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复又沾水写字:六皇子。
元赐娴将关键讯息一一说明,再向元钰解释了梦境始末,与她此番来到长安的缘由。
接二连三的噩耗叫元钰惊得半晌说不上话。良久,他摸了摸她的脑门:“赐娴,你没烧着吧?你……你莫不是在陆子澍那里受了刺激?要,要不阿兄替那小子掳来,送去姚州入赘咱家?”
元赐娴头疼扶额。她这阿兄,回回遭受打击,就嬉皮笑脸作掩饰,好像如此便可自欺欺人了。
她道:“咱们元家这些年是什么处境,阿兄比谁都清楚,否则你这最是乐得无事一身轻的人,哪会去掺和那些事?我方才说的,来日究竟是否可能发生,你心里有数。”
元钰微微一滞,冷静了下,到底正经了些:“……可这太邪门了,没道理啊!就算是真的,老天凭什么给你梦见这些个事?”
这个元赐娴也不知道。她歪着脑袋想了想:“指不定上辈子谁给我烧香拜佛了呢?”
元钰皱皱眉:“总之,我觉得未必可信。”
“我起始也是将信将疑,才没盲目与你和阿爹讲。可这些日子以来,我接连跟徽宁帝、六皇子、陆侍郎相处了一番,却愈发觉得梦境种种有迹可循。”她叹口气,“阿兄,我知你一时难以接受,也不逼迫你,告诉你这些,是想你有个警醒。我这一走,至快也得岁末才能与你再见,你万事皆要当心。”
元钰的眼光柔和下来,拿粗糙的指腹蹭蹭她脸蛋:“阿兄知道。”
“以咱们家目前与六皇子生出的牵扯看,不可能说脱身便脱身,在我与阿爹商议出对策前,你得先稳住他和那位徐先生,却切记留足退路,莫替人做抛头颅洒热血的事。至于陆侍郎与十三皇子……我不在长安,就得靠你拉下脸讨好他们了。”
元钰“啧”了一声,心有不爽,到底想她走得安心些,勉强应下了。
元赐娴见状笑一声:“好了,真要死也得两年后呢,阿兄就送到这里,回去吧。”
“呸,说什么不吉利的!”元钰掀帘下去,回头嘱咐,“记得每到一个驿站就传封信报平安!”
元赐娴点点头目送他上马,放下了帘子。
……
元钰回府后就闷去书房思考人生了,过不久,听说徐善来访。
他心里奇怪,将人迎入,请座后问:“徐先生行色匆匆的,可是有急事?”
陆时卿略一点头,如前几回一样伪了声道:“徐某冒昧请问将军,县主是否离了京?”
元钰尽可能表现得平静自然,但元赐娴的话到底在他心里投了波澜,叫他无法全心信任眼前的幕僚。他因此略几分狐疑,问:“先生如何知晓?”
“是六殿下的耳目从宫中得来的消息。徐某今日登门,是想告诉将军,县主恐怕暂时走不成了。”
他一愣,脸色大变:“此话何意?”
陆时卿假借郑濯的名义,称是奉他之命前来,将徽宁帝的打算大致说了一遍,还没来得及往下讲,就见元钰蓦然撑案站起:“简直荒唐!”说完便是一副欲往外走的架势。
陆时卿猜到他去向,起身阻止:“县主聪慧,想来应付得来,何况圣人并无伤害县主之意,您去了不免冒险,不如在此静候。”
元钰回过头来:“应付得来也不成!我这做兄长的,还能眼睁睁瞧着妹妹被人戏弄吓唬不成?刀剑无眼,倘使有个万一呢?先生舍得,我不舍得!”
陆时卿一噎,僵在原地,素来能言的嘴竟说不上话来。
元钰移开门,脚步一顿,语气和缓了些:“多谢先生特来相告,元某有分寸,不会大张旗鼓,连累六殿下布置在宫中的耳目。我请人送您回。”
他说完便走,不料还未踏出院子,便见一名仆役急急奔来,道:“郎君,小娘子回了!”
仆役话音刚落,元赐娴就灰头土脸地出现了。她身上裙裾破了好几处,袖口还沾了几根杂草,走路一瘸一拐的。拾翠和拣枝一左一右搀着她。
元钰吓了一跳,慌忙上前扶住她:“这是伤着哪了?圣人果真派人堵了你?”
元赐娴抹了把脸蛋上的灰泥,笑道:“连阿兄的眼也瞒过了,看来我这戏做得不错。我没伤着,只是恐怕暂时走不了了。”她说罢掸掸衣襟,奇怪问,“阿兄如何晓得,是圣人堵的我?”
元钰没答,一个劲捏她肩背检查:“真没伤着?”
她抬抬胳膊,踢踢腿:“我好得很,就是演给那几个毛贼看的罢了!”
元赐娴说完,一抬眼瞧见远处廊下站了个人,宽袍大袖的一身黑衣,银色面具覆脸。她登时一愣,压低了声道:“阿兄怎么不早说,徐先生在府上?”
元钰回头一看,摸摸鼻子答:“我给你吓得不轻,忘了……”说完不好意思地咳了一声,“圣人派人堵你的消息,是他替六殿下送来的。但阿兄方才一激动,口不择言,好像有点得罪他了……”
元赐娴无奈。叫他稳住稳住,怎么竟一转头就将人惹了!
兄妹俩窸窸窣窣低语,陆时卿等他俩说完,才上前说:“既然县主无碍,徐某便告辞了。”
元钰这会儿冷静了点,赔笑道:“先生来去匆忙,不如用些茶点再走。”
“多谢将军美意,徐某还是不叨扰了。殿下命我前来,一则确认县主是否平安,二则提醒将军此事该如何善后。如今看来,县主无恙,且已有应对之法,就不必徐某多言了。”
元赐娴一身狼狈,怪不好意思跟陌生男子说话的,但到底心中有疑,便也不拘泥了,问:“先生所言应对之法为何?”
陆时卿颔首道:“抓捕歹人,捅破真相,闹到圣人跟前对峙——此为下策。饶过歹人,装聋作哑,咽下这口气——此为上策。上策之上,佯装受伤,令圣人心生愧意,便是上上之策。县主已做了最好的选择。”
元赐娴朝他一笑:“先生知我。我送先生。”
陆时卿依旧垂着头:“不必劳烦,县主且安心歇养。”
“先生替我元家筹谋奔波,我送您是该的。何况我又没真伤着。”
她坚持要送,陆时卿也不好推拒,免得话多露了破绽,一路沉默着与她到了后院偏门。临走前听她道:“还请先生替我谢过殿下关切。”
他点了下头。
元赐娴又问:“不知先生平日忙吗?”
陆时卿扮演徐善时便似彻头彻尾换了个人,举止神态,甚至是眼神,皆丝毫不露锋芒,闻言有礼道:“徐某一介布衣,岂会忙碌。”
“如此便好!”元赐娴笑了一声,“我有个不情之请。”
陆时卿直觉不是好事,面上则谦恭道:“您但说无妨。”
“我仰慕先生棋艺已久,如先生哪日得闲,我想请您赐盘棋,叫我饱饱眼福。”
陆时卿一默,稍稍垂眼。
元赐娴便十分善解人意地笑道:“先生可以拒绝的。”
他摇摇头,示意并非不愿:“县主哪日想观棋了,差人与徐某通个消息便是。”
她狡黠一笑:“那就一言为定了。”
陆时卿颔首退出,上到马车后,突然没来由地心浮气躁。
这个元赐娴又想整哪出?她对他一个示好不够,如今还要与徐善黏糊?
第19章 送早食
陆时卿回府后,命曹暗给郑濯传了个信,讲明今日之事,以免他借了他的名头,改天却在元家面前穿帮。
曹暗比赵述稳重许多。陆时卿私下的门路多是由他在疏通。
他办完了事,回报道:“郎君,六殿下差人带了个话,说韶和公主近来小动作频繁,请您留意。”
“我知道。”陆时卿淡淡道,“今日的两名探子就是她安的。”
“莫非她晓得了您与殿下的私交?”
陆时卿摇头:“此女政治嗅觉不算敏锐,派来探子不过为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必多作计较。倒是她在皇后跟前说得上话,皇后又惯会与圣人吹枕边风,这点该提防提防。”
曹暗想,所谓鸡毛蒜皮,便是指男女情爱之事,恐怕韶和公主是从哪处得知了澜沧县主离京的消息,因此来探郎君反应。不过郎君送汤一举已叫这位贵主十分下不来台,想来短时间内,她必不敢再自作聪明。
“郎君如何看待澜沧县主的政治嗅觉?小人以为,她接近您,当是另有所图,并非贪您的……”他咳了一声,“倒像出于什么目的,故意讨好您似的。”
陆时卿知道他漏掉的词是“美色”。他点点头,示意他所言不错。
越是相处,他便越无法小觑元赐娴,尤其今日在元府,听过她与他不谋而合的策略,便更下意识对她的举动翻来覆去琢磨猜测。
他很难相信,她的接近是单纯的,却偏又捉摸不透,她究竟图什么。
毕竟她也不像清楚他与郑濯的暗中谋划。
曹暗又问:“如今圣人也发话了,郎君预备如何处置这桩很可能落您头上的婚事?”
陆时卿眉心一蹙:“我已将此事拖延到了岁末。既然眼下无法送她回姚州,且走一步瞧一步,看看她究竟意在何处。”
“小人倒觉得,其实郎君未必要躲着县主,您既是瞧不透她,何不多瞧瞧?”
他不置可否,低下头研究棋谱了。
……
元赐娴歇了一天,翌日请厨房做了些早食,准备了几瓶伤药,生龙活虎跨出了院子。
她是注定回不得姚州了。圣人连如此不上道的路数都使了出来,便是打定了主意留她。她若想方设法南下,一来可能再次受阻,二来,说不定将惹他疑心。
对此,她倒也没什么怨的,毕竟走有走的好,留有留的妙。只是早知如此,就不将梦境吐露给元钰了。瞧瞧兄长对徐善不甚客气的态度,就知他沉不住气,恐怕从今往后,六皇子那处的交道,还得多由她出面才行。
她走到半道,恰好碰上晨起射弋的元钰,被他拦了下来:“你这一大清早的去哪?”
“我替阿兄赎罪去。”
“你该不是要上陆府,瞧陆子澍的伤势吧?”见她点头,元钰皱皱眉,“你过来,阿兄给你说几句。”
他如今已然知晓妹妹接近陆时卿的真实目的,起始大不赞同,嚎得哭天抢地,说元家有难,却要靠她出卖色相周旋,都是他这做阿兄的无用,愧对阿爹阿娘,愧对列祖列宗……
结果他嚎了半天,被元赐娴一句“陆侍郎长这么好看,我又不吃亏”给堵了回去。
等元赐娴凑过来,元钰交代道:“听阿兄跟你分析分析眼下情势。都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照我看,上回险些叫你挡下的那一鞭子,必然给陆子澍不小的震撼。他跟着圣人做事,最了解圣人心思,讲了个豺狼虎豹的故事,劝阿兄送你回姚州,虽说是摆明了不愿娶你,但其实也有不希望你身陷囹圄的意思。所以你别灰心。”
元赐娴昨日已听他讲过那个故事,提起鞭子,她仍心有余悸,想了想道:“阿兄说的有理。”
“但你也切莫高兴太早。这男人嘛,‘动容’和‘动心’不一样,‘为你好’和‘对你好’,也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元钰清清嗓子,自觉有了用武之地,道:“说简单点,劝你回姚州,这是一时动容,想为你好。但肯留你在京,护你无虞,才是真的动心了,想对你好。”
元赐娴恍然大悟,长长“哦”出一声。
“阿兄敢保证,陆子澍已不像起始那样讨厌你了,或者对你初具好感,但要说愿意庇佑你,甚至庇佑咱们元家,恐怕还差不少火候,你得继续往里添柴。”
元赐娴一指身后婢女手里的药箱和食盒:“我这正要去添呢。”
元钰敛了色道:“但也别添过了!像上回那样孤男寡女深夜独处的事,再有第二次……元赐娴,我打断你的腿!”
她心道也不是孤男寡女,还有小黑呢,却到底没狡辩:“我知道,阿兄放心吧,我肯定不叫自己吃亏的!”
元钰就不再婆妈了,挥手示意她去。
……
元赐娴到永兴坊陆府时,递了个名帖以表正式。仆役一见,忙迎她入里。
陆府与元府占地差不多大,但要说瞧上去,倒是前者更显宽绰一些。大抵是因此处布置简单,少添繁饰,多不过几株花树盆栽。
元赐娴觉得这是有道理的。毕竟陆时卿怎可能接受假山那种怪石嶙峋的玩意儿呢。就连府里的花树都被剪裁成了圆润齐整、左右对称的模样,一板一眼毫无意趣。
初次登门总得含蓄些,她碍着礼数没多瞧,听闻陆时卿人在书房,也没非要闯了去,老老实实等在了正堂。
陆时卿听下人说澜沧县主拜访,当即便想退避,却不料宣氏一早就去了晋昌坊的大慈恩寺,只得硬着头皮到正堂,尚不及进门,就听见个俏嗓道:“这是我一早请萧记的师傅包的馄饨,你们拿下去,等老夫人回了再下锅……”
她倒是将他家的下人使得很顺手啊。陆时卿阴沉了脸,等跨进门,却是脚步一滞。
上首女子穿的是藕荷色襦衫,下边配了鹅黄色长裙,这看似不大谐和的两色撞在一起,到了她身上竟意外合眼。她身上那件襦衫是时兴的半臂款式,袖口宽松,露一截玉臂,白瓷一样的肌肤晃得整个屋子一片雪亮。
元赐娴吩咐完下人,一眼瞧见他站在门口,笑着与他挥手招呼:“陆侍郎早啊。”
这手一挥,素色的屋子更亮堂了。
他上前道:“陆某见过县主,不知县主光临寒舍,有失远迎。”
元赐娴认真接了他的套话:“陆侍郎真该来迎我的。您这府太大了,我昨日伤了腿脚,一瘸一拐走了半天。”
陆时卿一默。她倒很懂做戏做全套的道理,想骗徽宁帝,便连他也骗上了。
恰是这无话片刻,被唤来见客的陆霜妤到了。小丫头穿了丁香色的宽摆襦裙,过来给元赐娴行礼,完了就退到兄长身后去。
十四岁的小娘子藏不住心事,元赐娴瞧得出,她神色恹恹,很是勉强,兴许还在为当初漉桥一事耿耿于怀。
但她没大在意,继续与陆时卿道:“陆侍郎,咱们也是同生共死过的交情了,您怎么都不问一句,我是怎么伤的腿脚?”
谁跟她同生共死过了?陆时卿忍耐问:“请问县主是怎么伤的腿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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