身上的异样,一边害怕着,一边还是要对着他叫唤,向村民传达警示的讯息,可惜,没人知道它想说什么。
大黄狗逃入村中,它再也不叫了。
他问庄嬴:“如果你写了那封信,你还会不会怀疑我?”
“会。”
“为什么?”
“除了样貌和声音,你哪里都像你自己。”
他用质疑的目光审视她:“我在齐宫待了整整五天,寸步不离田澄左右,他的神态动作,我自认为学得丝毫不差。”
“你只是在学他,一个人的气韵神态,是在微乎之间流露出来的,你学得再像,也总有地方不像。还有,”庄嬴低头,从袖中取出一截红纱,“你很不小心,就算我粗心一点,你早晚也会自己忍不住暴露原形。”
他低头察看自己的衣角,不知什么时候残缺了一块,而他,一直没有注意到。
——好了,既然发现了,就没有必要再隐瞒了。
他的变化,是首先从衣角开始的。
一见到衣角渐渐变红,庄嬴惊诧,陡然抓住了他:“别变回去!”
他眼神疑惑。
“田澄变成了涂山显,你想吓死这满村的人吗?”她说。
这……略想一想,甚是有道理,那便,暂时还做齐国公子罢。
田澄,不,现在该叫他涂山显了,幻化成“田澄”模样的涂山显低头,掸掸袖上沾染的一点碎草屑,微喟道:“小庄,不瞒你说,假扮田澄,处处都要刻意端着,我亦实在辛苦。”
庄嬴抬眼:“他那不是端着,是自小养成的君子仪态。”
“我没说是他端着,而是我现在是他,不得不有样学样时刻……”
“我已经知道是你了,这里也没有相识的人,你大可不必再端着。”
涂山显张了张嘴,没来得及说话。
庄嬴站起身,昏暗的暮色映上她憔悴的脸庞,愈加显出她脸色的苍白:“好了,太阳落下去了,最好的景致看过了,回去吧。”
说完,她也未等涂山显,独自走出草亭子去了。
涂山显看那瘦削的身影慢慢走过石井,走入古朴村中去,不由得心间浮起一丝酸:“呵,半句说不得,你可真喜欢齐国那小子。”
再在乌岭村中耽搁了两日,庄嬴执意要走。
村中众人苦劝不住,老村长说:“姑娘,你就算不顾念村中老小的挽留情义,也当为自己多思虑,你身上受的伤不轻啊,俗语言‘伤筋动骨一百日’,你这才歇了五六日,怎好跋涉远行?”
庄嬴固执道:“这伤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年迈的村长急了:“这千万不能胡闹!”
“田澄”见状,急忙上前,揽住庄嬴的肩,对村长说道:“我能照顾她!村长,有我在,她没事的。她这个人啊,特别奇怪,体质异于常人,大伤小伤都一样,只要没死,很快都能好。”
村长犹自不信。
旁侧另一年长叔伯打量庄嬴一遭,附耳对村长道:“村长,这姑娘恢复得是快,前几日脸上白无人色,今日气色倒还好。姑娘和这小伙子急着要走,恐怕是有什么要事,就随他们去吧?”
村长在这番劝导下,慢慢舒开了胸怀,不再阻拦他们,只是差几个手脚麻利的妇人快去准备干粮和水。
离开村子的时候,路过孙六家,里面传出阵阵怒骂声。孙六还是那个老样子,痴傻便罢了,偏偏戾气还重,容易暴起伤人。听说,村长怕又惹祸事,让人用扎实的油绳绑住了他。
庄嬴望着那门,停驻了一瞬,似有担忧。
“田澄”回头看给他们送行的人,不见小鱼,于是问:“小鱼是在家照看她爹?”
他二人与小鱼父女渊源颇深,如今要离开乌岭村了,小鱼怎么说也该来送一送,有人就去孙六家门前喊了小鱼出来,向她说明了原委。
小鱼出来的时候抹了抹脸,眼下红红的,是哭过,她跑来“田澄”身边,扬起脸问:“姐姐和大哥哥是要走了吗?”
“田澄”笑一笑,从袖中取出一束枯草,弯腰递给小鱼。
小鱼惊讶接过,不知道这是何意:“这是什么?”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位白胡子很长很长的老神仙,他给我一束草,说可以治人的疯病,醒来我就看见枕畔有这个。”
“是神仙给的?”
“田澄”点头:“嗯,老神仙说,这是忘忧草,三大碗水熬煮成一小碗,服之使人忘忧。你爹是执念成疯,忘了过去不好的事,疯病就会好了。”
在这个朝代,尤其是离神山昆仑这样近的小村,人们非常敬畏天地,他们信奉一切神灵。
听了田澄的话,不只是小鱼,满村人都为之欢腾和鼓舞:“孙六有救了!孙六有救了!”
小鱼眼里包起两汪泪,连忙跪下给田澄和庄嬴磕头:“谢谢哥哥,谢谢姐姐,要不是你们,我爹……来生小鱼做牛做马,一定报答你们的大恩!”
“好好照顾你爹就行。”
田澄扶起小鱼,温语说完这句话,就转身与庄嬴离开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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