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他从前的确是寄情山水,热衷出游之人,如今在这波诡云谲的长安,为掩藏身份,想来极少有机会光明正大地出来,会希望有个人一道走走看看也实属正常。而他今天又刚好帮了她一个大忙,她若连问都不问一句,显然说不过去。
只是她原本也就客气客气,心道徐善多半识相,不会跟已有未婚夫的女子单独出游,怎料他竟然应了好。这下,哪怕知道不合适,她也没法拒绝了。
陆时卿之所以应下这个“好”,当然也是有原因的。元赐娴跟郑濯会面是为政事,她肯定不会觉得这样算对不起他,但跟“徐善”出游就不一样了。毕竟今时不同往日。
他相信她还是有点良心的,刚才被她气得不轻又没处宣泄,现在叫她内疚内疚,过后可能会得到些惊喜对待。
就算他给自己挣点补偿吧。
早春二月,草色尚浅,山中桃花也未全然开盛,多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反倒路边说不上名的野花团簇而生,将草野衬得一片鲜亮。
元赐娴边走边瞧,出于一丝莫名的不自在,也没好意思蹲下来细看。
陆时卿见她眼中几分艳羡之意,却竟生出给她摘花的冲动,等他记起自己现在是徐善,一簇花都已到了手中。
他总不好将这种行为解释成是自己爱花,然后将这一簇红艳艳的玩意儿一路拿在手中把玩吧,只好咬咬牙,硬着头皮递给了她。
元赐娴见状一愣,忙道:“多谢先生。”然后大约是觉得这情状有点暧昧过头,便飞快接过了花,继而加紧脚步,走快了点,跟他隔开了些微距离。
亏得是如此,她才没注意那只熟悉的手。
陆时卿见她与自己保持距离,略有几分欣慰,却又不免想到,倘使元赐娴不是心中有鬼,为何如此?
等他慢慢跟上来,元赐娴没话找话似的试探道:“冒昧请问先生,去年漉水一行过后,许三娘去了哪里?今日本该是她与您一道出游才对……”
当时由于许三娘的出现,元赐娴打定了主意要跟徐善保持距离,可过后却又未见她留在长安。她一直很奇怪,许三娘好不容易找到了昔日故人,怎么说走就走了,难不成是俩人闹掰了?
陆时卿只好找了个说得通的借口,扯谎道:“长安朝局不稳,她留在这里是徒增危险。”
言下之意,就是他为了她的安危着想,遣她离开了。
元赐娴“哦”了一声,想想也对,一面不免感慨俩人情谊深厚,心中正思忖该如何早点结束这趟不合适的出游,不料徐善也恰有此意,先一步道:“时候不早,县主该回府用午膳了。您的马车停在何处,徐某送您到那里。”
原本他当然最好像郑濯一样跟元赐娴分开走,但眼见她身边没有婢女,又不放心,便问了这一句。
元赐娴摆手道:“我的马车停得远,但婢女就在山下候着,不必先生来去费时。”
“如此,徐某送您到山口。”
她也就没再忸怩推辞,到了山口与拣枝回合,便和他远远别过了。陆时卿为免惹人眼,并未立即跟着出山,在附近逗留了好半晌方才离去。
他今天为尽早赶来骑了马,出山后上了马便朝长安城回,不料没走多久却远远瞧见一辆马车朝这向驶来。
马车没什么特别的,特别的是,驾车之人他认得,正是元赐娴那名婢女,拾翠。
他奇怪她这个时候怎会出现在这里,飞快策马上前。
拾翠也注意到了他,驾车过来,问道:“徐先生,您这是?”
陆时卿见她一副显然尚未接到元赐娴的样子,皱了皱眉道:“我与县主刚别过不久。你不在原地等她,来这里做什么?”
拾翠一愣:“是县主托人报信给我,叫我来山口接她的。”
陆时卿回忆了下方才远远瞧见的,元赐娴和拣枝离去的方向,直觉不对,摇头肯定道:“没有这回事。”
拾翠也像明白了什么,神色顿时紧张起来,却是还不及开口再问,就见徐善抬手扬了一鞭,飞驰而出。
荒僻的山道,一刹草伏尘扬。
第68章 068
山口距离元家马车所在的树林大约是一炷香的脚程,而陆时卿起先就在这里徘徊了一晌,因此早在他遇见拾翠之前,元赐娴和拣枝就已回到了落脚地。
俩人看林中空空荡荡,不见马车,在确信会合地点无误,而拾翠也绝不可能无故擅离职守后,对了个眼色。
元赐娴无声看了眼林子口的方向,示意先撤。拣枝略一点头,将腰间的短柄障刀取下,握在手中,警惕护她出林。
俩人一路快步走出,到了林外车来车往的官道,元赐娴皱了皱眉头,停下来回望一眼密林的方向。
她的两名婢女行事素来靠谱,拾翠无故失踪,她下意识觉得有埋伏,所以慌忙从危险地带撤离,但现在看来,怎么好像是她想错了?
就像杀人得趁月黑风高,做坏事当然也该选择密林,总不能光天化日之下在官道上追追打打吧?何况今日是花朝节,来往于城外官道的车马络绎不绝,光是这片刻功夫,她就已瞧见两批人过去。这个地方,已经可以说非常安全。
拣枝也是如此想法,奇怪道:“小娘子,是不是咱们多虑了?若真有人想对您不利,方才在林中便可动手,眼下四面车马往来,再不远又有个驿站,哪还有机会?”
她眨了眨眼,也怕是自己杯弓蛇影了,吩咐道:“这样,我先去前头驿站落脚,你再回林子里看看,别是拾翠当真一时有事走开了。”
拣枝应声好,正要抬脚,却听一阵车轱辘声自林中由远及近。正是拾翠驾车过来了。
元赐娴松口气,待车驶到跟前,正要嗔她今日怎这般不牢靠,却见她神情紧张,面露焦色,似有不对,不由笑容一凝。
拾翠一扯缰绳下来,问道:“小娘子,您方才瞧见徐先生了吗?”
元赐娴皱皱眉:“我与他在山口别过就没再见,怎么了?你这是去了哪里?”
拾翠又确认道:“那您刚才可曾托人交给婢子一张字条?”
她更疑惑,一头雾水地摇摇头:“怎么回事?”
拾翠急声解释:“婢子等在林中时得了一张字条,看上边是您字迹不错,说您走累了,叫婢子前往山口接您。但婢子驾车去到那里却只看见徐先生,与他说明情况后,他道没有这回事,然后紧张地掉转了马头,看样子是来找您了。”
元赐娴脑海中一刹电光石火般闪过个念头,心砰砰砰地跳起来。拾翠驾的是车,自然追不上马,那么照徐善的速度,早该到了这附近,没道理与她失之交臂。
她道:“难道是有人声东击西,以我遇险的假象误导他,然后在前路给他设了圈套?”
她说完不及深想,便听官道上远远传来一阵格外突兀急躁的马蹄声。
主仆三人齐齐扭头,见郑濯策马飞驰而来,像是进城途中复又回返的。看元赐娴等人杵在原地,却不见陆时卿,他猛一勒缰绳,问:“县主与徐先生分别多久了?”
元赐娴忙答:“约莫三刻钟,殿下可是得了什么消息?”
他来不及解释,抛下一句“县主先回城吧”就扬长而去。
可元赐娴这时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确信徐善是因自己落入了圈套,又怎可能先行回城。
她在原地沉默一晌,随即一把抽出拣枝手中障刀,割断缚马的绳索,然后提刀一跨上马,朝郑濯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小娘子!”
元赐娴上一次这样心急忙慌地奔马还是去年中秋翌日,在商州以为陆时卿遇险的时候。
颠簸不平的林道上,她重复着扬鞭又落下的动作,耳边嗡嗡作响。
其实这声东击西的计谋有个微妙的漏洞,就是太巧了。
支走拾翠这件事看似简单,但在时辰的算计上却须非常精准。早一步,则她们主仆很可能在山口碰上,晚一步,则又很可能令她们在林中相遇。然而既然对方千辛万苦成了事,又怎会随随便便折在徐善这一环上,叫他刚好遇上拾翠,刚好得了救援的机会?
除非,这一环也是对方的精心设计。
在石亭里,徐善自己也说过,巧合太多就不叫巧合了。可他怎么就轻易中了计?他那番所谓逆推的大道理呢?那样聪明清醒,懂得审时度势的一个人,究竟为何犯了蠢?
元赐娴下意识逃避着这些问题的答案,心乱如麻之下大力挥鞭。但郑濯本就快她一步,骑术又在她之上,她便只能一路咬着,难以追平。
她一路跟他从林入山,因马奔得太疾,束发的绸带胡乱飞卷,几次遮挡视线,她便干脆将发带咬在了嘴里,紧紧盯住前方,临上山时,忽见道口冲出两名骋马的黑衣人,似要阻拦郑濯。
郑濯却丝毫不减去势,人在马上颠簸,手已拔刀出鞘,眨眼间扬臂,一剑割两人喉,随即继续前冲。
元赐娴紧随在后,咬着牙看也不看地上尸首,等再行一段,又见一队黑衣人,笼统七名,个个都是体形健硕的青年男子,看长相却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一般的汉人武夫。
郑濯挥刀再杀,一边回头看了她一眼。
她得了这眼色暗示,知道他的意思是叫她先走,便停也不停直直跃马而上,为求快,不避不让,狠狠踩着一具尸首过去。
只是郑濯到底不能一气解决七人,她驰出一路后,很快就听身后有人追了上来。
若正面与这等武夫对上,她一个女子到底难有胜算。元赐娴回想了下这批黑衣人方才的态势,感到他们似乎一直都是被动阻拦,而并非要对她和郑濯下杀手,便悄悄收起鞭子挂在马头,减缓了策马的速度,假作疲惫之态,抓着障刀等他追上来。
黑衣人果真并不打算出杀招,等快要赶上之时,自马上一跃而起,转而一个前扑,飞跨向元赐娴的马,似乎准备从后方钳制她。
她等的却就是这一刻,待听闻身后起落动静,不等他坐稳在她马上,便头也不回,反手掌刀,从胁下往后斜刺而出。快准狠,“哧”一声响,一刀穿膛。
男子万没料到这记毒手,瞪大了双目僵在马上,眼神渐渐空洞起来。
元赐娴一手拉扯缰绳,保持身下马的平稳,一面扭头将刀用劲拔出。血溅三尺,滚烫而腥气的汁液洒了她一脸,她忍住一阵翻涌的呕意,一把推了男子下马,抽出鞭子的手微微有点发颤。
她上过战场,但这是她亲手杀的第一个人。
不过元赐娴很快就没工夫瞎想这些了,因她确信了一件事:黑衣人行动如此分散,表明徐善尚未被发现。很可能是他在赶去找她的半途意识到不对,转而匿入山中,使计迷惑了他们。
她得比这些人先找到他。
她大力扬起一鞭,待行至前方岔路,飞快判断了一眼地形,挑了个方向一路上行,接近崖顶之时,远远听见一阵细微的刀剑相击声。
因上崖的路过于狭窄无法策马,她一个翻身下来,疾奔直上,一眼就见开阔的崖顶,四名黑衣人正与徐善缠斗,一旁已躺了两具尸首,死相很是怪异,像是俩人在对冲时互相刺穿了胸膛。
她情急之下竟不由失笑。
聪明人有聪明人的打法,徐善虽非武人,却还挺游刃有余,别说受伤,竟连面具都没掉。
陆时卿一个闪身,避过朝他面具斜刺来的一剑,一脚将对方踹下了悬崖,抬眼看见满脸血污的元赐娴不由窒住。
他猜到她会摸透前因后果,却道她会选择搬救兵而不是亲自来。
她现在是在做什么,为徐善拼命吗?想叫他陆时卿“守寡”吗?
他恨恨咬牙,憋着口气提刀再杀。
元赐娴不敢盲目动手添乱,瞅准他被三人合围到崖边的时机才疾奔而上,冲过去就是一刀捅穿了一人后腰,与此同时提膝照另一人的要紧地方狠狠一顶。
陆时卿一把将第三名黑衣人掼下山崖,回头看见被元赐娴顶得满头大汗,翻滚哀嚎在地的刺客,不由跟着觉得某处一痛,惊愕瞧她一眼,然后才记得挥刀结果了地上人。
四面一刹归于死寂。元赐娴扶膝松了口气。
这看似非常危险的崖顶,倒的确是颇能利用的地方。徐善选择如此地势,也是遵循了所谓“易势破局”的智慧之道。
她喘息一晌问:“先生有没有受伤?”
陆时卿差点拿本声说话,临到嘴边才如悬崖勒马一般顿住,改以徐善的声音道:“我没事。县主的膝盖……”他迟疑下望,“还好吧?”
她站直了摆摆手道:“稍微有点痛,还好。”主要是刚刚好像不小心踹到那人挂在腰间的刀鞘了。
陆时卿却是一愣。
什么?竟然有点痛?难道那畜生方才是硬的?
元赐娴不知他何故噎住,忙道:“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赶紧下山吧,殿下已在赶来接应您的路上。”
陆时卿的眼神一直落在她的膝盖,闻言才收回目光点点头。
她便当先转身往山下走,终于得空提袖去抹脸上的血污,却正是这放松戒备之时,忽听身后一阵异响。
元赐娴蓦然回首,就见一具“尸首”猛地暴起,抓了手中一柄匕首朝徐善前心刺去。
第69章 069
陆时卿正因元赐娴此番拼命之举心烦意乱,当真走了个神,未能第一时间察觉异动,等刀尖近他前心三寸之遥才下意识伸手去挡。
但他手伸出却忽地一滞,蓦然停在刀锋之外。
如此一息过后,匕首已刺入他的胸膛,“哧”一声响,一下入肉寸许。
元赐娴只来得及赶在之后冲到他跟前,踢开那名伤重之下强撑暴起的刺客,大惊失色搀住他:“先生!”
她喊完,诧异地看了眼地上已然咽气的黑衣人,再看看陆时卿。
黑衣人到底是强弩之末,最后一刀全凭意志刺出,并不如何有力。他方才伸出手时虽晚了一步,却尚且来得及捏住刀尖,大不了便是割伤掌心的事。
但他怎么关键时刻出了个神?
陆时卿双目一阵晕眩,下意识抓紧了元赐娴的手腕,却因知道她不可能承受他整个人的力道,强撑着没有倒下去,直到隐约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模模糊糊看到个人影冲上来。
是郑濯赶到了,奔上前扶住了他。
陆时卿这才松了股强撑的劲,借了他的臂力,咬牙跟他说:“叫她走……”
到了这种关头,他仍旧用了徐善的声音。
郑濯知道他是怕伤重晕厥,暴露身份,看了眼插在他胸口的匕首,蹙眉道:“我知道。”又跟显然吓得不轻,嘴唇打颤的元赐娴道,“县主的马车可在附近?”
元赐娴的眼直直盯着陆时卿胸口的刀子,根本没听清俩人刚才一来一去的对话,直到听闻“县主”二字才回神,问:“您说什么?”
郑濯重复道:“我说马车。先生伤重,不能在马上颠簸了。”
她闻言捣蒜般点头,说了句“我去找”就转身狂奔下山。
等她走后,陆时卿被郑濯搀到一块山石前坐下,盯着元赐娴离去的方向问:“山中刺客……清干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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