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后,南诏必然得寸进尺,四面诸族亦可能纷纷效仿,届时,国将不国,君将不君。若大周已到了需要一个女子牺牲自我,委曲求全才得以立国的地步,何不将疆土拱手让人,给黎民苍生谋求一个更好的统治?”
这最后一句听得元赐娴胆战却又沸腾。
陆时卿继续道:“何况南诏的心思很明显,便是离间滇南王与圣人。一旦你嫁了,圣人必将愈发对你阿爹心生芥蒂,唯恐他投靠南诏,甚至有朝一日,可能将刀子动在他头上。”
“滇南根基不稳,朝廷虽有善战者,却无人比你阿爹更熟悉南诏,更能胜任镇守西南的要职。一旦圣人自斩臂膀,南诏铁骑越过关门,便将如入无人之境,到时才是大周将士百姓灾难的开始。你元家以战止战,何过之有?我又为何支持你和亲?”
如果说,修缮河堤的事叫元赐娴头一回感受到了陆时卿对大周百姓的善意,这些话,便令她对于求得他的庇佑,第一次真正有了信心。
她没多说什么,攥着被角小声道:“陆侍郎,谢谢您当初替我说话。”虽然不是为了她。
她的语气难得的诚挚,不同于往日的虚与委蛇,陆时卿笑了一下,没出声,心里却叹口气。
方才的话是他心中所想不错,可那是对明君讲的,与徽宁帝如此言说便是徒劳无功。彼时他为了叫他放弃这场即将板上钉钉的和亲,是以权术利弊假意劝说。
那些不大磊落的说辞若叫元赐娴听见,恐怕她就谢不出来了。
但于他这尴尬的身份而言,比手段更要紧的,永远是目的。
良久后,他听见元赐娴一声声浅而匀称的呼吸,想是她终于肯睡了,便也跟着阖上了眼。
翌日清早,元赐娴却是在床铺上醒来的,醒来就见陆时卿坐在辘辘行进的马车里拟写公文,她乍一眼没觉得不对,待反应过来却是一愣。
她怎么从脚榻到了床铺的,陆时卿的双手又是如何解放的?
她瞠目问:“您叫拾翠来过了吗?”
陆时卿头也没抬,淡淡道:“没有。”
“那您这是?”
他搁下笔,从袖中抽出一片薄刃来给她看。大概意思是,他自己割断了布条。
“……”
哇,他好不要脸!
元赐娴气得拍被而起,昨夜对他积累的好感霎时一扫为空,质问道:“你给我弄床上来的?”
“不是弄。”陆时卿看她一眼,皱皱眉,“你一个女孩家,稍微注意一下用词,说得文雅一点,以免惹人误会。”
弄字怎么了?舞文弄墨也是弄,吟风弄月也是弄,不文雅吗?他自己满脑子稀奇古怪的东西,怪她。
陆时卿可能也觉一不小心暴露了什么,咳了一声,解释道:“脚榻凉,你半夜冻得发抖,抖得我睡不着。”
所以他竟是半夜便摆脱了束缚,且与她换了被褥。他没惊动她,肯定是悄悄抱她上榻的了。
可他不是有洁癖吗?怎么肯睡她钻过的被褥了。
他南下这一路可真越来越随便了啊。说好的洁癖呢,啊?
元赐娴心里凄苦,偏偏如上回在驿站一般,听完他非常正义的解释,她的指责便少占了几分理。
如此情状,实则她俨然已可义正辞严地叫他对她担责,但她想叫他心甘情愿庇佑元家,一味强扭必然行不通,现在急着较真,她就输了。她得沉住气,将这几笔账记好了,待时机成熟再拿来说事。
于是她收敛了一下波动的心绪,平静道:“那就多谢您照顾我了。”
陆时卿执笔的手一顿,笔头摁在纸上,晕出一团难看的墨迹。
怎么回事,这与他想象中的情境不太一样。她为何不趁机逼他娶她?他都暗暗盘算好,打完腹稿了,她竟如此轻描淡写放过了他?
那他费尽心机设计这一场同宿做什么。
元赐娴见他神色滞涩,仿佛受了什么挫折打击,瞅着他笔下墨迹问:“陆侍郎,您这是怎么了呀?”
陆时卿回神提笔,将废了的公文揉成一团,重新铺纸,微笑道:“没事,想到民生疾苦,一时惆怅罢了。”
元赐娴也不知信是没信,笑眯眯地道:“哦,大周有您,真是大周之幸。”
过了蕲州,便是陆时卿此行的目的地舒州了。
其实昨日那点雨水本不至爆发山洪,坏就坏在前些日子持续不断的大雨令这一带山体十分松垮,如此一遭便等于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叫舒州原已被控制的灾情再度蔓延,城中又添一拨流离失所的百姓。
陆时卿和元赐娴是黄昏时分到的舒州城,刚巧碰上附近一批灾民涌入,将城门堵了个死。这些人大多是来讨粥喝的,也有部分为了寻医问药,总归都是要命的事,故而哪怕门吏不断高声呐喊,多数人也是置若罔闻。
一个年轻的门吏见状,将一名老人一把推搡在地,拿手中长刀指着他喝道:“一个个的,都是没长耳朵?咱们陆钦差的车驾到了,你等还不速速避让!”
这一句高喝终于叫吵嚷的众人安静了。有人怒目圆睁,回头看了眼后边的钦差队伍,扶起摔折了手腕,疼得嗷嗷直叫的老人,破口骂道:“这他娘的钦差是怎么个玩意儿,能这样欺负人?”
他说完,啐出一口唾沫。几个壮汉附和他骂起来,妇孺孩童则哆嗦着不敢吱声。
那门吏长刀一横就要砍他脑袋,忽听一声轻斥:“住手。”
这声不高,却听来脆亮明晰,他手下动作一顿,偏头就见钦差的马车里下来个人,一身天青色圆领棉袍,肤白唇朱,眸光艳丽,落在他身上的眼色却是深浓的嫌恶。
元赐娴朝这向快走几步,到了老人跟前,一手抬着他胳膊,一手摸向他的腕骨。
她干净白皙的手搭在老人沾满污泥的腕间,拇指轻轻摩挲了几下,似在察看他的伤势,突然抬眼笑问:“老丈,您家住哪里?”
老人疼得头冒冷汗,见她穿着富贵,不敢得罪,勉强答:“李……李家村。”
“您的家人呢?”
“儿子儿媳今早已经进城了,我脚程慢……”
元赐娴露出些宽慰的笑意:“我一会儿就差人送您找他们去。”
“谢……”
老人正要道谢,话没说完,忽听手腕处传来“咔嗒”一下骨头碰撞声。他一惊,张着嘴瞧着元赐娴,连疼也没反应过来。
元赐娴笑:“您脱臼了,我就是跟您说说话,叫您少疼些。但您放心,儿子儿媳还是会给您找的。”
四面众人都被她这手法惊呆了,一愣过后一涌而上。
“钦差,钦差!我这手也给山石砸着了,疼得厉害,您给我瞧瞧!”
“钦差菩萨,我家小儿跌了一跤,一直呕着……”
他们是错认她了。
元赐娴被众人围得喘不过气,混乱中,一只手忽被什么人给牵了过去。她一骇,心里第一个念头竟是:谁胆敢非礼本钦差!
她慌忙就要使力挣脱,却先一步被这人掩到了身后,抬眼一瞧才发现,原是真钦差来了。
陆时卿面向众人淡淡道:“我的小厮医术不精,方才只是侥幸治了这位老丈的伤。再有一刻钟,数十石口粮及一众医士就会到舒州城了,还请诸位在城中沿道临时搭建的避雨棚耐心等候。”
谁是他小厮啊。元赐娴暗暗腹诽一句,却见他转而将目光投向了起先动手打人的那名门吏,认真思索了下,问道:“我不认得你,你是平王手底下做事的吗?”
这话一出,原本一听粮食来了,欣喜低语的流民们齐刷刷扭过头来。
元赐娴心里暗叫一个爽字。
眼下这场闹剧看起来小,实则事关重大。她人在车里,听见门吏的话就觉不对劲了。陆时卿并未着急进城,本就是安排百姓先入的,此人显然受了谁的指使,欲意挑唆朝廷与百姓的关系。
在场的虽只是一小批灾民,但所谓坏事传千里,谁知往后情形将如何演变。天灾临头,本就是人心惶惶,再被有心人一搅和,民众揭竿而起,就成了大乱子。所以她当即下了马车,阻止门吏杀人,不想叫陆时卿与朝廷吃哑巴亏。
徽宁帝的确不是个明君,但有人趁世道正乱,使出如此下作法子,不得不说用心更加险恶。
只是这事解释起来并不简单,一百句也未必摘得干净,元赐娴未料陆时卿只用一问,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心里头突然对他生出几分崇拜来,一时也忘了,她的手还躺在他掌心。
门吏显然被问倒了,慌忙颔首道:“小人一介门吏,不曾见过平王。”
“那你见过我?”陆时卿看似很好脾气地笑问。
他摇摇头:“小人也未曾见过陆钦差。”
“既是如此,你何来胆子以我名义滥用私刑?”
这罪名扣得大了。门吏“噗通”一声跪了下来,两条腿抖个不停。
原本骂陆时卿的壮汉“呸”了一口,朝他歉意道:“陆钦差,对不住啊,老子骂错人了!”
陆时卿竟然非常友善地对他一笑,指着就差尿裤裆的门吏道:“但他有一点说对了,朝廷不少你们口粮,你们推来挤去,是徒增乱子。”他说完,看向方才朝元赐娴求医的一名妇人,“您家小儿就是这样跌跤的吧。”
妇人捣蒜般点头。
陆时卿又看了眼地上的门吏:“你起吧,下不为例,好好安排他们进城去。”说完便不再停留,牵着元赐娴往回走。
身后一众百姓的眼光在两人身上滴溜溜地转。
他们村是不是太落后了,现在外边钦差和小厮的关系,已经是这样的了?
小剧场:
心机怂(咆哮):她为什么不逼我娶她,为什么?
顾导(拍肩):扎心了老陆!
补充说明:本文出现的诸如南诏、吐蕃、回鹘、突厥等异族都是架空,跟历史无关。
第41章 041
元赐娴走了两步,被后头灼灼的目光一提醒,低头一瞧,方才意识到陆时卿还牵着自己,不由心肝一颤。
了不得,她被未来帝师牵手了,这是走在一条通往人生巅峰的路啊。
元赐娴激动得心跳有点快,斜目瞅陆时卿侧脸,却见他一本正经得仿佛只是顺手牵了只羊,忍不住想叫他也波动波动,感受了一下他略微有些粘腻潮湿的掌心,小声道:“陆侍郎好像很紧张啊?”
陆时卿心中的白浪已经掀起千丈高了,面上则目不斜视淡淡答:“嗯,第一次瞧见这么多百姓,是有点紧张。”
他就唬人吧。
元赐娴模棱两可地道:“我也是第一次,心里还有点小小的羞涩呢。”
她语气暧昧,他当然听懂了,却仍旧不动声色作沉着状:“哦,以后多见见就行了。”
元赐娴心道他想得美,继续拿暗语撩拨他:“百姓这么可爱,您心里是个滋味,甜吗?”
她越说越过头,陆时卿一噎,掌心溢出更多汗来,避重就轻答:“没觉得可爱。”
“可是我瞧着……”元赐娴凑到他耳边,眼波流转,吐气如兰,“很可爱啊。”
陆时卿浑身都是酥的,真不知自己是如何才回到马车,只是一心想着松手他就输了,便是任她东西南北风,他自岿然不动。
实则他的表面功夫不差,就说先前在百姓跟前吧,平素十分淡漠的人,眨个眼就能演出相当亲民的模样,奈何碰上了元赐娴这个攻城锤,一路猛攻强打,硬是捶得他耳膜鼓动,心胆俱颤。
故而等流民散尽,马车驶入舒州刺史安排的一处宅邸,他就一言不发回房冷静去了。
元赐娴也心满意足跑去沐浴,一面思考方才城门前的闹剧。
陆时卿饶恕门吏一举可说做得漂亮。一则是在这人人自危的时刻,彰显朝廷仁德,安抚民心。二则也是放长线钓大鱼,借此顺藤摸瓜揪出指使者。
当然,由他当时质问门吏的那句话,元赐娴推断,这事恐怕跟淮南的地头蛇平王脱不离干系,其实也不必大费周章地查了。
兴许是有了如此先入为主的想法,待几日后,平王从东边扬州赶来与陆时卿商议赈灾后续事宜,她下意识就对此人有了几分防备。
尤其翌日,陆时卿出外视察水情晚归,平王单独找她弈棋,她便更是心生警惕。
她记得徐善说过,他曾在入京替郑濯效力的途中遭人暗杀,险些性命不保。彼时她出于礼貌未曾多问,后来不止一次思考过这桩事,一度以为,所谓刺客恐怕与朝中二皇子或三皇子,也就是平王有干系。
眼下平王突然与她对弈,是否别有用心,欲意试探什么?
她拿不准主意,却也无法直言拒绝,便与他下了盘毫无水准的棋以作敷衍,然后借口困倦,打了几个哈欠,回房去了。
幸而这瞧上去颇是危险的人物并未久留,过了些天,待舒州灾情稳定,平王也就回了扬州。
陆时卿大半月来皆是早出晚归,元赐娴不好扰他公务,便争取每日与他问个早晚好。
闲暇在府时,她偶然听说,原来他当初在商州附近不曾惊动当地官吏,是打算隐匿行踪揪几个贪官的,结果因她遇刺,不得不一路大张旗鼓,自然也就打草惊蛇了。故而后来,他才在山南东道与淮南道的交界处唐州逗留了三日,目的便是确保赈灾物资的顺利运送。
元赐娴觉得她给朝廷添了麻烦,心里颇是过意不去,再见陆时卿日日忙得脚不沾地,俨然到了献殷勤的好时机,接下来几日就苦练起了厨艺。
在剁裂第十块砧板,叫曹暗、赵述、拾翠,乃至小黑都叫苦不迭,瞅见端着碗的她就扭头逃奔以后,终于有了飞跃与突破,成功煲出一碗色香味俱全的青菜豆腐汤来。
没错,为了与民同素,她选择了如此含蓄的食材。
然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陆时卿最终并未喝到这一碗经过群众肯定的汤,原因是,元赐娴在送汤路上截胡了一封信。
一封从长安寄来的信,一封写给陆时卿,落款“韶和”的信。
元赐娴半道折返,汤也不送了,倒给了小黑喝,然后偷揣了信回房。
听说夜宵喝青菜豆腐汤的陆侍郎在房里等了半晌,最终等到了两手空空的元赐娴。她十分优雅地闯进他的书房,十分优雅地从袖子里抽出一封信,丢在他的桌案上:“陆侍郎,有您的信。”
她思来想去,做不出偷拆的缺德事,还是把它拿来了。
陆时卿一瞥鲤鱼纹信函上的落款,略微一愣,道:“你借韶和公主的名头写信给我做什么?”
哇,这反应真是堪称完美,一句话就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否认了此前与郑筠一切可能的信件往来。
元赐娴差点就要动容了,可看了眼信函上“子澍亲启”四字,还是觉得不可轻信了陆时卿。若他们是头一次有这等往来,人家也喊得太亲密了吧。她这样没脸没皮,都没喊过他“子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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