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元赐娴当然是穿了男装出门的。
这下误会大了。
宣氏是被先前的动静吵醒,特意起夜察看的,见状险些一口气没缓上来,愣了半晌,疾步上前来。
元赐娴脸都热了,拼命把脑袋往陆时卿腰间埋,拒绝被未来婆婆看到。
宣氏到了俩人近前,气得话都讲不利索:“好呀你,你这是做得什么!阿娘这些年为了你的婚事可说是操碎了心,给你物色这家的小娘子,张罗那家的小娘子……你现在竟是告诉阿娘,你竟然……你……!陆家就你一个儿郎,你可对得起你死去的阿爹?”
她这是误会他有龙阳之癖了。
陆时卿有苦难言,只好一把抽了元赐娴的发髻,等她一头乌发披散下来,道:“不是,阿娘,你误会了。”
宣氏一愣。哦,瞧这黑瀑般的长发,好像是个小娘子。
她一口气终于缓了过来,但很快又觉得不对劲了:“好呀你,你这是做得什么!你与这不明不白的小娘子行那苟且之事,可对得起澜沧县主?”
陆时卿、元赐娴:“……”
宣氏气得胸脯一起一伏,凤眼一挑:“你回京以后是如何与阿娘保证的?你是不是答应阿娘说,等滇南王进京了就去元府提亲的?”
元赐娴猛一抬头看向陆时卿。
陆时卿低头看了她一眼,矢口否认:“阿娘,我没答应过您!”
“你竟还敢与阿娘出尔反尔了?”宣氏自顾自顺顺心口,“你现在就把这人给我扔出府去,今夜有她没我,你若执意留她,就是不认我这阿娘!你记住了,除了元小娘子,谁也别想进我陆府的门!”
陆时卿和元赐娴对望一眼,从彼此的眼底看见了妥协的味道。
元赐娴从他怀里跳了下来,理了理被他拨乱的头发,露出脸迟疑道:“陆老夫人……您这样说,我是很高兴没错……但是我被我阿兄赶出家门了,您今夜若不收留我,恐怕就再也瞧不见我进您陆府的门了……”说罢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宣氏一眼看清她容貌,大惊之下,看了眼正狼狈扣腰带的儿子,将她一把拉到身后护住,然后再次对着陆时卿骂了起来:“好呀你,你这是做得什么!人家元小娘子走投无路前来,你竟没规没矩,做出这样不堪的事情!”
陆时卿:“……”
元赐娴被宣氏挡住了大半个人,咬着唇瓣不好意思地瞧着他。
陆时卿也不想解释了,反正他估计是捡来的,干脆认罪道歉:“阿娘,千错万错都是儿的错,儿从明日起,给您抄三天的佛经,以正德行。”
宣氏这才低哼一声,勉强接受了,一面拍抚着元赐娴的手示意她别怕,然后问她:“他本来要带你去哪?”
元赐娴朝陆时卿宽慰似的笑了一下,答道:“东跨院。”
宣氏冷笑一声:“你不知道,东跨院跟他的正院就隔一道墙,他这是故意的!”
陆时卿:“……”
她继续道:“你别中了他的圈套,今夜住到我那儿去。”
元赐娴心里苦。她想中他的圈套,特别想中他的圈套啊。
却是面上必须作出感激的模样,握着宣氏的手道:“多谢陆老夫人收留。”
元赐娴就在宣氏隔壁屋住了一夜,到了鸡打鸣的时辰,悄悄溜了出去,凭借上回来陆府时的记忆,一路猫着腰东躲西藏,摸去了陆时卿的院子。
并非她不安分,实在是她今天得出门办趟事,须找他帮个忙。
她昨天将梦里的线索串连起来想了一遍,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郑濯注意姜家。
首先,姜家算计他,无疑是瞧上了他将来可能登顶帝位这一点,想攀龙附凤的。
其次,照推断,元家落败于两年后的冬天,而那时,姜璧灿尚未诞下子嗣。这就说明,姜家对郑濯的算计最早也得在后年年初。而现在,郑濯尚在走“暗路”,包括姜家在内的多数人,该都还未察觉他的野心。
照理说,她完全可以再观望一阵子,不必急着与他摊明此事。但关键是,她想起了一桩事——早在她初来长安时,姜璧柔一直在撮合她与郑濯。
彼时元赐娴也曾奇怪,她身为阿兄的枕边人,是否当真如此单纯,丝毫不知元家与郑濯的私下往来,眼下终于得到了答案。
姜璧柔不可能不知道。她拼命撮合俩人,实则为的并非结果,而是想通过这桩婚事,通过他们兄妹俩,试探郑濯的夺嫡之心。
就像当初元赐娴为了试探元钰,骗他说自己想嫁给郑濯,结果就套出了他的话,猜到了元家和郑濯的关系。
也就是说,姜璧柔早在数月前就知道了一切,且多半已将此事告诉了她的二叔,朝廷的大理寺卿。而这件事,是上辈子没有发生的。
这一世,元赐娴在十六岁的仲夏来了长安,很可能导致郑濯提前暴露在了姜家面前。
她为此没有了顾虑郑濯究竟可不可信的时辰。面对姜家时,他就是她的盟友。
郑濯因盂兰盆法会杀生之事,被罚每月初一和十五都得去往罔极寺诵经祈福,所以她选择今天去探望同样在那里清修的韶和公主,找机会跟他碰个头。
她进到陆时卿的院子,一眼就见他穿戴齐整,步履匆匆往外走,看来是准备去上朝的,赶紧拦了他,说明来意。
陆时卿听完一挑眉梢,不舒服道:“探望韶和公主,为何非得选十五?”
第49章 49
“因为十五……”元赐娴沉吟了下,指指天上将隐未隐的月亮,“的月亮比较圆。”
陆时卿心里嗤笑一声,嘴上道:“你去就是了,问我做什么。”
她笑眯眯地拽住他胳膊:“我这不是没车嘛。”
“……”
陆时卿的脸黑了一层。他还以为她是来征询他意见的。
他微笑着将胳膊从她手中抽出:“我陆府家徒四壁,就一辆马车,现在要拉我去上朝。”
被马车拉去上朝的陆时卿最后迟到了。等他到宣政殿的时候,徽宁帝已开始听朝臣们上奏。他便默默站去了队尾,恰好排在元钰后头一个。
不料圣人也是闲得慌,听奏报听到一半,瞥见他姗姗来迟,竟也不顾那仍在滔滔不绝的臣子,朝他的方向点了一下感慨道:“陆侍郎入仕七年,头一回上朝迟到啊。”
满朝文武闻言都回过头来看他。
陆时卿的心在滴血。刚才他本想拒绝元赐娴,却被她好一顿软磨硬泡,心道虽不全然顺路,送她一程就送她一程吧,反正时辰也还早。结果一等他答应,她就得寸进尺了,竟说她怎能空着一双手去探望韶和,便借他陆府下人做了些早食。
等点心出炉,再送她去罔极寺,他这马车折来折去的也就迟了。
他不在乎这些人的眼光,他在乎的是,七年风雨无阻,在大周宛如神话一般,日日都将上朝时辰恰得一分不差的他,人生路上从此有了一个污点。
迟到一次是难以容忍的,所以不如明天也迟到吧。
陆时卿心里这样想着,面上拱了手就要出列领罪,却见徽宁帝挥手示意不必。
方才被打断的官员继续上奏,前边元钰却站不住了,保持着面向圣人的姿势,抬起脚尖,后仰一些,悄声道:“你干什么去了!”
因知他不会轻易答应,元赐娴此番离家是先斩后奏的。留给他的字条也言简意赅,说她又做梦了,梦见这几天不去陆府住就会惹来杀身之祸。
元钰今早初初瞧见字条时火冒三丈,但他能怎么办,万一硬是把她接回来,害她丢了性命呢?
只是他到底也是男人,晓得妹妹的美貌对陆时卿而言是如何的致命,因此还是不放心他,尤其见他竟然破天荒地迟到,更是不知遐想去了何方。
陆时卿压低了声答:“问你的好妹妹去。”
“你把她怎么了你!”
他皱皱眉,刚想再说,忽听一旁一名须白眉长的官员咳了一声,继而向他投来鄙夷而不耻的眼光,与此同时,上首徽宁帝也发问了:“陆侍郎,依你看,此策行是不行?”
陆时卿不动声色出列,看了眼方才发言的官员,颔首道:“臣以为,郁司业此策虽好,却亦含偏颇之处,若想对症下药而规避其害,恐怕还须再商议斟酌。”
徽宁帝频频点头,然后道:“陆侍郎所言在理,郁司业此策暂且驳回。”
元钰见状,真觉陆时卿一心二用的本事神了,回过头小声问:“郁老头刚才在说什么?”
却见他一脸漠然地答:“鬼知道。”
元赐娴到了罔极寺后,询问了寺人韶和公主所在,听说她清修之地是一间单独辟出的庵堂,但每日清早都会在大雄宝殿诵经,便往那处去了。
早在回到长安的第二日,她就进宫面了趟圣,说明自己愿对郑筠既往不咎,希望圣人能够对她网开一面。
老皇帝本就对韶和心有愧疚,再被元赐娴一哄哄得心花怒放,便直夸她大度,答应了此事。只是圣意刚刚下达就收回也不是好看事,便说等到腊月冬至,大赦天下之时再免了韶和的罪。
郑筠应该还不知道这个消息,元赐娴见到她的时候,觉得她眼神都是黯的。她从蒲团上起身,朝她笑了一下:“县主怎么来了。”
一句问话,抑扬顿挫全无,丝毫没有烟火气。
元赐娴也不想跟她玩虚的,见四下无人,便直说道:“我知道不是你做的,圣人答应我了,冬至就将你接回去。”
郑筠面上无波无澜,未见意外之色,只说:“劳烦你,但这里挺好的。”
元赐娴总觉得每次跟郑筠说话都特别压抑,好像在跟个七老八十,看尽了世态炎凉的人打交道一般,闻言不自在地笑了下,转了话头,做了些客套的场面功夫,问了她些许近况。
俩人闲谈了一会儿,忽听殿外传来一阵稳健的脚步声。
元赐娴一回头,就见一身玄衣的郑濯跨进了大雄宝殿的殿门,见到她似乎略有一些意外,继而朝她和郑筠各一颔首,以示招呼。
她今日不过借了郑筠作幌子,实则就是来找郑濯的,方才正愁不知上哪找他,眼下倒是松了口气,面上则讶异道:“六殿下怎也得闲来了罔极寺?”
郑濯微微一笑:“不是得闲,是没办法才来的。”
元赐娴故作恍然大悟状:“瞧我这记性。”完了低头看了眼手里的食盒,“我给贵主带了些早食,既然殿下也在,就一起用吧。”
郑濯似乎与郑筠这个位份比他高的嫡出妹妹并不如何相熟,说话时还不如跟元赐娴单独相处时随便,拘谨道:“不了,你们吃就行。”
郑筠也没说什么客气话。
元赐娴却在吃食里做了手脚,故而不得不暗示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刚好我今日带的是殿下爱吃的山药糕,您就吃一块填填肚子吧。”
郑濯并不爱吃山药糕,就算爱吃什么,也不是元赐娴会知道的。他立刻便明白了究竟,面上却未有表露,笑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伸手来拿糕点,在她眼色暗示下,取走了一块底下粘了字条的,然后慢条斯理地将纸捻藏在了指缝。
与此同时,元赐娴也转头分散郑筠的注意力,与她道:“贵主也拿一块?”
郑筠却并未接过,抬头道:“县主随我去小室用早食吧。”
元赐娴看了郑濯一眼,确信他已得到消息,就跟郑筠去了后边庵堂的小室。
郑筠的步子难得显得有几分急躁,到了焚着沉檀的小室,转身却又恢复了平静,请元赐娴坐后,一言不发。
元赐娴便主动问:“贵主可是有私话要与我讲?”
郑筠笑了一下,问:“县主与我六哥相熟?”
“几面之缘罢了。”
“既然如此,又何必借了我的名头特意来见他?”
元赐娴早料到郑筠就算猜到了她此行的真正目的,也一定是往男女情爱那一面想,故而不会误了大事,闻言笑道:“贵主现在是在替陆侍郎打抱不平吗?”
郑筠没有说话。
元赐娴继续道:“不劳您替他思虑。”她说着指了下跟前的食盒,“这是陆府下人的手艺,您尝尝吧,我先走了,陆侍郎也快下朝来接我了。”
郑筠的眼底露出一抹异色,见她起身告退,很快回神叫住了她:“等等。”
元赐娴回头,眼色疑问,却见她面容惨淡,苦笑了一下,半晌都未出声,最终只是道:“天寒风大,县主慢走。”
她点点头转身走了。郑筠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庵堂门前的小径,叹了口气。她刚刚是想跟元赐娴说,这一次,她一定别再辜负陆时卿,辜负谁都别再辜负陆时卿了。
承蒙这一个“慢”字,元赐娴在前殿等了许久,才等到下朝回来的陆时卿。为免惹人眼,她没再去找郑濯,身边又一个丫鬟也无,当真风中萧瑟了好半天,一钻进陆时卿的马车就抱怨:“圣人拖朝了呀?你怎么这么慢。”
陆时卿想说他已经够快的了,原本下朝后,哪怕不必去紫宸殿随侍徽宁帝,也会被一群想套他近乎的官员围得水泄不通,要不就是碰上几个品阶在他之上的来找茬挑刺。
今天倒好,圣人一说散朝,前脚刚走,他一个转身,后脚就跟着跨出了宣政殿,任后边紫一串,绯一串,青一串的喊他,也当作没听见一般走了。也就是元钰追上来的时候,跟他多说了几句废话。
但他不想告诉她这些,免她得意忘形,便冷冷道:“你以为我很闲?”说罢敲敲跟前的小几,示意她自己看。
元赐娴顺他所指低头一看,发现他笔下密密麻麻都是她瞧不懂的梵文。
哦,这是在给宣氏抄佛经赔罪呢。
她下意识看了眼他的腰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帮你一起抄,反正都是鬼画符,看不出字迹的。”说着就自顾自翻他纸笔,然后照葫芦画瓢地描摹起来。
陆时卿想她闲着也是闲着,起先并未管她,等她画满了一张纸却是忍不住了,皱着眉头道:“你知道梵文也有对称之道吗?”
元赐娴当然不知道了。
陆时卿干脆抽回她手里的笔道:“别描了,我看着心烦。”
元赐娴撇撇嘴:“你也是读书人,怎能剥夺一个人的上进求学之志?我不会,你教我就是了啊!”说完,诱惑道,“手把手的那种教哟……”
第50章 050
这话说的,陆时卿脑袋里都有画面了。
但他今日已向她妥协数次,总想讨点什么回来,便准备吊她一会儿,拒绝道:“有这时辰教你,不如是我自己抄来得快。”说完便继续低头描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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